第二章乌鸦
一只乌鸦落在时易的不远处。
刚才一群乌鸦排成人字形早已飞离,不见踪影。
它或许是被落下的。
时易看着它,它扑腾着翅膀,不怕人似的。
辛念则站在三米外,看着他们。
一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穿着黑衣,身后站着一只乌鸦,在傍晚时分,他冷着脸,不让自己离开凉风瑟瑟的天台。
辛念更觉得此人不怀好意了。
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看过各种小说或电视剧中的凶神恶煞的男配角们。
他们道德底线低下,分不清善与恶,整日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只为了追求一些低劣的快乐……
一个模糊的轮廓被她强化成清晰的样子。
辛念这人没有任何安全感,她常年战战兢兢地活着,因此也对所有人都不抱有信任。
她甚至想——
他刚才干嘛要救我呢?
辛念头脑发胀,却依旧想起来自己必须在九点之前回到家。
她脑中警铃大作,仿佛有个死亡倒计时在“滴滴答答”地响。
爸妈带着弟弟出去上跆拳道课了,她若是不在家中空无一人前赶回去,穿着这样脏兮兮的裙子大晚上的回家,让父母看见,必然会遭受一番打骂。
辛念的生存方式就像是在走钢丝。
不是要面对死亡,就是要面对父母长达十多年毫无理由的拳脚和谩骂。
任何一个选择都让她痛苦不已。
辛念将左手抓在右手腕上,那里还有浅浅的红印,是因为弟弟惹了爸爸生气,他一怒之下,将盛满热汤的碗往地上砸去,正好浇在路过的辛念的手腕上,她皮肤灼烧着疼,爸爸还骂她走路不长眼睛,辛念没钱去医院,也没人提出带着她去看一看,她只能硬生生地自己熬了半个月。
现在红印慢慢消失,但辛念对父母的恐惧从来没有消散过。
此时此刻,她连渴望早点回家都做不到。面前这个混混头不让她走,她就半步都不敢挪动。
辛念就是这样,胆子极小,从不惹事。从小的生活环境让她坚信所有的长辈、男性或是只是身形高大的人都是有震慑力的,打骂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不敢激怒他们,遇事只能忍。
经年累月中,骨子里的反抗早已经被恐惧和绝望磨平。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寂静的天台再次传来抽泣的声音。
时易扭过头,停顿稍许,干脆讲烟头按灭在墙面。
然后皱着眉头问:“你又哭什么?”
辛念低着头,泪水填满了她的眼睛,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
她狠狠地蹭掉泪水,脸颊出现一个红印,抬起头,尽力压抑住哭腔,只是问:“我能走了吗?”
这一次,时易才终于再一次看清了她的长相。
细细的眉毛,大眼睛,小鼻头,红润而小巧的双唇,这样五官组成让她看起来很特别温顺,脾气好到几乎到了软弱的地步,像一个面团,任人揉搓。
他重复一遍,“你哭什么?”
天色又昏暗了一些。
时间临近九点。
辛念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自己脑中的倒计时发出剧烈的震动。
父亲的阴沉的脸,粗糙的巴掌,以及母亲厌恶的神色仿佛变成逐渐压低的乌云,近在眼前。
但她依旧走不了。
辛念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不管不顾地开口,“你烦不烦!有完没完?欺负我是很好玩吗?”
时易一愣。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哭过。
大多数女生在他面前的哭泣都是带着撒娇性质的,类似于面前这位此刻纯为发泄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时易乐了。
他也不生气,吊儿郎当地问:“小姐,刚才好像是我救了你吧?”
“所以呢?”辛念使劲儿跺脚,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了,甚至期待面前这人干脆打死自己好了,这样一会儿她也不用面对父母了。
她大喊道:“我让你救我了吗?”
时易微怔,随即冷下脸,“你就这么不想活了?刚才我站门口看你半天了,趴那犹豫那么长时间,有这功夫,你都能上黄泉路顺带喝一碗孟婆汤,快一点的话,恐怕已经重新投胎了。”
“……”
这混混够损。
辛念抽抽搭搭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焰被迅速浇灭,又不吭声了。
过了很久,她才口齿不清、干巴巴地说:“我已经对你说谢谢了,你要是想要钱作为答谢,那我没有……何况,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怕影响楼下做生意。”
时易目光冷下来。
这意思就是他也并非出于好心。
辛念抬眼见他不说话,趁此机会赶紧往天台外跑。
“砰!”天台的门再度被推开,撞在墙上。
时易扭头,看到几块残破的墙皮被撞下来,变成粉末。
“哇——哇——”
乌鸦又扑腾着,冲着时易聒噪地叫,粗劣的声音撕破了秋夜冷凝的空气。
他看了它一眼,重新点燃一支烟。
让浓烈的烟草气味在肺里滚一圈,时易叹口气,笑了笑。
这人把自己给忘了啊。
时易离开天台,往五金街的网吧走去。
这网吧压根没名字,开了很多年。门口的牌子早已不亮,网吧的“吧”字就剩下一个“口”,不过这并不影响其繁忙的生意。
时易推开门,里面挤满了人,大多数是还穿着校服的学生,门口瘦猴一样的男生抬起头,喊了一声,“易哥,你回来了?”
“嗯。”时易看了他一眼,回头问:“门口躺着的那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啊,不知道哪儿来的,穿得油头粉面的,咱们街上没见过,前天来网吧,就坐在最里面,通宵了两天,也不吃饭,就是要酒喝,刚才钱都付不起了,酒量那么差,醉醺醺地吐了一地,我们就给抬出去了。”
时易听罢重新推开门出去,垂眸看着门口烂醉如泥的男人。
在五金街上,出现什么样子的人都不奇怪,路过的行人没有多看他第二眼,其中一个学生骑着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吹着口哨绕过他。
时易抬起一条长腿,踢了踢那男人。
那人动了动,身子一歪,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
眼睛都没有睁开,松松垮垮的眼镜架从鼻梁上脱落。
时易蹲下来,“哎”了一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干脆揪起来他的衣领。
顿时酒气熏天。
那人身穿黑色西装,皮鞋锃亮,鞋头上有灰,但大约是刚刚沾染上的,外套下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表。他的衣服面料显然不错,绝不是每年年末隔壁街道大甩卖三件168元的地摊货,手表也一样。
时易虽然自己穷得响叮当,但见过什么是好货。
眼前这人算不上什么特有钱的人,但显而易见,他不属于五金街这个地方。
只可惜,一身好衣服在黑暗的路上不值一提,彻底融入五金街坑坑洼洼的走道上。
时易没什么好脾气,本就稀薄的耐心刚才都在天台耗尽了。
他抬起手,用手背拍拍那人的脸蛋。
“哎,我再说一遍,别在这儿睡,影响我们做生意。”
时易力气不小,生生把那男人的脸拍得从左边侧到右边去。
大约是疼得不行,男人终于悠悠转醒。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一张冷脸,他立刻浑身一激灵,吓得就要往后退。
“别退了。”时易冷淡开口道,“身后是你刚吐的酒。”
男人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怔怔的,好像不记得自己喝醉了这件事。
这人不是喝酒的料,时易也能看得出来。
忽然,男人爬在地上到处乱摸,像瞎子一样,匍匐在地面上,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终于,时易看见他从旁边的树坑中找出来自己的眼镜。
他戴上,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好像这才恢复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声音很小,“对、对不起啊。”
时易没说话,对方抬起眼睛偷瞄了他好几眼。
这小心翼翼的神情叫他回忆起刚才在天台上的情形。
哦,原来刚才那丫头怕我啊。
时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见面前的冷面男懒得开口,便打算溜走。看样子似乎是想找个安静的路面继续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
正巧瘦猴推门出来,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像生怕时易揍人家一顿似的。
没想到,时易却开口。
“让他进去。”
“啊?”
瘦猴愣了,醉鬼也愣了。
时易抬起眼,“里面走廊有个破沙发,让他去那里睡。”
瘦猴挠挠后脑勺,好像没听懂一样。
但四肢率先行动,拽起如一滩烂泥的男人——反正易哥说得永远是对的。
醉鬼好像有点害怕,“我、不……”
“别废话!”瘦猴大声道:“我们易哥让你干嘛你听着就行了。”
说罢,把他推了进去。
瘦猴把这醉鬼安顿在网吧沙发上,然后又出来,问:“哥,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
“那……”
“他还没付钱,什么时候付够钱什么时候走人。”
“哦,对哦。”
“哥你说得对,还是你会做生意哈哈。”
“易哥,那你也早点休息。”
“不行。”时易把钥匙圈放在手里晃悠,“全子今晚有事,我得去烧烤店,晚上网吧你一个人管了。”
“得嘞,哥,您放心。”瘦猴莫名其妙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时易“嗯”了一声,扭头去了街对面。
老板娘见他走来,笑着说:“阿易来了?看来今晚的女客人要多咯!”
时易勾勾嘴角,笑了笑,站在烤炉前,火焰“唰”地腾起,他熟练地转动烤串,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