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天边暮光浅薄。
秋天的日落总是更早。
公司坐落文创园,外面就是商业街,周边行人熙熙攘攘,就连间隔了两条街的一家面馆都宾客如云。
面馆内窸窸窣窣的低语不断,偶尔响起桌椅被挪动的声音,时不时还混杂着客人的传唤与老板的招呼。
罗卉的声音也在其中。
“你的临场发挥也太强了!”
罗卉眉飞色舞,仿佛试上音的人是自己,语气激动,却还是碍于在公共场合而压低了声:
“导演对你好像也很满意,我还听到他还跟旁边的人夸你七窍玲珑有天赋……”
说话间抬眼,却见楚盈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碗内,像神游了般地搅动着面。
罗卉顿了顿,试探地在她耳边唤声:“盈盈,盈盈?”
楚盈意识回笼,抬起眼就对上罗卉面露担忧的表情。
“盈盈,从刚才起你状态就不对啊,是不是不太舒服?”
楚盈衣袖下的手指微蜷,很快又冲她弯了弯唇:“没事,就是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感觉像做梦一样。”
罗卉这才恍然,露出理解的表情,点点头:
“这倒也是。都说三年找嘴五年找戏,入咱这行的人,谁不是从录群杂开始,多的是跑棚几年没个叫得上名的角色的。我都算是一路很顺的了,跑了三个月就碰上个有台词的小角色,又正巧运气好,被扬哥看中了……”
她陷入回忆:“我专业算半个对口吧,以前还玩过会网配,当初扬哥说我有天赋,都把我激动坏了。”
“你来了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老天赏饭’。”
罗卉话锋一转,表情幽怨:“既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什么经验,入门三个月,扬哥就让你配女二,你不知道大家多羡慕你。”
“你这满打满算也就才入行两年,虽然今天是惊险,但好在顺利通过了——这就配上了电视剧女主,换我得高兴疯了。”
楚盈的配音生涯确实顺得过分。
大二时被舍友拉着去旁听暗恋男生的课,恰好当时是凌听扬受邀去社团讲课,在讲了些配音技巧后,他随机抽了个学生来示范,好巧不巧就是楚盈。
楚盈当时其实也没怎么听,只是记住了凌听扬说的几个要领,以自己所理解的情绪试着说了句台词。
就那么一句。
她看见凌听扬眼睛一亮,然后就莫名其妙跟工作室签了约。
一般人摸爬滚打几年才有可能练成或是达成的,她两年便能游刃有余。
罗卉说的“老天赏饭”,也是凌听扬的原话。
楚盈算是天赋流。不仅本身嗓音有很高辨识度,对声音也有着天然的掌控力,哪怕是两种极端情绪的演绎,她都能切换自如,就算是需要瞬间爆发的情绪,只要进棚,她就能迅速进入角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松地配得完美。
她对每一个角色有着自己独到的感知和共情,又总能恰到好处地理解角色的情绪和转变并自然地塑造出来,她配音时,凌听扬总是很轻松,一条过是常事,都不需要过多的给她讲戏分析。
就像有人天生有绝对音感,楚盈的这项能力,让她天生就能吃这行饭。
罗卉叹了口气,喝了口面汤:“不过谁让你确实有这个资本呢,能者居之。”
楚盈眨眨眼,表情认真,嗓音徐徐:“卉卉姐也帮了我很多。”
她习惯于给二次元角色配音,跟给电视剧角色配音不一样。尤其是动漫,配音时总是会更夸张些,上午她熟悉台词时,罗卉帮着盯了许久,还给她提出了不少习惯上的问题,那些她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意识到的。
如果没有罗卉那时的提醒,今天的试音绝不会这么顺利。
听她这么说,罗卉摆摆手:“这些问题你意识到也只是时间问题,我怎么也算是你的前辈,这点忙不算什么。”
她眯眼冲楚盈笑:“实在要谢,这顿饭就你请啦。”
没有任何犹豫,楚盈顺势点头:“卉卉姐要什么饮料?”
罗卉知道总得让她心里过意得去,也没拒绝:“那就给我拿听可乐吧。”
楚盈应好起身,拿了可乐回来时,罗卉正举着手机,对着两人的碗拍照。
余光见她回来了,罗卉点下发送,抬头看向她,小声吐槽:
“你是不知道!扬哥他们一桌子山珍海味,再看看我们,只能吃这清汤寡水的……”
“等等,”还没羡慕完,罗卉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明明可以跟他们一起,怎么不去?”
楚盈唇角的弧度忽地凝滞。
有什么情绪倏然又涌上来。
这两年太忙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他。
久到她以为好像就连记忆都要替她尘封那人的名字和样貌。
可事实是,在那道身形毫无预兆地浮现脑海时,她的呼吸也随即一窒。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再现脑海,对视的那刻仿佛穿梭回某个秋天。
多年过去,记忆深处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脸庞,五官更加成熟而深邃分明。
她曾无数次在出神的某个瞬间想起过徐既思。
在充盈着刺鼻消毒水的难捱冬日,在做完最后一份试卷的寂静深宵,在雷声大作还偏高烧不退的雨夜。
有时候她都会怀疑眉眼冷寂的少年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可此刻,她以为的那场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站在门侧,宽松的毛呢大衣微敞,露出里面墨色的高领毛衣,宽肩窄腰的身形颀长挺拔,卓然而立。
乌沉的眸,高挺的鼻梁,利落流畅的下颌线。
当初那个清冷的少年似乎重现眼前,又逐渐和面前清隽矜贵的男人重合。
徐既思就站在距离她不足半米的距离处,在那一瞬的对视后淡然地别开了眼。
有人主动向他介绍面前的几人,视线与凌听扬交汇,随后又落在她身上。
他睫毛微垂,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什么,让人看不出眸底的情绪。
一如他们初次见面般冷然疏离。
闪过这个意识的瞬间,楚盈手指一紧。
透过窗缝袭来的风仿佛凛冽透骨,几乎要化作利刃刺入心脏,后知后觉传来密密麻麻的涨疼。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回过神时,就听纪然在一侧兴致盎然地提了建议:“既然确定下来了,大家一块去吃顿好的?”
他大手一挥:“我请客!”
于是耳边又响起你来我往的客套话。
楚盈终于动了动手指,忽觉指尖发凉,就连手臂都有些麻木。
一众人笑说着,纪然总算定下目的地,转头向徐既思征询意见。
男人神情寡淡地抬起眼,微微颔首。
视线不经意间又拂过她的脸。
氧气像被不存在的怪物吞噬。
楚盈呼吸停滞,定在原地。
他半秒没在她脸上停留,不认识般漠然地收回视线。
霎时像从万丈高空坠落,心骤然紧缩,她缓缓捏紧了衣角,骨节都用力得有些泛白。
纪然拍了拍手,咧着嘴:“行,那我们就出发——”
“抱歉。”
女孩向来温软的嗓音仿佛压了丝干涩,突兀响起。
片刻寂静,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她身上。
楚盈眼睫微颤,很快地扫过凌听扬和何鸿:“我……身体不是很舒服,就先不去了。”
她难得失态,说完也不等有人回应,便仓皇迈步。
穿过几人后更是越走越快。
几乎是落荒而逃。
楚盈脑海冒出这个词语。
面前罗卉投来的视线灼灼,压着嗓:
“其实你该去的,这机会多难得,直接跟甲方交流的机会可不多,何况那还是——”
话音未落。
楚盈终于收回神识,手指不自觉一用力,刚才无意识夹起的面就断成了两条。
“就是人太多了,不习惯。”
楚盈抬眼看她,笑了下:“我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其他的我相信扬哥。”
罗卉被打断,一时竟然也挑不出她话里的毛病,半晌,才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这个想法倒也没错,专注能力更重要。”
罗卉打趣:“反正扬哥也不会饿着咱们。”
安静了两秒。
坐在角落的两人忽地相视一笑。
夜晚回到家时寂静一片,毫无生气,只有她进门时外面投来的微弱光影。
楚盈轻车熟路地摸到灯打开,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个合租舍友三天两头不着家的情况。
只是打算下饺子时,出于对舍友的关怀,她还是给祝若萱发了条消息。
这次倒是意外回得快,那头冷冰冰地甩来两个字,不用。
楚盈回了个好,往锅里下了一份的量。
刚吃完,楚盈就接到凌听扬打来的电话,是说明天就正式开工,让她先再熟悉熟悉剧本。
楚盈回房,翻开剧本,边做笔记边录音练习,反复听了又调整,等回过神时,已经临近十点。
后知后觉的疲惫席卷而来。
楚盈看了眼窗边,残月高挂,夜深得浓稠,几秒后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拖着步子去了浴室。
洗完澡后,楚盈将头发吹了半干,想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没想到刚拉开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酒味。
楚盈不自觉蹙紧眉,往里探了眼,脏乱的衣物堆积在一起,隐约还能看见衣兜里没拿出来的烟。
楚盈瞬间清醒,立刻合上门,忍着性子拿出手机,给祝若萱打去电话。
不出两秒就被人挂断。
楚盈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去电话。
铃音响了一分钟才终于被接通。
嘈杂喧闹的音乐和人声瞬涌而出,玻璃杯的碰撞和男男女女的欢呼敲打着她的耳膜,楚盈太阳穴开始不住地跳动,拿远了手机。
哄闹中男人的声音扯着嗓子喊。
“若萱,这谁啊,一直给你打电话。”
又过了片刻,大概是接过了手机,祝若萱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
“喂,楚盈?”
“是我,”楚盈尽力维持住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头静了一瞬,不答反问:“你有事?”
“你放在洗衣机里的衣服没洗。”
“哦,应该是忘了,你先放着呗。”
祝若萱的声音听上去满不在乎,楚盈忍了忍:“那我衣服放哪洗?”
玩得正上头,大概是听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被打扰了兴致的不爽感油然升起,祝若萱语气逐渐变得不耐:
“放一块洗了能死吗?我不就忘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的时间早就洗完了。”
无名火刹那窜高,楚盈一字一顿:
“当初签合同时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切行为不干扰对方生活,我不止一次跟你提过洗衣服的事——”
“你是不是有病,房租是我俩AA,平时我基本不在家,你相当于一个人住,我就丢个衣服怎么了?”
祝若萱愈发烦躁,语调也蓦地拔高:“你不爽就搬出去!”
语毕便挂断了电话。
耳边骤然寂静下来。
乏倦在不知不觉间达到顶峰。
一切的情绪却也同时瞬间消散。
楚盈盯了黑了屏的手机半晌,才缓缓按亮手机,点开祝若萱的头像,给她发去消息。
【我会尽快搬走,这个月的水电我会支付。】
楚盈几乎想把自己嵌进床里不再动弹。
然而还记得要搬走的事,她又咬咬牙起了身。
楚盈平时就简约,其实东西并不多,主要是一些配音需要的设施比较麻烦。
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这些东西等找好房子,当天要搬走再整理。
她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打算先将暂时不穿的夏季衣物整理出来。
楚盈有些强迫症,平时都会将衣服整整齐齐摆好收纳,所以这会收拾得也很顺利,只需要把衣服直接转移就可以。
往箱里塞了大半,楚盈蹲得腿有些发麻,正想起来,余光却见右侧半遮半掩的衣物下露出一角绿色。
视线略微停留,楚盈迟疑着伸手,将压在上面的衣服推开。
是一本看起来几乎崭新的书。
隐在暗处,楚盈只能看见花绿的封面,凑近刚拿出来,便掉出一张泛黄的纸。
楚盈顿了顿,低头拾起。
一股清淡的香草味随之钻入鼻息。
楚盈蓦然僵住。
嗅觉比记忆忠诚。
普鲁斯特效应在此刻如同潘多拉的魔盒,被一只无形的手轻巧拆开。
仿佛被蛊惑神志,楚盈目光凝在纸张上那行熟悉的字迹。
行云流水,遒劲纵逸。
当普鲁斯特效应出现,嗅觉会唤醒记忆。
记忆的相片似随风一页页翻过。
浮光掠影间,楚盈好像回到五年前的那个浓意秋日。
少年穿着单薄的衬衣,微垂着眼,清淡的香草味缓缓沁入鼻息,他拖着厚重的行李箱,与她擦肩而过。
而她就此沦陷。
作者有话要说:普鲁斯特效应是指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