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的记忆中,每一件发生过的可怕事情都历历在目,却很少有快乐的时光。这似乎很不公平。天蝎星陨落之后的那几个月,倒是一段不错的时光。许多同胞离开了,他们带着钱去开拓新生活。当然,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他们所失去的。一些无处可去的人留了下来。
最难解决的问题是让阿兹特兰和美国重新接收自己的居民。这些人没有护照,政府争论不休。他们变成没有身份的人,鸦片王国要为此负责。马特很清楚在机械化的时代,同胞们根本没有农耕价值。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联系了埃斯帕兰莎。
他接通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看到埃斯帕兰莎像一朵小乌云一样,随时准备喷射雷电。“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她吼道。
“我什么也没做,玛利亚是自愿到这里来的。”马特辩驳道。
“这么说,她跟你在一起?”埃斯帕兰莎说。马特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玛利亚的妈妈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很快乐。”他说。
“也许吧,这个小傻瓜。我想不通你是怎么把魔爪伸到她身上的。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在这个房间里。然后修女们发现门锁被激光熔化了,当时她们破门而入,她却已经不见了。你做了什么?派一支突击队过来熔化门锁引开注意力吗?”埃斯帕兰莎几近怒火冲天。
“我什么也没做,她穿过了时空通道。”马特说。
她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不可能!那是虫洞啊,里面的温度跟外太空一样。”她的愤怒像雷电般穿过时光通道,马特连忙后退,一时忘了自己其实是安全的。
“你在撒谎。是你引诱她穿过去的,现在她肯定已经死了。”埃斯帕兰莎说。
“没有!”马特也喊道,“她是把自己裹在联合国维和队的防爆服里穿过来的。由于缺氧,她差点死掉,但已经完全恢复了,没有任何后遗症。我去叫她来给你看看。”
他刚要转身叫同胞通报,埃斯帕兰莎却不耐烦地把那个人赶走了:“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一个人穿过虫洞,而且还活下来,你不觉得这个发现具有军事上的重要意义吗?”
那不仅仅是一个人,马特心想,那是你女儿啊。跟之前一样,他对她听到坏消息的冷静反应感到很震惊。她的丈夫和大女儿都死在阿尔·帕特隆的葬礼上,而她唯一的反应居然是,事情变得棘手了。
“只要穿上合适的装备,准备好氧气,我就能把士兵派到世界上各个地方,”埃斯帕兰莎说,“我得搞清楚穿过虫洞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你在盘算着把维和队送到这里来,最好三思,军队是可以互相派送的。”马特这么说,希望这番话具有阿尔·帕特隆的威慑力。
“没那个必要,”埃斯帕兰莎轻描淡写地拂去了他的威胁,“眼下正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天蝎星,就是怪物阿尔·帕特隆发射在天空南边的星星,跌出了轨道烧了个精光。玻璃眼达本瓦所控制的呆瓜全部失控,并歼灭了他的军队。报道说他失踪了。”
“他死了,”马特把整件事补充完整,“那些呆瓜并不是失控,而是清醒了,鸦片王国的呆瓜也一样。正是天蝎星在控制着他们的大脑,而我摧毁了它。”他等了一会儿,看看她会不会祝贺他,但她没有,“大部分前呆瓜想回家,但他们的国家不愿接收。”
“我会组织会议商讨这件事的。”埃斯帕兰莎说。
“噢,不,你不要那么做。会议只会把事情拖上好几年。我要你向那些政府施加压力,直到他们妥协。否则,我将不再给你送兔子和松鼠。”对面的女人皱了皱眉,正要反驳,但马特又接着说:“你不会相信我们在图森附近发现了什么。在毒品战争期间,狮子和老虎从动物园里跑了出来,在野外游荡呢。”
埃斯帕兰莎大吃一惊,连皱眉头的功夫都忘记了。她紧紧握着两只戴满戒指的手,看起来就像一个由银饰和绿松石做成的球:“狮子?它们居然在沙漠里生存了下来?”
“图森不完全是沙漠,”马特说,“那里虽然很热,但狮子们适应了。我还发现一个丛林,里面住满了猴子、犀鸟和鳄鱼。还有一个生态圈,里面有地球上各个地方的生态系统。好好考虑一下吧,埃斯帕兰莎。鸦片王国拥有复苏整个星球的种子。生态圈里的科学家还找到了清理污染土壤的办法呢。”
她被这番话惊得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西恩富戈斯的建议很对,把狮子的存在当作秘密,真是个好主意。
“真是难以置信。”最后她喃喃自语地说。
“相信吧,我会传照片给你。”
“我们在蒂华纳的废墟旁边用你送过来的样品建了个公园。”她说,她的表情完全变了,不再那么尖酸和不可理喻,看起来整个儿年轻了二十岁,“那个地方虽然很小,但我们打算慢慢扩建。如果有办法清理污染土壤的话……”
“有办法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基本达成了一致?”马特问。
“噢,是的,是的,”由于高兴,埃斯帕兰莎的脸容光焕发,这位联合国军队的指挥官几乎变得可爱起来了。可是他们结束对话,马特关掉时光通道以后,他才想起来。
埃斯帕兰莎完全忘记了玛利亚的事。
大部分农场巡逻员留了下来,因为其他国家正在捕捉他们悬赏。参孙和鲍里斯也选择留下。西恩富戈斯恢复得很慢。有一次,马特发现他在哭,但他别过头去很快拭干了眼泪。“我想起了太多太多,”他解释道,“不过别担心,唐·索布拉,像我这样的人总是有很强的自我原谅能力。”
马特提出去阿兹特兰寻找他的家人,但他摇了摇头:“我离开女儿的时候,她才十岁,现在她都快三十岁了,应该已经结了婚,忘了我吧。至于我的妻子,她肯定再婚了。要是我闯入她和她的新丈夫之间,会变得很滑稽的。”
在马特的帮助下,西恩富戈斯把蘑菇大王所用的真菌样品送到了他过去的大学里。“我在这里最想做的事情是种一些非麻药的东西,”首领说,“比起扼杀生命,能让生命生长会更美妙。”马特答应他,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当然,如果你需要我去踢农场巡逻队的屁股,我还是很乐意效劳的。”说这话时,西恩富戈斯又短暂地焕发出旧日的气势。
马特着手为留下的同胞找工作。大部分罂粟被连根拔起,很快,苜蓿、玉米、番茄、小麦和辣椒就种在了原先的农田里。即便加上回国的人数,鸦片王国的人口跟其他国家相比还是很少的。因此,大部分土地都保留了原状。
玛利亚当然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她跟曾经是呆瓜的儿童住进了小屋子里,在阿提米谢修女的帮助下,从阿兹特兰和美国雇了一些女人过来当他们的代理母亲。从目前的情况判断,这些孩子都没有其他亲人。奥迭戈先生和刚刚解放的唱诗班指挥正在给那些唱诗班的孩子上正规的音乐课。
欧赛维奥没兴趣教书。查丘说,在天蝎星陨落的难忘夜晚,他的父亲醒过来,打开灯,巡视着挂在墙上的一排排吉他。“是谁留下的?”他询问道,“它们应该用在合适的场合,而不是躺在老鼠咬得到的地方。”
查丘万分诧异地站起来:“是你做的呀,爸爸。”
“我?哼!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还有你是谁?”
那一刻,查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好不容易开口了:“我是你的儿子。”
“一派胡言!我儿子才这么高,不是一个像你一样笨拙的少年。奥迭戈先生呢?”这时,外面的光晃醒了钢琴老师,他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试图向他解释。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欧赛维奥明白他的朋友耳聋了。
“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吉他制造师大声惊呼,“你这么了不起的钢琴家。你是不是病了,我的朋友?你看起来怎么这么老?肯定是这干燥的沙漠空气给弄的。”
“那我要建议你千万别照镜子。”奥迭戈先生反驳道。最后,他和查丘好不容易才把整件事告诉了欧赛维奥。查丘说他一开始还挺担心他爸爸的反应,但欧赛维奥一听说自己可以在这里谱曲,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时,情绪反而更加高涨了。他是为音乐而生的,一如查丘为绘画而生一样。
他为自己儿子的艺术天分大受感动。“你是这个家族的血脉啊,”他吹嘘道,“我们奥罗斯科家族每个人出生时,手里不是拿着油画刷子就是吉他拨片。”
敦敦倒是个问题。他热衷于音乐和艺术,却是个门外汉,没什么天分,那些让查丘欣喜若狂的东西总是被敦敦忽略。于是,玛利亚说服他去给前呆瓜儿童教书。“他们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她热心地说,“你可以向他们展示齿轮、螺丝刀和用来把电线缠进盒子里的圆圆的小东西。”
“金属索环。”敦敦说。
“对!多可爱的名字!”可是,敦敦到了那里,有个五岁的孩子重新排列了他的电脑配件,敦敦竟威胁他要把他的内脏揍出来,搞得玛利亚非常恼火。
“那只是个玩,玩笑话,”她把号啕大哭的小男孩拉开以后,他这么解释,“菲德里托和里森都不怕我呀。孩子,呃,要是你不一直看着他们,他们就会把东西弄得一团乱。”
“可你不能威胁他们呀。”她吼道。
“如果有效的话,为,为什么不行?”他争辩道。由此,敦敦的教师历程宣告结束。
马特想拉他参与农业,但浮游生物工厂的多年酷暑劳动已经扼杀了他对农业的兴趣。医疗和天文是另外两种选择,敦敦又觉得太“费脑”。然而马特知道这个大男孩的头脑没问题,只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比较特别而已。
最后,达夫特·唐纳德找到了解决办法。他是用手思考问题的,这个保镖在黄色便签纸上写下这句话。于是他介绍敦敦去研究希特勒的汽车,男孩瞬间就着了迷。从那以后,他们又研究了塞丽亚的冰箱、医院里金姆医生的电子显微镜、蘑菇房里的浇灌系统以及许多其他振奋人心的东西。
“教育成功的秘密,”蘑菇大王看着敦敦在真菌园里拿着管道默默工作,十分开明地说,“就在于找出每一个人的学习方式。”
马特履行了承诺,带里森去了绿洲。他原本还很担心她会打破那个地方天然的宁静,然而她却对那里肃然起敬。“我们不要告诉其他人,”她说,“他们不需要一个秘密世界,但我们需要。那些岩石看起来真是有趣极了。”
马特抬头看着他逃离鸦片王国时攀登的山脉。“我就是从那里去阿兹特兰的。在那道山脉上你可以把鸦片王国尽收眼底。”
“我不是指那些啦,”小女孩不耐烦地说,“我是指这些。”
于是马特朝围绕在旧矿工小屋和坍塌葡萄架周围的岩石望去。它们的位置有点远,岩石垒起三面石墙,另外一面是空的,朝向小湖泊。中间紧挨着水面的位置,就是他和塔姆林曾经露营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烤热狗。
现在,他看清了里森所指的岩石,颜色和质地确实很奇怪。他走到最近的一块岩石旁,用随身携带的小折刀刮了刮。岩石很硬,但还是有一些褐色的碎屑掉下来。“这个看起来像某种矿石。”他说。
“里瓦斯医生有一个类似这种岩石的箱子,”里森说,“他把一个呆瓜关进去。他好像要阻断什么东西,但他不告诉我。”
马特想起以前问过塔姆林,绿洲这里的蚊子总在耳边嗡嗡作响,身下的地面又那么硬,为什么他们还能睡得那么香。我们需要的不是身体的舒适,塔姆林这样回答他,而是头脑的放松。这些岩石把整个世界都挡在了外面,在鸦片王国里,唯有这个地方让我感到自由。
没错,这些矿石挡住了天蝎星的能源。“那呆瓜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他在里面待多久都没事,但一出来就失控,里瓦斯医生试了上百次。”里森打了个呵欠,躺在水边的沙地上。
只剩下臭虫有待解决了。如果阿尔·比舒学会善待他人就好了——例如感恩——但是没人从他身上见到一丁点儿这类迹象。他跟以往一样刻薄恶毒,需索无度。咨询所有人的意见之后,马特最终获准把这个孩子关进小鬼围栏里。“我的意见你大概不会听吧?不如我们像对待发狂的郊狼一样,让他沉睡。”西恩富戈斯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有杀人的冲动了呢。”马特说。
“只有一丁点儿,也可以忽略不计吧?”首领承认道。
“我们之前也有像比舒一样的孩子,”蘑菇大王说,“我们用爱关照他们。如果这都不管用,我们就给他们超长时间的休眠期,保证他们醒来之后不再伤害别人。”
至于阿尔·比舒,他一脸狐疑地去了小鬼围栏。在那里,他发现有一群群安静沉稳的小孩可供他大肆威胁,立刻跑过去把他们刚建好的沙城踩扁。那些孩子只是看了看他,又开始重新建一个。“你还记得天蝎星吗?”马特问他,“这里就是它的原版。等你长大,就能加入科学家了。你会成为他们的一员,再也不会孤单。”
臭虫像看老鼠一样瞅了一眼马特。不过他很乐意住在小鬼围栏里。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跟其他孩子蹲在水塘边,拿饭团喂大鲤鱼。“你知道吗?”马特说,“他的手已经开始长回去了,他真像青蛙之类的东西。”
“那他在这里正好合适,”蘑菇大王平静地说,“我们很尊重青蛙的。”
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马特开着飞船带玛利亚飞越了尤马西部的沙丘。他们经过旧城镇的废墟,废弃的房屋和龟裂的土地就像素描画一样。南边灯火辉煌,是阿兹特兰边界的圣路易斯。他们靠近地面时,玛利亚倒吸了口气:“那是骨头!下面全是骷髅!”
“西恩富戈斯曾跟我讲过,”马特说,“只有满月时才能看到它们,它们有时被流沙掩埋。这些骨头全是那些试图穿越边界的非法入侵者的。”
“这么多呀?”玛利亚说。
“它们已经积累上百年了。这里特别热,也特别干,阿尔·帕特隆根本不用费心派农场巡逻队过来。”
“可是,为什么他们自己的政府不阻止他们呢?”
马特看着外面成千上万的尸骨,它们像一支幽灵军队般散布在地面:“这些都是过剩的人口,他们没有阿兹特兰或美国所需的才能,政府也很乐于摆脱他们。”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了。”玛利亚说。她那坚定的神情让马特联想到了她的母亲。
“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他说,“我要重新设定边界,好让其他人在紧急情况下也能打开。权力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太久了。但是赋予人们自由也会有问题,有些人会滥用权利。西恩富戈斯和阿提米谢修女都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西恩富戈斯说他可以把农场巡逻队组织起来,变成正规的警察,而阿提米谢修女会关照人们的灵魂。我们一成不变的旧日子将要改变啦。”他漫无目的地驾着飞船盘旋在沙丘上,船身在磁力的缓冲下轻微震动。
“我认为在人们适应新系统之前先别打开边界。我们很快就能自给自足了,何况我们已经说服妇女加入我们国家。我要把鸦片王国变成一个更大的生态圈,至少我们可以努力做到。”
“毒贩们不会喜欢这个主意的。”玛利亚指出。
“让毒贩们见鬼去吧,”马特说,“这是一场冒险,它也许不会成功,但还是值得一试。还有一件事,我亲爱的,”玛利亚转过头深情地看着他, “我要跟你结婚。”
她淘气地笑了,那模样跟戈雅油画里的少女太像了:“你知道,我只有十五岁呀,这可不合法。”
“我也十五岁,而我是鸦片之王,我说合法,就合法。”
“妈妈会很生气的。”
“她生气更好,那是附属利益之一。”马特说完,他们好一会儿都不再说话。
玛利亚望着满地尸骨,月亮把苍蓝色的光洒满世界。“你居然选了一个这么怪异的地方求婚。”她说。
“我觉得这里很宁静啊。”
“你得召一位真正的神父进来,我可不想没名没分地成为毒品大王的情妇。”
“只要你开口,十个神父都没问题。”
“你疯了吧?不过,也好。我答应你。再说了,谁敢对鸦片之王说不啊?”
“只有鸦片夫人可以。”说着,他伸手环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