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地板上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病房里。里森正在一张床上,像只小野兽一样紧咬牙关。他站起身,差点又昏过去,只好顺势靠在床边。
这时,他才发现有人坐在门边。他们盘腿而坐,胸廓宽大,一副标准暴徒的模样。他们脚穿靴子,尺寸是普通人的两倍。
马特又一阵头晕目眩,胃里开始上下翻涌。里森坐起来说:“如果你想吐的话,隔壁有个洗手间。”
马特拖着脚挪进去,把之前喝的咖啡全吐了出来。他漱漱口,又拖着脚走回去,瘫在里森身边。“别指望跟他们说话,他们是俄罗斯人,”小女孩说,“他们已经对我叽里咕噜了好几个小时,但我没理他们。”
“他们有多少人?”马特问。
“只有两个。里瓦斯医生说在更多人涌进来之前,边界就关闭了。我不知道我们居然在跟俄罗斯人打仗。”
“我们没有打仗。他们是给非洲人工作的。”马特说。现在他知道是谁占了边界开放的便宜。如同阿尔·帕特隆喜欢用苏格兰保镖一样,玻璃眼达本瓦喜欢用俄罗斯人。外国人不像本族人一样喜欢叛变。
“非洲人!我一定要见见他们。”小女孩说。
“你可别抱太大希望,暴徒有很多种的。姆本吉尼呢?”他问。
“里瓦斯医生说他病得很厉害,需要做手术。”
马特一时说不上话来。他当然知道医生头脑里在酝酿着什么手术,而这就意味着,玻璃眼需要移植。“那里瓦斯医生呢?”
“不知道,”小女孩耸耸肩,“刚开始,他来找臭虫,然后又回来带他儿子和女儿。他们要去旅行,但坏人先来了。你能不能叫那些人放我们走?”
值得一试。马特指指门,点点头,示意自己要它打开。其中一个男人摸了摸自己下巴,用一种砂纸般的锉钝声说:“Nyet.”
马特又试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却被推了回去。那是个懒洋洋的手势,跟赶走一只苍蝇一样,但男子的手劲使马特一直退到了墙边。
“也许他们会睡觉吧。”里森说。但那两个人没有丝毫睡意。他们用隆隆作响的俄语交谈,抽烟,手卷烟草在他们手里来回传递。
马特嗅出了这种气味,跟阿尔·帕特隆在派对上给客人抽的水烟袋的气味一样。“如果他们继续抽,就会晕过去。”他说。但这两名守卫也没有丝毫要晕过去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递了几盘食物进来,有牛肉干、番茄和洋葱。每个托盘还放了一大块玉米糕,跟砖头一样重。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东西很好吃,玉米糕也不错,虽然吃起来口感跟橡胶一样。守卫用手抓着食物,津津有味地吃了个精光,然后在裤子上把手擦干净。他们还把马特和里森盘子里剩下的东西一扫而光。
“我口渴。”里森抱怨道。她张开嘴巴,又指了指喉咙。其中一个守卫便起身走进洗手间,端着两个塑料杯回来。“我真希望他是从水槽里接的水,而不是别的地方。”小女孩说。
时间慢慢地过去。为了逗里森开心,马特给她讲了一个塞丽亚曾经讲过的《圣经》故事。“参孙是一个力气非常非常大的人,”他开始讲,“当他还是个婴儿时,便能抬起婴儿床,把它扔到房间的另一端。”
“臭虫也干过这事,”里森说,“他来回摇着姆本吉尼的小床,直到他掉下去。里瓦斯医生把他绑进紧身衣里,绑了整整一天。”
被她这么一说,马特才想起自己忘了臭虫。幸运的话,现在应该有人听见他的尖叫了吧?不过,马特觉得他要是遇到了玻璃眼达本瓦的士兵,运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当然,里瓦斯医生应该能救他,但臭虫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那个男孩只不过是另一只兔子而已。
马特感到头很痛。镇定珠的后遗症令他作呕。
“嘿,你还好吗?”里森晃着他的胳膊问。
一切都很好,马特心想,阿提米谢修女、玛利亚和菲德里托都藏起来了。西恩富戈斯失踪了。臭虫失去了一只手。玻璃眼达本瓦已经占领了鸦片王国。而姆本吉尼——
玻璃眼一到这里就需要做移植手术,马特突然一阵惊恐。那就意味着,他已经病入膏肓,很可能就快死了。里瓦斯医生不多等几个小时再打开边界,真是太糟了。
马特不愿去想手术室里必然发生的事情,但他不得不面对。他还记得塞丽亚第一次喂他吃砒霜的事情。尽管他不知情,但她早就知道阿尔·帕特隆有心脏病。在他去医院之前,她强迫他吃下砒霜。当时他以为是去见老人,实际上,却是去献上自己的心脏。
砒霜使马特病得厉害,无法用于移植。阿尔·帕特隆只好移植一个小心脏应付,那颗心脏太小,根本无法负荷。情况就跟现在玻璃眼要对可怜的姆本吉尼做的一样。
“我希望我们能呼吸新鲜的空气,”里森说,“香烟让我很不舒服。”
马特看见守卫还在来回传递手卷烟,就指了指烟雾,装出窒息的样子。其中一个人打开门,说:“老实点!”
马特盘算着自己要跑多快才能从门口溜出去,但他不能留下里森不管。“让我们想想,我讲到哪里了?参孙的力气之所以那么大,是因为他从来不剪头发。那是一种魔法。”
“里瓦斯医生说没有魔法这种东西。”里森说。
“里瓦斯医生是个蠢货。有一天,参孙出门散步,遭到一头狮子的袭击,他徒手杀了它。后来,他发现一群蜜蜂住进了狮子的皮毛里,便吃了些蜂蜜。”
“蜜蜂不叮他吗?”
“它们当然会叮,但参孙把它们抖掉,就像抖掉面包屑一样。英雄是不会担心那种东西的。”马特还告诉她参孙的女朋友黛利拉背叛了他,把他的头发剪掉,黛利拉的朋友还把他变成了奴隶。
“他的头发肯定会长回去的,”里森根据逻辑判断,“然后他就可以把所有人打败了。”
“他的头发的确长回来了,但没人注意,因为他是个奴隶。参孙等啊等啊,一直在等所有敌人齐聚一堂的机会。一天晚上,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他们为了取笑参孙,还带他出席。参孙抓住支撑房子的柱子,把它们全部推倒。房子坍塌了,砸在所有人头上,把他们全部压扁了。”
“然后,参孙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里森结束了故事。
马特这才想起故事的结局,但已经太迟了。“不是。”他说。
“他逃出来了,不是吗?”
“恐怕没有。他跟敌人一起死了。但他报了仇,这是最重要的。”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里森哀叫着,“我要一个圆满的结尾!他应该抬起一块大岩石,把他们砸死。”她抓起一个枕头,用小拳头打它。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马特说。
“这是一个《圣经》故事。阿提米谢修女说,它们全都是真人真事。”
里森却开始号啕大哭。其中一个守卫走过来,捶着自己的胸膛。“参孙。”他大声宣布,还收紧肌肉展示了一番。
“你明白我们刚刚在说什么吗?”马特问。
“不,参孙。”说完,他一拳又一拳地捶着自己。
“那是他的名字,”里森高兴地说,“另外那个人叫什么呢?黛利拉吗?”
“黛——利——拉。”参孙指着他的伙伴,阴阳怪气地喊。
“鲍里斯。”另外那个守卫纠正道。现在他走过来,用手势邀请里森一起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他们看出小女孩心情低落,想逗她开心。作为暴徒,他们倒也不算太坏。
夜晚降临了,至少马特是这么认为的。这个房间没有窗户,男子做着示意睡觉的手势。他们关了灯,但留下洗手间的门半开着。马特身上还带着塔姆林的手电筒,他们在黑暗里走动时就用这个。
里森蜷缩在床上,但床太小,容不下马特,他只好睡在地板上。尽管他精疲力竭,但还是无法安稳入睡。他打着瞌睡,不一会儿就醒了,内心很焦虑。俄罗斯人不规律地打着鼾,并时不时地哼哼,把另一个人吵醒。
半夜的时候,里森从床上爬下来坐在马特身边。“我在黑暗里很害怕,”她告诉他,“大部分时候我都爬到姆本吉尼的床上。我想教他剪刀石头布,但对他来说太难了。我们只能玩一玩石头和布,但你得加入剪刀才行呀。不过无论如何,他喜欢到处挥舞他的手。”说着说着,她轻轻哭了起来。马特抱住她,直到她再次入睡。
他们失去了时间感。空气从一个通风孔吹进来,但永远也不新鲜。守卫们的香烟也让他们很难受。同样的食物一天三次,大部分都被俄罗斯人吃了。
夜里,马特不断回想最后一次看到玻璃眼达本瓦的情景。那是三年前,在阿尔·帕特隆的生日派对上。这个非洲大毒枭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一片死寂,让马特联想到一只巨型食肉动物走进一个水潭。鸟儿不太啼叫,猴子从树上逃之夭夭,羚羊们挤成一堆,企图用数量获得安全感。
可是,只要玻璃眼动动念头,无论多少数量都得不到安全感。他会轻而易举地毁掉一整个村庄。马特希望通过回想那个男人的样子,能习惯他的存在。可是,那双从不眨一下的黄色眼睛总是出现在他梦里,就连醒着的时候也徘徊不去。
马特跟守卫练习俄语,逐渐能通过交流得到一些基本需求,例如肥皂、毛巾和牙刷。鲍里斯和参孙似乎不觉得这类奢侈品是必要的,但他们很乐于帮忙。他们把需求递出去,然后东西就会送到。
“叫他们拿除臭剂吧。”里森建议道。
“给我们用?”马特吃惊地问。
“给他们。”
“鲍里斯很可能会把它吃掉的。”马特说。他怀疑即使他能流利地讲俄语,守卫也不会说太多话。他们总是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几乎跟冬眠一样。但他们遇到情况会立刻醒来。马特曾试图从他们面前溜过去,可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扔回房间里。
有一次,里森半夜坐起来不停地尖叫:“我要里瓦斯医生!我要里瓦斯医生!”守卫被吓得摔了一跤,想尽办法让她冷静下来。鲍里斯给她唱了一首俄罗斯摇篮曲,那首曲子太悲伤了,把里森弄得更加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