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医院里各种细微的声响围绕着他。空调咔嗒咔嗒地忽开忽关;血压带在米拉索的手腕上忽而胀气,忽而放气;心脏监护器在搜寻着心跳,发现没有,便再次搜索。马特不是一个面对死亡的强者。死亡一直徘徊在他的整个生活里。他看过阿尔·帕特隆的孙子阿尔·别霍躺在棺材里。他看过呆瓜像个小孩一样蜷缩在农田里死去。那些他没亲眼见过的,他早就意识到了。
除了塔姆林之外,其他人都离他很遥远,他对他们并不十分了解。可是米拉索,尽管她又迟钝又安静,但始终是活生生地存在着的。她的目光时刻追随他,就像她名字的含义“向日葵”一样,总是把脸庞朝向太阳。现在,某种东西离开了,而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里瓦斯医生走进房里。他不再穿着手术服,而是换回原来那身白大褂。“我很抱歉,我的帕特隆,”他虽然这么说,听来却一点儿歉意也没有,“她是一个美人儿,以呆瓜来说,确实很好看。我猜想,你应该要我们来着手进行清理吧?”
“进行什么?”马特问,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们有专门处理这种情况的程序,西恩富戈斯就经常干这个。你不要为一个并不真正存在的人难过了,那样对你的健康不利。”
“正如你从不为你那呆瓜儿子难过。”马特说。
里瓦斯医生哆嗦了一下:“那是我罪有应得。但你瞧,我知道我儿子以前的模样,我有回忆。”
“我也有米拉索的回忆,”马特又回过头看着床上那个没有任何动静的人影。
医生便忙着收拾各种仪器设备,他取下血压带,也关掉了心脏监护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宗教偏好,”他说,“阿尔·帕特隆是天主教教徒,至少他喜欢那类仪式。我可以叫阿提米谢修女为米拉索念一段祷词。”
马特想起了里森曾引用医生的话:宗教节日都是废物。神不存在。姆本吉尼是个快乐的婴孩。兔子都死翘翘了。“请你走吧,给我叫阿提米谢修女来。”
修女一如每个人期待的那样恭敬有礼。她对着米拉索念了一段经,然后安静地祈祷。“我觉得我无法赦免她。”她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叫赦免?”
“当人快死时,天主教教徒会为他们举行最后的仪式。这个人要忏悔自己的罪行,并得到原谅,这样才能进天堂。米拉索无法忏悔任何事情,再说,以她的状态,又能承认什么罪恶呢?”
“那婴儿死时,或者昏迷不醒的人死去,又该怎么办?”
“你说得对,我的帕特隆。这种紧急情况确实会发生,但仪式必须在人还活着的时候进行。米拉索已经死了,太迟了。”阿提米谢修女想用被单盖住米拉索的脸,却被马特制止了。
“还没死,”他说,“我说,她还活着。”
“可医生——”
“难不成你要相信一个毕生都在把人变成呆瓜的人?我是鸦片之王,我要说,她还活着。”
“噢,天哪!噢,天哪!我甚至不知道米拉索有没有受过洗礼。”修女紧张地说。
“那就现在洗礼。”
阿提米谢修女看看米拉索,看看马特,又看看米拉索:“我真是太糊涂了。也许,呆瓜是以不同的方式死去的吧。也许,生命缓缓消失,这样也好……”
马特知道她在试图说服自己。“圣弗兰西斯会原谅你的,”他说,“毕竟,他连狼大哥都原谅了。”
阿提米谢修女出去了一阵,带着水、橄榄油和鲜花回来了。她在女孩的额头上洒了点水,然后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我正在做额外的洗礼,”她解释道,“如果米拉索以前已经在教堂受过,那么这一次就不算。”
等这些做完以后,修女便把橄榄油涂在女孩的额头上,并用一种马特从没听过的语言讲话。他没有打扰她,因为这个仪式令他深受感动。最后,她说:“以谕之名,及圣子,及圣灵之名,阿门。”说完,她把花放在米拉索的手上。
“那是什么语言?”马特问。
“拉丁语。牧师们已经用这种语言好几百年了。现在的教堂更喜欢用现代语,但我总是觉得,上帝对拉丁语更在意。”
他们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时西恩富戈斯来到门口:“里瓦斯医生说你需要我安置米拉索。”
“里瓦斯医生可以下地狱去了,”马特说,“我们要把她带回阿左。她将被安葬在阿拉克兰的陵墓里。”
首领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他肯定惊讶万分,但他没有争辩:“没问题,我的帕特隆。我这就去开飞船。”
马特发现里森正蜷缩在姆本吉尼的婴儿床里。“来吧,我们要走了。”他说。
“我不走,”她边喊边贴住小男孩,“姆本吉尼需要我。”
“你一走出这个房间,他就忘记你了,”马特粗暴地把她的手从男孩身上掰开,把她拖出婴儿床,她对他又抓又打。“住手!米拉索死了,我们要把她的尸体带回阿左。”
里森顿时不再挣扎。“是我杀了她吗?”她哀痛地嗷道,“我不是故意的。”
姆本吉尼也开始哀呜:“里森……里森……呣嗬呣嗬呣嗬呣嗬。”
“他居然学会念我的名字了!他不会忘记我的!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马特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外走,“里森……里森……呣嗬呣嗬呣嗬呣嗬声”的叫嚷声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西恩富戈斯已经把飞船停在医院门外了。米拉索的尸体裹在一条白被单里,躺在地板上。阿提米谢修女在裹尸布上放了更多花,自己则坐在窗边手拿串珠,默念着祷词。
里森缩着身子,不愿靠近尸体:“她没死!我不相信,她又不是兔子。”
“不要害怕死亡,孩子,”阿提米谢修女说着,向她招手,“死亡就是灵魂被释放了,去寻找它真正的家园。米拉索不在这里了,她在天堂里,比在地球的任何时刻都要快乐。她现在跟她爸爸在一起呢。”修女把串珠放在一旁,把小女孩拥进怀里,“好啦,我们边飞边欣赏树林。”
飞船起飞了。西恩富戈斯取南向路线绕过奇里卡瓦山脉,经过一个叫道格拉斯的废弃城镇。那里肯定进行过惨烈的战斗,因为地面都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几乎没有任何房屋的痕迹。马特看到一条通往西边的古道,两旁散落着遗留的车辆。
他们又飞过诺加利斯的废墟,穿过一道布满荒废农田的山谷。“这里肯定是种新庄稼的好地方,”西恩富戈斯说,“河床上升了,土壤也很肥沃。”
马特毫无兴趣地听着。
“那是基特峰。”首领边说边避开最高的山峰。山顶有两个天文台,看起来比天空之城的天文台小多了,“这里是阿尔·帕特隆最初占领的地方之一,就是它给了他建造天蝎星的想法。”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马特的兴趣。他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色彩、声音还有话语,在他的脑海里全都退成一片灰色的背景。他甚至连米拉索都无法想。
他们在阿左降落,呆瓜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米拉索抬到大庄园前面的大走廊里,放在一张长椅上。马特坐在她身旁。一只孔雀游荡到走廊里,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塞丽亚、达夫特·唐纳德、奥迭戈先生,还有几个男孩子都围上来,但阿提米谢修女提醒他们保持距离,自己则走上来对马特说:“我的帕特隆,请让我来帮忙吧。我想,你以前应该从没安排过葬礼。”
马特抬起头。“我不知道怎么办,”他茫然地说,“我不希望她像动物一样被处理掉。”他的目光穿过走廊宽敞的门廊,看着远处的农田。那里埋着成千上万的尸体。西恩富戈斯曾说过,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飞越尤马的沙丘。白天根本看不出来,但到了夜里,非法入侵者的尸骨全显露出来,就像躺在地面的一支幽灵大军。
“我们需要一个棺材,”阿提米谢修女说,“一个漂亮的,呆瓜木匠应该能做。由孩子唱诗班来唱歌,而我将念一段合适的悼词。如果有牧师就更好了,可惜我们没有。”
“阿尔·帕特隆收集了一堆埃及木乃伊的箱子,”马特说,“它们当中有一些特别漂亮。”
于是,在那个特别的夜晚,一列身穿白色长袍、装饰着鲜花的呆瓜抬着一个埃及皇后的棺材缓缓前进。这口棺材几千年前埋在北非沙漠滚烫的沙子里。皇后的肖像就刻在棺盖上。她头戴一个金子和天青石铸造的皇冠,身穿白色亚麻紧身服,手上戴满了玛瑙手链,手里拿着一朵神圣的蓝莲花。
他们来到阿拉克兰的陵墓。这座建筑跟房子一般大小,外面布满了石膏小天使,看起来就像一群小鸡一样。呆瓜队伍的后面是一群举着火炬的保镖,接着是塞丽亚和仆人、男孩们和里森。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呆瓜孩子们。他们低声哼着《逝去公主的孔雀舞曲》,年纪较大的唱诗班指挥走在他们旁边,以确保他们唱得对。
马特和阿提米谢修女在陵墓里跟他们会合。陵墓两旁全是玻璃门,看起来像一个一个抽屉箱子。每个长抽屉的门上都刻着一个阿拉克兰家族的人的名字,不过还有几个抽屉是空的。他们拉开其中一个,呆瓜们将装着米拉索尸体的埃及皇后棺材放进去。阿提米谢修女主持葬礼仪式,然后,两个壮实的保镖便合上了抽屉门。
他们从陵墓走出来。雨后的天空清澈至极,星星都在上面闪闪发亮。突然,一颗星星坠落了,在黑暗的夜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塞丽亚赶紧对里森说:“看呀,孩子,那是上帝对祈祷的回应,一个天使正从天上飞下来执行他的命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