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丘没有带他爸爸去温室。奥迭戈先生解释道,把一个呆瓜(按他的说法,是“一个像你爸爸这种情况的人”)从他的工作中移开会引起痉挛。那是受到极大压力的表现,可能会杀了他。这件事让查丘陷入更深的失落感之中。他拒绝离开吉他工厂半步,也不跟任何人说话。
几天之后,在里森的百般纠缠下,马特只好让她观看米拉索跳舞。他放开音乐,女孩便开始旋转和拍手。她朝隐形的舞伴鞠了个躬,然后换到下一个舞伴。
“真令人毛骨悚然,”里森说,“她真的在看某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记忆,”马特难过地说,“真正的米拉索存在于某个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你不停地放音乐会怎样?”小女孩提议道。
“我不敢那么做。我不知道她有多坚强,能承受多少压力。她已经过了有效日期。”马特猛地意识到自己提到了自己不想谈论的话题,但已经太迟了。
“什么是有效日期?”里森问。
“就是……一个东西结束的日期,”马特快速地想出另一套说辞,“意思就是米拉索该修理了,类似于给手电筒装上新电池。”
“那你为什么不修好她?”
马特真希望这个小姑娘对事物的理解不要这么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说:“医生正在想办法,这是芯片的问题之一。”
里森点点头,幸好她不再追问如果米拉索没被修好会怎样,而是问:“你怎么知道她的有效日期?”
“它就印在她的脚底。”
这时,音乐停止了。马特扶着米拉索,把她轻轻放在地毯上。里森去拿放大镜找日期。她脱下鞋子检查自己的脚。“什么也没有耶,”她说,“你呢?”
“我有,”马特说,“我去阿兹特兰的浮游生物工厂时,它还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他已经养成了跟小女孩小心聊天的习惯,不能给她过多对她无益的信息。有时候他会忘记她只有七岁,她实在太聪明了,但他知道她其实还没有能力应对很多问题。
“看守和其他男孩发现我是个克隆人,他们认为我比最低等的生物还要低等……只有查丘、敦敦和菲德里托站在我这边。”
“你跟姆本吉尼一样。”里森说。说完,她显得很低落。这时他领会到,她是想念她的玩伴了。他要想办法让他们俩待在一块儿,不要臭虫。“我看过姆本吉尼脚底的字,”小女孩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能看看你的吗?”
一开始马特对她的这个想法很抗拒。那是一段羞耻的回忆,然而她对这个烙印所代表的野蛮是没有概念的。她本身就在这种兽性中长大。那个烙印对她来说,就像雀斑或痣一样。于是,他脱下鞋子,让她瞥了一眼。
“我不认识所有的字,我只认得‘的’。”她说。
“阿拉克兰家族的财产。”
“那就是说,你属于这里咯?哈?就像牛的品牌一样。”
“我想应该是吧。”马特不情不愿地说。
“等等,还有。”她拿起放大镜。
还有?马特心里咯噔一下。
“这行字的下面还有一小行皱皱的线。”她同时用放大镜和手电筒,“是数字。”她复述了那行数字,马特瞬间感到浑身冰凉。那是一个日期,一串与他唯一的生日有关的数字。就在那一天,他被人从一头牛的身体里收割下来。
那是他的十三岁生日。
现在他已经过了十五岁。谁能告诉他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呢?那不可能是一个有效日期,因为他没有被植入芯片。也许,有呢?他该怎样才能知道答案?
“你还好吧?”里森问。
“这里很闷。我们叫醒米拉索,然后去骑马吧。”马特拍拍手,把米拉索差到厨房去帮塞丽亚,然后牵着里森到马厩要来一匹上好鞍的马。这个过程中,他的脑子一直搅着脚底的数字。他以前见过那行线,以为那是小时候摔在玻璃碎片上时弄到的伤疤。
他们骑马经过陶器厂和纺织厂。做手艺的男男女女都在外面,正在用人类使用了上千年的手法生产陶瓷。女人把湿黏土堆到陶车上,用脚踩着脚踏板让陶车转动。其他人在纺线,那些线是从一大批芯片绵羊身上剪下来的。他们还从藏红花、靛蓝植物以及蘑菇中提取天然染料,给毛线上色。
蘑菇,玫瑰色、淡紫色、黄色、蓝色,他记得小时候在马厩旁边的谷仓里见过。那时他对这些蘑菇毫无兴趣,也没问起。
他们来到吉他工厂。“我们可以进去吗?”里森问。
马特这才回过神来。他都忘了她还在,尽管她像个树瘤一样攀在他的后背。“我不想去,你去吧,然后叫奥迭戈先生送你回家。”她奇怪地看着他,任他把她抱到地上。
“你确定你没事?”她问。
“我跟平常一样好啊。”说完他就骑马走开了。
整个世界都变了。他经过园丁身边时,根本没听到他们在喊“阿尔·帕特隆万岁!”他想起一队呆瓜从一块地移到另一块地的情景,还有农场巡逻员点帽子的样子。他会不会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只是程度不一样?他脑子里有东西在控制他吗?那会不会就是阿尔·帕特隆的声音来源呢?
一种陷入圈套的感觉席卷了他,就像他小时候被关在一个堆满木屑的房间一样。他感到呼吸困难,连忙找出哮喘吸入器。
周围并没有有毒的空气或令人窒息的灰尘,哮喘的反应完全来自他的意识。他是阿尔·帕特隆所创造的这台机器中的一部分。
他来到新建的呆瓜窝棚,现在它们被建在离恶臭池子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里面有床和公共澡房。每座房子的一端都有一个摆满桌椅的餐厅。呆瓜们现在伙食均衡,有肉,有菜,还有面包,不过农场巡逻员还是用食物球作为田间午饭。这么做有用吗?那些工人真的会发现自己的生活改善了吗?
远处坐落着水质净化厂和污染的池子。马特策马朝那里骑去。这么做很倔强,保证会引起剧烈的哮喘,但他不在乎。现在他渐渐明白了西恩富戈斯的绝望。这个农场巡逻队的队长身陷永无止境的暴力循环而无法自拔。
我呢?我能逃脱吗?我会找到出路的,马特狠狠地想。
他们走进污水池时,马开始哼鼻、耍性子。臭味还不是那么严重,但这只动物显然很惊慌。“我不想伤害你。”马特说。他又骑回空气清新的地方,把马拴在一个篱笆标杆上。“要是我没有回来,其他人会找到你的。”他说。
他并非真的想死。他越走近污水池,这趟冒险就显得越愚蠢,然而他还是继续往前。他想知道这个自杀的念头能坚持多久。走着走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想:不对,我跟西恩富戈斯不完全一样。我能离开这个国家,而他不能。我能爱,我爱着玛利亚呀。想到这些,他感觉好多了。他不需要通过自杀来证明自己是自由的。
不过,还有一件令人担忧的事:他脑海中的声音。塞丽亚认为他受到了控制。西恩富戈斯相信他本身就是阿尔·帕特隆死而复生。阿提米谢修女也这么想,但她说,他有机会变得不一样。
“而我的确不一样。”马特大声说。他站起来,手搭凉棚看着不远处的污水池。地上铺着跟他在蘑菇温室看到的感光塑料一样的薄片,有个人正在照料它们。他拿起薄片检查下面的东西,然后用一个大软管洒水。气味没有马特印象中那么糟,于是他走过去。
那是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生化防护衣,肯定很热。她满脸发红,显得很生气,厚重的靴子一直包到了她的膝盖。从她自主的行为方式来看,马特断定她不是呆瓜。她时不时停下工作,踢踢石块,连珠炮似的骂骂咧咧。
“菲奥娜?”他说。
她抬头一看,又咒骂起来:“你竟然这样对我,你这堆呆瓜排泄物!这是给一个高考得A的人的工作吗?当所有医生、护士去参加派对时,是谁在打理医院?他们活该被毒死。自私的笨蛋!你生病时我没救你吗?噢,可是没人关心菲奥娜呀,她被用完就扔了。”
“菲奥娜,”马特又说,“你在做什么?”
“你竟然不知道吗!西恩富戈斯说,我要是不在这里工作,他就要把我变成蟑螂。他是认真的,那个二流子。他的眼睛就像蛇一样又邪恶又无情。”
马特被菲奥娜的行为惊呆了,几乎没注意到池子的气味。“如果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没法帮你呀。”他说。
女人这才住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很明显啊,不是吗?我正在照料这些可怕的菌丝。它们吃掉脏东西,可它们本身就是脏东西,依我看来,就是一堆腐烂的线。整个地方闻起来就跟厕所一样。”
好吧,这就是一份工作,马特踏实了。西恩富戈斯说话算话。菲奥娜还活着,而且待在一个没法搞恶作剧的地方。“你有饭吃吗?”他问。
“噢,有啊,囚犯一样的量,我得干这个干八小时才有饭吃。我在那些新建的呆瓜窝棚里有一张极简陋的床。要是我想洗澡,还得跟那些僵尸在一块儿,看着他们整齐地给自己身上抹肥皂。”
马特替她感到难过,尽管她犯过错。“我会确保你得到一座小屋的。”他说。紧接着,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菲奥娜,你被植入芯片了吗?”
她腾的一下又火了:“你的脸皮居然厚到说我是呆瓜。我可不像星期六晚上的醉鬼一样摇来晃去地走路。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的眼睛需要检查一下。”
“芯片的控制有很多种,它们微妙到你根本不会发现。例如你想做某件事,却发现自己做不了。”
菲奥娜的脸色变白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到这里时注射过什么吗?”
“我们都打过疫苗啊,不是吗?那是为了防止国外的疾病。”他看到她似乎很泄气。
“当然,就是那样,”马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我会告诉西恩富戈斯给你找个小屋的。”说完他就走了,留下她独自站在池子边。她一直没动,直到他走出很远。
他回去骑马前往绿洲。一小群沙丘鹤正挤在水上的阴凉地,由于炎热,它们喘着气。这里曾有成千上万只,但只有几百只经得住夏天活了下来。它们从一个池子飞向另一个池子,寻找凉爽的地方。
马特坐在坍塌的葡萄架底下,喝着自带的水。他脱下左脚的鞋子,看着自己的脚底板。里森发现的那条黑线一直都在,但马特从没仔细看过它。
不过,他一来到这里,就不像在外面那么焦虑了。这个地方总能让他感到安全。他看着四周,围住这个旧营地的三面都是岩石,第四面则是那个湖泊。
要注意那高高的悬崖,孩子。他们把东西挡在外面。现在,马特想起来了,有一回他们扎营过夜时,塔姆林确实说过这句话。男孩一直很奇怪,有那么多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睡袋下面的土地又那么硬,他们俩怎么还能睡得那么酣呢?
我们需要的不是身体的舒适,那个男人曾经这么说,而是让头脑放松。这些岩石把世界挡在了外面,这是鸦片王国里唯一一个让我感到自由的地方。
就是在那一次,塔姆林给他讲了沙丘鹤的悲惨故事。阿拉克兰家族的后代不知道绿洲的存在,但那位老人知道。在他建立自己的帝国之前,这是他在美国待过的第一个地方。他给老矿工建了小屋,还种了葡萄。经过一年又一年,他渐渐忘了绿洲,而且年纪也大了,再也爬不了那些岩石。但是一开始,正是他发现沙丘鹤冬天到这里来,春天又飞走。
阿尔·帕特隆不喜欢放弃任何被他认定为自己拥有的东西。
他和他的儿子菲利普捉住那些鸟,把它们翅膀上最重要的羽毛拔掉。鸟便无法保持平衡飞翔了,塔姆林说,它们会斜向一边,然后掉到地上。沙丘鹤被困住了,第一个夏天就死了一大半,第二年夏天死了更多。
少部分活了下来,成为现在这群鹤的祖先。马特看着它们,享受它们的存在之余,又感到内疚。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了头脑,便回去找马骑回大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