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米拉索留在厨房交给塞丽亚,便去了马厩。大雨哗哗哗地下,偶尔会出现暴风雨之间的平静。马特教小女孩如何测量雷电有多远。“当你见到一道闪电时,便开始数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直数到你听见雷声。每数五个数代表一英里远。”他说。思来想去,他又叮嘱道:“如果距离少于半英里,我们就回马厩。”他不打算带她跑太远。
雨水打在里森的身上,弄得她尖叫连连。不过等她习惯以后,她便欣喜若狂地在雨里上蹿下跳,把水坑里的水踩得四处飞溅,还用脚把泥巴踩得咯吱咯吱响,那是马特见过的最开心的她。
一个呆瓜从马厩给他们牵来一匹真马。“这可真大。”里森说。
“我刚开始骑马时也这么觉得,”马特说,“它确实很大,但你可以抱住我,我不会骑很快的。”他们爬上一个装配台,好让她垫高一点。马特把她抱到自己身后的马鞍时,再次感觉到她好轻。
他们冲进雨里,骏马暴躁地吼了一声,马特便让它慢慢地走。他们先绕马厩一圈,由于风暴暂时停歇,他看到远处一排排车间,便朝那里骑过去。工人们都在屋里。
“我们继续往前骑吧,”里森催促道,“我喜欢在空中游泳。”
马特听见织布厂里传来织布机的咯咯声。陶器棚旁边的一个围场里有一个窑炉正冒着烟。而环绕着吉他工厂的英式花园却一片狼藉,玫瑰花都被暴风雨吹落了,一只跟脚一样大的蜥蜴正津津有味地嚼着矮牵牛,完全无视暴雨的存在。
马特并不是有意到访的。他只是带里森骑马,结果很自然地便来到了这里。马特发现每当他对一个人无情时,便常常连带着做出许多无情的事。因为你陷入了那种情绪。但是假如你很友好,便会想做更多友好的事情。这种情况一开始出现在米拉索身上,接着是里森,而现在,似乎到了跟查丘打开心结的时候了。
他把马系在一个檐廊下,便跟里森蹚过泥水走进吉他工厂。呆瓜孩子们正在其中一间房唱歌,这次唱的不是德国民歌,而是一首圣诞颂歌。阿尔·帕特隆喜欢颂歌。不过,这位老人其实根本不关心节日,对他来说,那只是获得更多礼物的一次机会而已。
孩子们,前往我派遣的地方吧。
我该派你们去哪里呢?
我要一个一个地送你们走,
作为一个小婴儿,
诞生,诞生,诞生在伯利恒。
“真好听,”里森说,“他们唱的孩子是谁?”
“上帝。”马特绞尽脑汁地搜索上帝的信息。他向来对宗教不怎么关注,因为直到近期之前,他都没有灵魂。
“噢,你指的是马尔贝尔德上帝。”
“不,不是他,是另一个更早以前的人。他出生在圣诞节。你在天堂没庆祝过圣诞节吗?”
“里瓦斯医生说宗教节日都是废物。”小女孩宣布道。
马特对那个男人又有了一份新的厌恶,他说:“我们今年将会庆祝,阿提米谢修女会告诉你有三个国王会给好孩子送礼物。就把它当作‘文化史’吧。”他们看着唱诗班和那个年龄较大的领唱。他们的声音又高亢又甜美,就像伸着脖子盘旋在绿洲上的沙丘鹤。
“他们的眼睛……”里森说。
“他们是呆瓜。”马特说完,便推着她继续往前走,不让她再多想这件事。屋外,雨又开始下了。闪电亮起,他看见小女孩默默地数着,一千零一、一千零二。查丘和奥迭戈先生正坐在窗旁喝巴拉圭茶。欧赛维奥正给吉他上弦,并时不时停下来边拧紧边听音色。房间的另一端摆满了吉他。就像鸦片工厂一样,马特心想,这是一个你无法按停的机器。
“马特,”查丘放下了杯子,“还是说,我该叫你我的帕特隆?”
“他是半路过来的,虫脑袋。接下来看你的了。”里森说。
奥迭戈先生哈哈大笑:“我告诉过你,如果有人能把魔鬼从人的身上唠叨出来,那肯定是里森。欢迎你,我的帕特隆,或者马特,你今天想成为谁都行。我们正在欣赏暴风雨,虽然我很怀念雷鸣的声音,不过我可以从地面感受它。”
马特坐在查丘对面,两人都不说话。经过这段时间,双方都很尴尬。不过奥迭戈先生侃侃而谈地说起自己对季风的喜爱,里森则逛到欧赛维奥那里去看他工作。她在这个地方显得很自在。
马特觉得自己的朋友看起来更瘦、更心绪不宁了。也难怪,一天接一天地看着欧赛维奥,肯定很令人心碎。“要不,你到大庄园逛逛吧,”马特说,“我很乐意。”
“这主意真棒!”奥迭戈先生说,“我去拿伞。”
“爸爸……”查丘看着欧赛维奥。
“休息一下会更好,”钢琴老师说,“上帝啊,他一直看你拉长张脸坐在这里,肯定看烦了,查丘。至少我烦了。”他急切地把查丘塞进一件雨衣里,然后推他到门外。马特带上里森回去牵马。
呆瓜孩子们还在唱:
孩子们,前往我派遣的地方吧。
我该派你们去哪里呢?
我要七个七个地送你们走,
七个连着七个,永不上天堂。
他们发现敦敦正在塞丽亚的厨房桌子上拆一个音乐盒。“他说他知道怎么装回去,我真希望他能做到。”菲德里托说。他对那个音乐盒很着迷,因为上面有一个海盗和一个船长,它们在《高巴巴里》的曲子里斗剑。没人知道高巴巴里在哪里,但菲德里托喜欢跟着这首曲子跳舞,拿着一根棍子到处乱砍,把自己当成战斗中的海盗。
“要是你弄坏了它,我会把你内脏给揍出来的。”他告诉敦敦。
“你,你试试,”大男孩说,“别看起来这么,这么担心,孩子。其他音乐盒我都拆过,都,都没事啊。”
“你没碰过《你是我的阳光》。”菲德里托说。
“那个太难了。”敦敦说。那个牛仔、穿黑衣的男子和那名女士,正静静地待在桌子远处的一堆音乐盒里。
“查丘!”他和奥迭戈先生一走进来,小男孩立刻大喊,“看看这个音乐盒,它真是太好了!”他走过去拿《你是我的阳光》,却被塞丽亚挡住了去路。
“我得在这里做饭,这里可不是游乐场啊。”她斥责道。米拉索拿着一叠搅拌碗跟在她后面。
“求求你,求求你让我们待在这里吧。这里是这个房子里最好的地方了。”菲德里托抱住她的围裙,露出灿烂的笑容。
塞丽亚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但她的规矩是不可妥协的:“我怎么能在这么多小脏手到处乱摸的地方准备食物呢?”敦敦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正在拼装的零件收进一个袋子里。马特和查丘拿上其他音乐盒,便和大家一起去隔壁房间,那里有一张曾属于一位印度王公的桌子。桌子是用黑木做的,上面镶嵌着象牙。敦敦铺上一张薄纸,以防刮花了桌面。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耶。”查丘说。
“这里还有很多房间你没见过,”里森说,“大庄园是很大的。菲德里托和我还找到了——”她瞥到马特皱眉,便立刻止住了,“你不会喜欢我们找到的地方的,查丘。那里全都是又大又恐怖的蜘蛛。”
“我看见了一只,”菲德里托说,“它还想咬我呢。”
“哈!真是个小孩,”里森嘲笑道,“我看见的那些能拿蝙蝠当早餐呢。”小男孩被她说得满脸惊恐。马特不得不佩服她的脑筋转得快。她不仅阻止了菲德里托谈论那个秘密通道,还用最要害的东西让他从此不敢进去。她很擅长保守秘密。
查丘之前见过《你是我的阳光》的音乐盒,不过还是饶有兴趣地看菲德里托给它上足发条。“告诉我,敦敦,”他说,“你为什么要把它们拆开?”
“我在试着,嗯,解开芯片工作的原理。在一台机器里,你给它上足发条,它就开始动,一环扣着一环。那些零件必须互相接触才行。”敦敦用一种缓慢、有系统的方式展示了海盗盒子的零件,“脑子里的——的芯片,却互相不接触,它们也不用上发条。但它们还是一种机器。某种东西连接着它们。这就是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方式。”他对着音乐盒摆摆手,“我迟早会解开它的。”
没人跟他争辩。他们已经习惯了敦敦工作时的蛮劲。不过,看他工作也没多大意思,马特便建议大家带查丘去游览温室。他们出门时,风暴云已经基本上消失了,细碎的阳光照亮了沙漠马鞭草和樱草。
“看!”菲德里托一声大喊,拉着查丘穿过杧果树、木瓜树和百香果藤蔓,来到第一个温室,“这里就像伊甸园一样。”
“伊甸园是什么?”里森问。
“就是我们的曾曾曾曾曾祖父和曾曾曾曾曾祖母出生的地方。我奶奶告诉我的。上帝以前总在里面散步、吃杧果。”
“里瓦斯医生说上帝不存在。”小女孩说。
“里瓦斯医生是个屁。阿提米谢修女说上帝是存在的,”菲德里托反驳道,“我们去其他温室瞧瞧吧。”
跟马特预料的一样,查丘被鲜花温室折服了。他看着兰花,被它们奇形怪状的外表和不同寻常的颜色震惊得哑口无言。他久久地站在兰花面前,在空中描画着它们的轮廓。他真是一位艺术家,马特心想。“你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他说。
“我想带我爸爸来。”查丘回答。
马特的心顿时一沉。欧赛维奥无法欣赏任何东西,但马特不想打击他的朋友,他说:“当然可以啊,叫奥迭戈先生帮你吧。”
他们穿过最后一个温室时,马特注意到远处还有一座房子。它的墙壁是用某种塑料或玻璃建成的,马特对它毫无印象。这时,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来,墙壁从透明变成了奶白色。
他们都拿手挡住阳光看着那里。房子大约半英里远,马特想叫大家一起去。但里森不愿继续走了,菲德里托便带她回去。查丘想回去找敦敦。于是马特便独自穿过稀稀拉拉的顽固蔓藤,踏着被最近的雨水唤生的草地走过去。随着天上的云朵飘过,房子的墙壁也跟着变幻颜色。
靠近房子,他发现尽管墙壁很暗淡,他还是能看到里面。一些模糊的身影在桌边移动,长长的管道迂回地安装在天花板上。持续不断的扑哧声表明有某些机器在运转。马特打开门,走进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个呆瓜立刻给他递上一块纱布口罩。
他顿时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西恩富戈斯一直忙——非常忙——忙着走访那个地方,研究它的尺寸和复杂构造。第二道门后面是一片蘑菇森林,有的长在土壤盒里,有的在原木或木片培育床上冒芽。墙壁滴着冷凝水,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朽木味。蘑菇大王和西恩富戈斯正在检查一块大原木上的奶油色真菌伞。
蘑菇大王已经被说服脱下了白色束身衣,换成裤子和衬衫。他穿着一双鹿皮鞋,毫无疑问,他发现赤脚走在顽固的荆棘上是很愚蠢的。
“被抓个正着了,”首领抬起头,欢快地说,“我打算等我们有更大进展时才告诉你的。这里很棒吧,我的帕特隆?它只花了我们一吨鸦片而已。”
马特一时语塞。一吨鸦片?上百万美元?它竟然花了“我们”这么多钱?这里可没有所谓的“我们”,西恩富戈斯不是鸦片之王。“你怎敢背着我干这种事?”他终于挤出了这句话。
“我不是背着你做的,”西恩富戈斯立刻说,“你想净化呆瓜窝棚周围的土壤,而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啊。蘑菇大王上个月刚调查过那里,告诉我该用哪种蘑菇。他有办法让菌丝发得更快。”
“什么东西?”马特无力地问。
“菌丝,”蘑菇大王说,“它就像根一样,只不过是蘑菇的根。”两个人看起来都对自己特别满意。他们让马特联想到实现了一场了不起的恶作剧的里森和菲德里托。
“你不能把生态圈里的人带出来,”马特指着白发老人,他正若有所思地一点点地吃着一个奶油色真菌,“我的天啊!那里已经与世隔绝了八十年,而现在你竟表现得好像那里是你的私人游乐场一样。”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是我提出要离开的,”蘑菇大王说,“我是生态圈里仅存的科学家之一,基本上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的人。很久以前我们就被宣判,要接受被囚禁在一个小世界里的命运。最后,我们创造了自己的文明。”
“小鬼围栏,还有休眠期。”马特说。
“没错。我们给未成年人一个充满关爱的快乐童年,等他们长大后,就会很满意自己的生活了。接着,等到时机成熟,他们便会进入休眠,让头脑接受知识。他们会成为厨师或织布工,牧蜂人或牧蛙人,就这样变为成年人。少部分的我们会接受旧式教育,因为休眠没有创造力。我们这些少数人负责处理紧急事务,保持系统运行。”
马特把手放在一张桌子上,却摸到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便猛地缩回来:“你们为孩子们设计程序,把他们变得跟机器人一样。”
“并不是那么无情呀,”蘑菇大王说,“要是孩子们知道自己是囚犯,还会开心吗?让他们相信世界终止于墙壁的一端会更好。等到门外的守卫都撤退了,繁殖也经过几代以后,我们新的文明也就建立起来了。”
西恩富戈斯从原木上扯下一株奶油色的真菌:“这是牡蛎蘑菇,我的帕特隆。它们很好吃,除非它们被喷了杀虫剂。我喜欢用橄榄油煎,但生吃的话会有一种辛辣的口感。”他诱人地递了一株过来,马特接过它,但心里烦乱得不想吃。
“这里的人需要我,”蘑菇大王说,“如果我们放任世界其他地方自生自灭,那么生态圈的存在还有什么用?”
他说的当然没错,马特不得不赞成。但是,使他心有不安的是,他们居然随心所欲地把孩子们设计成任何人,那跟植入芯片没什么区别。
“没人发现你离开生态圈吗?”马特问。
“他们会以为我在另一座房子里,”蘑菇大王说,“他们不会好奇的。”
“他们以为我是冻原地带的旅行者,来自边缘生态系统,”首领说,“每个人都知道冻原地带的人是傻瓜,所以我问任何愚蠢的问题都情有可原。”
“好了,好了,冻原地带的也是盖亚的孩子。”蘑菇大王责备道。
“所有盖亚的孩子都是神圣的。”两个人齐声合唱,然后哈哈大笑。
尽管被瞒骗令马特感到很气恼,但一直生他们的气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阿尔·帕特隆的话,他起码会杀了西恩富戈斯。然而,除了这位老人以外,没人拥有自由的事实,不正是这个国家的问题所在吗?
阿尔·帕特隆的目的,是要控制每个人的意愿。从呆瓜到医生,所有人都是这台怪诞机器的一部分。这是一台毫无生机的机器,一只蚕食邻邦剩余人口的寄生虫。这里没有家庭,也没有孩子。如果放任不管,这个国家就会完蛋。
“我很高兴你决定帮助我们,”马特让步道,“你已经用你的蘑菇解决呆瓜窝棚的问题了吗?”
“才刚刚开始,”蘑菇大王说,“我们已经用塑料薄片围住废水坑,菌丝已经像顽固的藤蔓一样布满了地底。那是非常了不起的成果啊!”
“让那些小屁孩保持距离,好吗,我的帕特隆?”首领说,“我们不需要菲德里托在布满孢子的地上跑来跑去。”
马特离开了,留下两个男人开怀大笑,庆祝自己的成功。被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瞒骗,他感到很泄气,却对这样的结果百口莫辩。他用手摩挲着房子光滑的外墙。它是用光感塑料做成的,会在阳光下变暗,给蘑菇创造理想环境。它可能价值半吨鸦片。
他边沉思边走回大庄园,在泳池碰巧遇到了里森和菲德里托,阿提米谢修女在一旁看着他们。“那座房子是什么啊?”小女孩问,“是另一个温室吗?”
“那是一个污水处理厂。”马特说完,便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