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时,马特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阿提米谢修女、里森和菲德里托。“可怜的孩子啊,”修女说,“我要带这两个小的去看看他。你干吗不跟我们一起去呢?”
但马特还在为自己遭到抛弃而痛苦不堪,便说:“我有工作要做。”
“别耽搁太久,”阿提米谢修女提醒道,“越晚就越难修复友情。”
马特目送足球运动员、马戏团表演者、竞技骑手、摔跤手和音乐家登上飞船,前往离开鸦片王国的列车。“看着他们离开,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惋惜啊。”西恩富戈斯观察道。
“我一点儿也不惋惜。他们在这里待得越久,就会发现越多的秘密。”马特说。
“我跟他们说过这次完全是个孩子派对,所以阿拉克兰家族的大人都离得远远的。”
“我很怀疑他们是否相信这种话。”男孩说。最后一架载着音乐家的飞船也起飞了。他们回避马特,不去看他。
首领猛地抽出他的匕首,那闪电般的速度令马特心生惶惑。他拿匕首清理自己的指甲。“人们迟早会开始想,为什么没人再见过门杜沙议员。他们会断定,当然是玻璃眼,他占领那些国家时,也一并杀了那些毒品大王。”
“那梵妮呢?难道玻璃眼不担心她吗?”
西恩富戈斯笑了:“他有上百个女儿呢,他可没空管她。”
“那我们该拿那些医生、护士怎么办?他们现在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哪儿也去不了。”西恩富戈斯把匕首塞进袖子里的护套里。
马特痛心地想起在定位流程里,他们已经被植入了芯片。他不知道里瓦斯医生是怎么操作的。他是不是先用安眠药把他们放倒?还是说,他谎称他们需要注射疫苗?一想到医生,马特便决定先去问问阿左的这一位,他打算如何治愈呆瓜。
他走进医院,口袋里揣着哮喘吸入剂,以防自己被空气影响。可这一次,他发现这里的空气变得清新,味道好闻了。显然,菲奥娜当值时并没有把这个地方维护好。就连顽固的藤蔓也被连根拔起,地上铺满了沙砾。虽然不太好看,但至少你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担心被荆棘刺到鞋子。
一个护士立刻引马特来到一间办公室,还给他端来冰茶。“金姆医生做完手术马上就来见您。”她告诉他。马特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看样子医生已经开始着手治疗了。
马特边等边浏览着架子上的书,发现它们是按字母表排列的,自己之前竟然没发现。桌上有一个银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兰花。这使他回想起大庄园和荒废教堂之间的温室。他已经好久没去那儿了。厨房里用的香料和蔬菜就是从那儿摘的,但对于孩童时期的他来说,最大的吸引力是那里的花。
查丘应该会喜欢看花吧?以后再说吧。经过昨晚的灾难之后,马特一想到和他们再见面,心里就有些畏缩。
“很荣幸再见到您,我的帕特隆。”金姆医生边说边走进办公室。他就是治疗里森夜惊症的那位医生。他走起路来带着一种运动员的优雅,当他握住马特的手时,男孩感受到他的紧握之中有一股克制的力量。
“也是我的荣幸,”马特很正式地说,“护士说你刚才在手术室,你已经找到移除芯片的办法了吗?”
“只有一部分进展而已,”医生说,“现在说结果还太早,我很抱歉。”
“但你已经有成功的例子了。”马特坚持地说。
“也不是很多,”金姆医生说,“我用一根磁针从一个样品中取出了大约两百个芯片,但遗留的数目实在太大了,跟原来没有什么区别。在样品牺牲前,他的行为并没有改变。”
“牺牲?”马特一时想不通。我们究竟在聊什么啊?一场pok–a–tok比赛吗?
“那是个科学术语,用于科学家终止实验动物的生命。手术之后,我就把呆瓜的脑子取出来,均匀地分开,以便评估芯片的数量。”医生应该去分享蛤蜊浓汤食谱,而不是说一堆这样的话。
“你在谈论的可是一个人类个体。”
“我们还是能用那个术语,”金姆医生说,“不过说真的,他确实只有实验鼠一样的智商。”医生按了按铃,一个呆瓜便带着托盘出现了,上面放着茶和米果,“我看您已经有喝的了,我的帕特隆,不过您应该试试我的绿茶。这是从韩国进口的,有一种很细腻的熟樱桃的风味。”
“不了,谢谢,”马特说,“那个呆瓜做完手术后,你为什么不让他养好伤后重新回去工作?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金姆医生笑了,这个笑容跟里瓦斯医生向门外汉解释科学时的笑容一样温和:“我们得收集数据呀,我的帕特隆。如果我们的结果无据可查,其他科学家会认为我们的研究是没有价值的。一个普通的实验写成报告发表之前,至少需要四十只实验动物。”
“我不会让你杀死四十个呆瓜的!”马特爆发了,“整个实验的目的是拯救他们呀,上帝!你们已经屠杀了多少人?”
“只有五个。”医生说。紧接着,他似乎才想起自己正在跟鸦片之王争辩,而不仅仅是一个少年。“我以为您已经批准了呀,里瓦斯医生说……”
“里瓦斯医生早就自身难保了,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只实验老鼠了!”马特吼道,“你从哪里弄到那些呆瓜的?是如何挑选他们的?”
金姆医生抹了抹脸:“相信我,他们已经接近有效期了。是菲奥娜护士核查的。”
“她可算不上一名该死的护士!她是个骗子!”马特一定要让西恩富戈斯把她抓住,关起来,假如鸦片王国里有监狱这种地方的话,“我必须说得明白一点,金姆医生,不许你再牺牲任何呆瓜。你要研究他们,并把他们治好。我要尽快看到结果。”
马特的声音已经变了,那声音里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金姆医生顿时脸色苍白。那是阿尔·帕特隆的声音,充满了极端暴力的潜能。“我会照您说的去做的,”医生唯唯诺诺地说,“我会转告其他医护人员的。”
男孩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你向他展示了威严,马特脑子里那个苍老的声音说,用一把利器夹住他的尾巴,对吧?我已经好多年没享受这种乐趣了。
“回你应该去的地方,”马特说,“你已经有一个塞满仆人和财宝的坟墓供你享受了。”
他们很无趣啊,阿尔·帕特隆抱怨道,他们一点儿也不像这些提供娱乐的活人。
“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男孩回到大庄园,拼命地弹钢琴,直到一道闪亮的音乐帘幕挡在他跟那个声音之间,他才停住。然后,他便去找西恩富戈斯。
首领派保镖去医院把菲奥娜拖了出来。鸦片王国里没有监狱,在一个所有人都受到控制的社会里,并不需要那样的东西。门倒是有锁,但由于从来没有盗贼,所以大部分钥匙也丢了。“我可以把她弄成废人。”西恩富戈斯猛拍自己的手,仿佛正在折断一根树枝。
“不行!”马特说。
“要不然,给她一份别的工作?孤立一点儿的,不会让她把事情搞砸的?”
“什么类型的工作呢?”马特很怀疑地问。
“不会太剧烈的,她肯定能轻松胜任。”西恩富戈斯摊开自己的双手,好像表示自己没有藏着任何武器。
“我不想让她受虐待或者被杀,只要中立一点儿的就行。”
首领答应了。马特虽然很确定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但他还是同意了。“还有一件事,金姆医生说他用的呆瓜是快过期的,”男孩说,“你以前也用过这个词,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估计而已,”西恩富戈斯说,“由于你给呆瓜吃得好,让他们休息的时间也更长,他们的寿命期望值延长了。以前我们有稳定的货源,所以并不用操心维护的事。一个植入最大量芯片的呆瓜,最多能活六个月。”
“那么短啊。”马特自言自语道。
“要不然他们就堆积如山了,”首领解释道,“用不着喂养超出我们所需要的用量啊,而且联合国和阿兹特兰都不希望人满为患。他们跟鸦片大王们原来签署的条款明说了,只能允许一定数量的人穿过麻药联盟。”
“这么说,还是有人成功的?”
“那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西恩富戈斯和马特正坐在厨房里,在他们身后,那位前法餐厨师正在细心调配荷兰辣酱油。一个呆瓜男孩正给绿豆夹抽丝。一个两眼浑浊的女人正在用力擦地板。她把提着的一个水桶放在身后,裙子都泡在肥皂水里了。女人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他拿着一大块海绵,在第二个桶里冲洗。
“如果没有人成功,那么非法入侵者的潮流就会消退,”西恩富戈斯说,“我们需要一些成功的故事去刺激其他人的欲望。阿兹特兰和联合国的政府都同意这一点。”
“这实在是……”
“很腐败,”首领帮他说完那句话,“现在,你知道那些政府部门都是怎么做事的了吧?一点儿也不比阿尔·帕特隆逊色。”
塞丽亚走进来,提着一篮子蔬菜,那是她亲自从温室里摘的。她拿出生菜、芹菜和香葱,放在桌子上。“您要不要来点儿沙拉做晚餐,我的帕特隆?”她问,“或者烤茄子配番茄?”
“你选吧,你做什么都好吃。”马特答道。他真希望她别这么拘谨。接着他又对西恩富戈斯说:“你是怎么查阅有效期限的?”
“刺在脚底板上。”首领说。
马特屏住了呼吸。他自己的脚底板上就写着一行字:阿拉克兰家族的财产。他本来想把它抹去,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就给忘了。
“我知道了。”他说。
“一个工人植入的芯片越少,就活得越久。而有些人,例如欧赛维奥,寿命基本上跟正常人一样。我自己的话,亲爱的,”西恩富戈斯对塞丽亚说,“我要一份大牛排作为晚餐,还有让蔬菜见鬼去吧。”
“别废话,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塞丽亚说。
吃完饭,首领和马特出门去上骑马课。马特学得激情澎湃,骑马天赋显露无遗,这是预料中的事,毕竟阿尔·帕特隆是一个那么传奇的骑手。他们骑到了兵工厂,西恩富戈斯在那里发现自己有工作得做。“你可以自己回大庄园,我的帕特隆,”他说,“你已经不需要保姆了。当然你也可以留下来观看,我们正要处理一批农田上的过期呆瓜。”
马特一听,连忙掉头走了。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尸体埋在这里。假如运营一个农场需要一千名呆瓜,每个呆瓜只能活六个月,而这个农场已经存在了上百年……这个问题就像当初他学数学时遇到的题目一样。答案是二十万具尸体。这个数字是建立在只需要一千名呆瓜的基础上,而真实的数字还要更大。
他本该回大庄园去看书,去回答那些没收到货的毒贩们的疯狂呼叫。但天气实在太好了。他的马鞍上挂着一瓶水——西恩富戈斯坚持要他无论去哪都得带上——还有一份打包的午餐。马特调转马头,朝阿左山脉骑去。
他绕过呆瓜窝棚,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那里有多污秽。那将是他的下一个项目,建更好、更干净的房屋。在水质净化工厂的旁边,他看到一个个废水池塘和臭气熏天的阴霾形成的瘴气。一条地下运河从科罗拉多河流过来,汇入加利福尼亚湾,里面的水需要大面积净化。河流已经严重污染,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里面存活,除非是变异的可怕物种。只要你吃一口里面的鱼,嘴唇立刻就会起疱。
很久以前,海湾的范围往北延展得更远,水里一片生机勃勃。大鲸鱼曾把这里当作育婴地。而现在,鲸鱼们全死了,它们的尸骨堆在了浮游生物工厂附近的大坑里。
奇怪的是,鸦片王国里竟然有一个呆瓜窝棚这样的脓疮。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啊,可是,阿尔·帕特隆让自己的奴隶住在这样的地方,还让他们吃浮游生物球,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就如西恩富戈斯所说,他是个意外的生态学家。要是他对这个国家投入更多精力的话,可能它已经跟世界其他地方一样变质了吧。
世界其他地方已经变成上帝的烟灰缸了。森林被砍光了,动物被过度猎杀而绝种,土壤中了毒,水质都污染了。上帝终于厌倦了这群不听话的孩子,正在进行扫除计划。
马特继续往前骑,来到那条通往山脉的枯河。他下了马,把马牵到一片悬崖的阴影处,绑在一个木水槽边。他用一个生锈的旧水泵把水槽注满水,那匹马立刻急切地开始喝。“我几个小时后就回来。”男孩告诉它,并用手挠着它下巴的一个敏感点,他发现马匹都喜欢这样。
拥有一只对他的声音有反应的动物是多么不一样啊!苍蝇停在它身上时,它会抖动皮肤;当它闻到感兴趣的味道时,会抽动鼻子发出哼哼声。马特已经下令,不许再给任何动物植入芯片,而那些已经受创的动物,则要妥善照顾,直到医生找到治疗方法。如果敦敦或查丘学骑真马的时候掉下来,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一想起自己的朋友,他就唉声叹气地沿着枯河走上去。他走到堵住小径的大圆石时,谨慎地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而前面——他一翻过那个甜甜圈般的圆洞——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自从他回鸦片王国的第一天之后,他便再也没来过这里。
石炭酸灌木和假紫荆树围成一道狭小的山谷,那里的中心便是绿洲。他踏上绿洲时,一群小鱼刚刚激起一片涟漪游开。“我回来了。”马特对着无人之境宣布道。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当然也没人回答,但他觉得这个地方并不荒凉。他坐在老葡萄藤架的阴影下,把地面的蝎子扫干净以后,开始吃午饭。
一小群沙丘鹤伸着脖子漂在池塘的远端,其他鹤则盘旋在天上,发出高亢甜蜜的叫声。塔姆林说,它们以前会从西伯利亚一路飞到这里过冬,等到春天一来,它们又飞回去。但阿尔·帕特隆把它们囚住,所以它们再也不迁徙了。第一个夏天对它们来说肯定是地狱,塔姆林这样说。但是这些鸟适应了新环境,就像那些狮子一样。
“我成为新的鸦片之王了,”马特告诉塔姆林,“我想,这不是你期望的吧?我敢保证不是。现在,大家都对我不同了。塞丽亚叫我帕特隆,再也不跟我一起吃饭了。”能谈谈话真好,即便他的朋友无法回答。
马特告诉他里瓦斯医生的事,还有臭虫和里森的事:“我喜欢里森,虽然她总是很讨人厌。西恩富戈斯也喜欢她。我想你应该认识西恩富戈斯。”马特讲到自己失去了查丘的友谊。他还描绘了阿尔·帕特隆有时候好像在他的脑子里,告诉他该做什么。
不在这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马特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不确定那究竟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幻觉。“什么不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问。
要注意那高高的悬崖,孩子。他们把东西挡在外面。马特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思索着这些话是不是以前跟塔姆林来这里时他说过的。他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却再也没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