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宽阔的方形沙漠被布置成足球场和竞技场,供马戏团、牛仔和摔跤手表演,还有一个给乐手表演的舞台。为男孩子们、里森和阿提米谢修女专设的露天看台也已经搭好了,马特想让塞丽亚、奥迭戈先生、达夫特·唐纳德和西恩富戈斯跟他们一起看,但塞丽亚说这是一个孩子们的派对。况且,仆人跟鸦片之王和客人坐在一起并不合适。她跟其他人在较远的地方另外摆了一张食品桌和几把折叠椅。
这个派对不像阿尔·帕特隆的派对,有很多拘谨的事务、许多演讲,还有上百个客人,至少还配上一百个保镖。参加那种派对的有独裁者、将军、联合国成员、著名的电影明星,甚至还有残存的旧皇室成员。最重要的客人,当然是其他毒品大王,或至少是那些不与鸦片王国为敌的人。玻璃眼达本瓦曾经也是一个同盟者,但他很少来访,因为他在家乡有太多敌人。没有人对他的不在场感到遗憾。因为坐在玻璃眼身边就像坐在一条沉睡的鳄鱼身边,他随时会醒过来猛咬你一口。
那些日子里,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尘不染的桌布,摆满镶金的碟子。女仆端着饮料托盘到处穿梭,侍者提供香烟或水烟,客人可以随意享用。现场总有一个红酒喷泉,里面浮动着橘子切片。还有许多冰雕,在欢宴结束前就融成了泥水。而这一个派对不会有任何红酒喷泉或水烟,不算侍者的话,客人也只有六个。可是,这场庆典以它独有的方式,将比阿尔·帕特隆所举办过的任何派对都要壮观。
早餐过后,足球比赛就开始了。首先,由农场巡逻员骑马扛着阿根廷队和巴西队的旗帜入场。这些骑兵在场上来回驰骋,跳舞般绕出复杂的图案。紧接着,两队球员进场。比赛本身对马特而言就是一场视觉盛宴。他从来没看过足球比赛,也不知道规则,但他觉得那些球员的动作跟马匹一样优雅。而十分懂比赛的敦敦,一直在扯着嗓门嘶叫。最后,阿根廷队获胜,得到了金币作为奖励。
马特立刻联想到玛雅比赛pok–a–tok。如果这场比赛放在过去,输掉的巴西队员现在就要被砍头了。他们要被献给死神,而对这份礼物十分满意的死神,也会用其他方式迎接这个国家统治者的死期。也许,对阿尔·帕特隆来说,这正是游戏的魅力吧。
稍作休息之后,空中飞人便在秋千上来回摆动,以令人屏息的速度飞来飞去。五个人叠在一个男人身上,踩着单车保持平衡,穿过一条绳索。其他人骑着摩托车,有的耍火炬,有的耍链锯。节目太多,令人眼花缭乱,马特这才意识到应该把这些节目分成几天。等到杂耍结束时,里森开始闹腾了,阿提米谢修女便带她去睡觉,结果她们都错过了牛仔竞技。
她们俩回来时,刚好赶上泼格舞,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好看的表演。牛仔骑手进行了斗牛表演,只是他们既不拿武器,场上也没有公牛。所谓泼格舞,马特解释道,比斗牛还要危险,因为上场的是母牛。母牛比公牛聪明多了,它们不会被披肩糊弄,并且很快就会知道真正的目标是人,于是便向人冲去。
这场表演的花招就是要把母牛诱骗到围栏里,然而大部分时间,牛仔得为了保命而拼命跑,后面跟着一群咆哮的母牛。阿尔·帕特隆很喜欢这种运动,而且每当有人被母牛踩中时,便放声傻笑。马特为了确保不发生这种事,派农场巡逻员骑着马,随时准备营救跌倒的人。
现在,到了菲德里托翘首以盼的部分了。摔跤手爬进拳击场,大摇大摆地绕场走动,让每个人都能欣赏他们的装束。阿尔·普雷策尔戴着一个黑色的面具,面具上镶着紫色和金色的射线,下身穿一条紫色的弹力裤。阿尔·赛乐罗,人称“油斑”,因为他每次比赛前都往自己身上涂满油。他穿着一身看起来滑溜溜的绿色连体裤。马特原本打算让阿尔·穆尼考来扮演“好家伙”,但他拒绝来鸦片王国,出再多的钱也诱惑不了他。所以,作为替补,马特雇了阿尔·安吉尔,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天使,除了那身白色的服装和头戴的光环,比赛开始时,他便取下了光环。
菲德里托看得欣喜若狂。他指出了拳击手们使用的卑鄙招数,除了阿尔·安吉尔。裁判似乎永远看不见他们在干坏事,每当男孩们尖声嚷嚷场上正在进行的坏招时,他也似乎永远没听见。于是,阿尔·普雷策尔的眼睛被撒了盐以后,还是把阿尔·赛乐罗给捆了起来。而这位“油斑”先生滑溜溜地避开了所有人的围捕之后,阿尔·安吉尔却大为振作,从前几轮的失败中恢复过来,终于打倒了其他人,被宣布获胜。
“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看的表演,”菲德里托一边赞叹,一边揉着肚子,好像饱餐了一顿。
“他们全都是骗子,”里森说,“连那个安吉尔也是。我看见他骗了‘油斑’,然后给他脖子狠狠来了一拳。”
“我觉得那只是表演,”马特说,“我不认为有人受伤,或伤得严重。”
“那是真的。我奶奶就是这么说的,她从不撒谎。”菲德里托说。
太阳已经西斜了,侍者们把晚餐端上来,有玉米粉蒸肉、蜜汁烧排骨、酿辣椒以及从尤卡坦半岛空运过来的摩洛螃蟹。这些都是阿尔·帕特隆最喜欢的食物,马特也很喜欢。甜点是奶油焦糖布丁。米拉索一整天都忙着上菜,现在马特让她坐下来吃点东西。可是,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晚餐结束时,菲德里托和里森都吃撑了,于是阿提米谢修女便带他们去睡觉。
这一天的最后一个活动是古典吉他音乐表演。马特和查丘都迫不及待地要听。敦敦则出于友好,继续待在现场,尽管他的喜好更偏向于墨西哥流浪艺人。塞丽亚、达夫特·唐纳德和西恩富戈斯分别走开去忙自己的事了。奥迭戈先生则去准备吉他,准备送给乐手作为奖品。所以,只有三个观众在观看这场演出。
此时,天已经黑了。舞台灯火通明,而且不像白天其他场次的布置,这次的舞台毫无装饰。没有华丽的面具或欢腾的马匹,没有色彩鲜艳的彩带或马戏团咚咚作响的鼓声来提高大家的兴奋度。舞台上只有六把椅子,背景只有一片简单的白帘布。微风穿过洒水器轻轻吹拂,盘旋在头上带来阵阵凉意。
五个身穿雪白衬衫和黑色西服的男人依次出场,还有一位穿一袭红色长裙的女士。男士们带着吉他,她拿着排箫,并把它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他们开始演奏传统的葡萄牙法多,这个词的意思是“命运”。女士吟唱着失去的爱情,吟唱着贫穷,吟唱着遭遇遗弃。敦敦倾身向前,说:“真,真感人啊!”查丘叫他闭嘴。
接下来表演的是来自西班牙南部的弗拉明戈音乐。其中一名男士唱歌,女士则旋转着长裙跳起了舞。紧接着,他们又跟着节拍一起跳舞,马特看得心跳都加速了。他们跟阿尔·帕特隆的音乐盒里的绅士和女士一模一样,只不过比音乐盒还要棒。那个男人用手打着节拍,女士则绕着他舞蹈。查丘和马特也跟着打起节拍,敦敦却缩进了自己的椅子里。
这支舞曲结束以后,紧接着是维拉-罗伯斯的古典音乐表演,以及罗德里戈的《安达卢西亚协奏曲》和《绅士幻想曲》。这些都是阿尔·帕特隆的最爱。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一名绅士,甚至是一位国王。
最后,女士拿起排箫,在一名吉他手的伴奏下,奏起了安第斯山脉的狂野音乐。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吹过天寒地冻的峡谷一样。
音乐一结束,查丘和马特都热烈鼓掌,还站起来赞不绝口。“跟我来,”马特对乐手们说,“我有一个工作坊,里面摆满了世界上最好的吉他。我很高兴能送给你们一人一把。”
他们都热情地感谢他,因为,谁不知道鸦片王国拥有著名的吉他呢?他们带上自己的乐器,马特在前面带路。路很长,但此时气温已经转凉了。黑色的夜空和明亮的星星让音乐家们赞叹不已。马特听见他们窃窃私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星空。葡萄牙的天空是朦胧的,整个欧洲也是,就算在安第斯山脉的山顶上,空气也没这么清新。
奥迭戈先生十分体贴地在人行道上摆满蜡烛,并用黄色的袖筒罩上,以防被风吹灭。这也给音乐家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们就像中国的灯笼,多么艺术啊。”女士说。
吉他工厂灯火通明。乐手们看到挂在机架上的各种乐器顿时呆住了。然而,当他们走进吉他房时,扑面而来的惊喜更是无以言表。这里有成百上千把乐器。他们踮脚走进去,根本不敢去摸那些宝贝。因此,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欧赛维奥和奥迭戈先生正坐在房间远处的阴影里。
奥迭戈先生已经选出了六把乐器,把它们一一罗列在欧赛维奥的工作台上。
那位女士最先转过身,低声说:“难道那是……”
接着一位男士说:“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呢。那天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确实是他呀。”话音刚落,所有的乐手全走向那两个人,恭恭敬敬地鞠躬。
“奥罗斯科先生,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您一样做出这么杰出的乐器,”女士说,“我们很荣幸能见到您。”
欧赛维奥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反应。
“你还好吗,先生?噢,天哪!你不会是聋了吧?”
“他不聋,聋的人是我。”奥迭戈先生说,他能读唇语,“他跟这个凄凉地的其他人一样,是个呆瓜。”
女人倒吸了一口气,跪了下来。她把欧赛维奥那双因劳作而粗糙的大手放进自己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其他乐手也跪下来,仿佛在圣殿里一样。
“我们这个年代最棒的乐手竟变成了这样。”其中一名男士喃喃自语。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查丘的哭泣里。这个男孩推开所有的乐手,把欧赛维奥的手从女士手里夺过来。“上帝啊!看着我!”他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儿子呀!”
“要是我不带乐手们来这里就好了。”马特对西恩富戈斯说。紧急情况发生时,他就立刻被叫了过来。
“查丘迟早会发现的。”首领说。乐手们已经带着奖励他们的吉他走了。他们脸上无疑充满了对马特的蔑视,尽管他们还是有教养地保持沉默。在他们的眼里,就是马特抓住了这个年代最棒的音乐家,并把他变成了僵尸。
“我该怎么对查丘才好呢?”
那个男孩蹲伏在他爸爸身边不肯走,敦敦坐在他身边。他们俩都不看马特。
“我可以在欧赛维奥旁边支一张床。环境可能不太好,但我想查丘以前过得也没那么好。”
“不,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帮查丘?”马特问,“他已经从阿兹特兰的折磨里逐渐恢复,可现在,他好像完全失魂落魄了。”
西恩富戈斯看着两个坐在吉他主管脚边的男孩。他们已经在那里一个小时了,一动也不动。“你什么也做不了,”他说,“他想要的,无非是他的爸爸恢复正常,而我们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不,那是有可能的!”他说。
首领耸耸肩。
奥迭戈先生在椅子里动了动,他也已经一个小时没说话了。“我记得你,查丘,”他说,“你那时还是个小男孩,那么活泼,那么聪明!你的妈妈死了,于是你被送去了爷爷家。欧赛维奥和我动身去美国前,还去那里看你。我们以为,等我们赚到钱,就能接你过去了,可是……”他的声音逐渐减弱。
“经过这么多年,查丘怎么可能认出他爸爸呢?”马特问,“我只记得八岁之后的事,但也不太清晰。”
“他有一张照片,”敦敦终于开口说话了,“当时他去,去浮游生物工厂时,乔治把照片抢走撕碎了。‘男孩子在成为好市民前,就该被打成碎片,再重新组装,’他说,‘不许带有个人情感。’”
“我不知道还有这件事。”马特说。
“查丘,我给你看点儿东西。”奥迭戈先生拿起其中一把吉他。跟从前一样,他把脸靠在木头上,用自己的骨头感受音乐。接着,他奏起了欧赛维奥写的弗拉明戈音乐。这首曲子,比那天晚上演奏过的任何音乐都要美妙。吉他制作师把头转向音乐的方向。他的眼睛变得清澈了。他把手放在查丘的肩膀上,小男孩顿时浑身一颤。
“查丘——”欧赛维奥刚说完,就剧烈地抽搐起来。奥迭戈先生立即停止了演奏。
“继续呀。”男孩恳求道,但奥迭戈先生摇摇头。
“太危险了。呆瓜——像你爸爸这种状态的人——经不住太多的压力,他们会崩溃、会死的。”现在,欧赛维奥的眼睛又恢复了原来的呆滞。“相信我,这样更好。如果马特成功找到了治疗的办法,你爸爸就能痊愈了。”
“我不想离开他。”男孩眼泪汪汪地说。
“你不用离开,”音乐老师说,“我会搬进来陪着你。你的爸爸现在这种状态,让你跟他单独待在一起并不好。”
“我也要留下来。”敦敦脱口而出。
“你不必留下来啊,”马特说,“我们白天再过来就行了。”
“他需,需要我,”大男孩说,“我才不要一个豪华的宅邸,和那些马戏团,和——足球比赛。我不要那些浮夸的东西。况且,说不定我的父母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正在收割那些该——该死的罂粟。说不定菲德里托的奶奶也在这里。噢,走开,让我们自己待着!”
马特没有办法,只好独自离开。事情发展成这样,他深受打击。他只是想让朋友们开心而已,可是一切都错得离谱。他沿着点满蜡烛的人行道走回去。天上的星星闪着遥远的光芒,而天蝎星,一如既往地悬挂在南边的山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