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意识到自己得推迟回阿左的日期了。姆本吉尼还好,他是一个快活的婴儿,需求也很简单,但里森必须远离阿尔·比舒。马特让她搬到他隔壁房间,还派了一个护士看住她。里森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马特发现她对一些正常的东西惊异万分,而对应该注意的东西却视若无睹。他跟她讲《彼得兔》,竟被她嘲笑。
“兔子才不穿衣服呢,”她轻蔑地说,“它们也不吃提子面包。那本书太蠢了,我讨厌它。”
“这又不是真的,”马特解释道,“你要假装你是一只兔子,想象一下被一个农夫追捕是什么滋味,他还想把你做成馅饼呢。”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里森说。
“培养你的想象力啊,锻炼你的大脑。”
小女孩认真考虑了一下大脑需不需要锻炼,然后得出结论:“还是撒谎。里瓦斯医生说,科学家总是讲真话的。”
除非你不是实验的一部分,马特心想,但没有大声说出来。
然后,里森便跟他讲起里瓦斯医生的实验兔子。她似乎没有任何不安,无论是他实验后杀死它们,还是让她看解剖。她知道各个器官的名称,也知道骨头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当你切开它们的肚子时,”她说,“里面全是生菜,根本没有提子面包。”马特清楚她只是在模仿医生。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毕竟他是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只不过她没有意识到,对他而言,她只是另一只兔子而已。
没人给她唱过摇篮曲,也没人把她舒服地裹进被窝里。当她做噩梦时,没有人来抱她。她的确会做噩梦。马特听见她总在半夜尖叫,但她不告诉他自己的梦。她从没玩过捉迷藏,尽管她经常得躲开臭虫。某种程度上,她跟马特小时候一样孤立。不同的是,她没有塞丽亚给她讲故事,也没有塔姆林带她去探险。而且,她也没有玛利亚。
马特暗暗发誓,要带给她这一切。
臭虫是一个更难处理的问题。有一回,他被洗得干干净净,指甲也都剪短了,马特去看他。呆瓜们分别站在两旁,用两条皮带捆着他,他就像一只大型猛犬偶尔受到控制一样。男孩的腿被皮带绑着,只能小步走,而不能跑。呆瓜们把他按进一张椅子里,面朝马特。
米拉索推着手推车进来,上面有曲奇饼、芝士切片、草莓和牛奶。那一瞬间,马特怔住了,这次会面跟他当时第一次见阿尔·帕特隆的情景是那么相似。
那时候,马特身心严重受创,根本讲不出话,可是他本能地喜欢那位老人。他的一切都好,眼睛的颜色,手的形状,还有他的声音。马特朝这位毒品大王走过去,没有丝毫犹豫。阿尔·帕特隆严肃地问他,喜不喜欢曲奇饼。
“你喜欢曲奇饼吗?”现在,马特对这个愁眉不展、激动不已的男孩说。
“你去死!”臭虫说。
“里瓦斯医生说你很聪明,可你的表现一点儿都不像。”马特把点心碟子稍微移近一点儿。
“我比你聪明多了,蟑螂脸。我是这个地方的老大。”
“看起来不像呀,”马特指了指握着皮带的呆瓜,“我们重新来过。如果你像里瓦斯医生说的那么聪明的话,你就该好好跟我相处。”
“等你一死,我就取代你的位置。”臭虫欢欣鼓舞地说。
“说这种话真是蠢极了。只有笨蛋才会去威胁一个拿枪的人。”
阿尔·比舒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之后,一个惊人的转变出现在他身上。他放松身体,像一个正常的孩子只想交朋友那样笑了。“我觉得自己刚刚表现得跟一只火鸡似的,”他抱歉地说,“你说得对,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很好,”马特警惕地说,阿尔·比舒态度的转变让他放松了戒备,“你喜欢曲奇饼吗?”
“当然,”臭虫说,“我也喜欢牛奶,还有草莓和芝士。你真好,邀请我一起吃午餐。”
“你自便。”马特对这个男孩优雅的餐桌礼仪感到很吃惊。他本以为臭虫会像姆本吉尼那样,但是,当然,臭虫有正常的智商,而且比正常更高点。“你整天都在做什么?”马特问。
“我做什么?”阿尔·比舒看着远方,努力回忆,“有时里瓦斯医生会教我一些东西,有时我们去散步。我还看很多电视节目。”
“你们去哪里散步?”
“到处都去,”男孩茫然地说,“我喜欢去天文台。里瓦斯医生的孩子是天文学家——噢,有两个是。最大的儿子是一只虫子——抱歉——一个呆瓜。他们有时还让我看望远镜。”
听起来像是一场正常的远足,除了皮带,和蹒跚的走路。难道这个男孩大部分时间都戴着这些东西吗?“你喜欢里瓦斯医生吗?”
“当然。他就像一个父亲。或者说,是我所认为的父亲。跟你一样,我对家庭没什么概念。”
不知怎的,马特觉得他跟臭虫之间好像竖着一道窗格玻璃。男孩说的东西都很合理,但那只是语言而已,跟说这些话的那个人没有任何联系。臭虫只是在说一些他认为马特想听的话而已。
“阿尔·帕特隆的父亲活在一百五十年以前,”马特说,“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也有一个家庭,只是他们在我们出现之前就死了。很奇怪。有时候我总觉得,好像在某个抽屉背面藏着一个老照相机似的。你见过阿尔·帕特隆吗?”
阿尔·比舒耸耸肩:“我不记得。”
“我对他很了解。他讲过许多关于他兄弟姐妹的故事,令他伤心的是,他们没有机会好好生活。实验室外面的喷泉就是他们的雕像。”
“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吗?”臭虫说。
马特回避了这个想法:“不尽然。那些雕像是呆瓜孩子的复制品,没有本人的照片。像我们这种人,必须自己组建家庭。”
“所以,意思是,你是我的兄弟?”阿尔·比舒说。
“应该是吧。”马特不情愿地说,他考虑了一会儿,“我觉得,人类有组建家庭的天性。你不断寻找,直到你找到一个母亲、一个父亲、一个姐妹、一个兄弟。他们不需要跟你有血缘关系,他们只需要爱你。然后,当你找到了他们,就不需要再寻寻觅觅了。”
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马特没有胃口,便把大部分东西都递给米拉索吃。他思念着塞丽亚和塔姆林,还有菲德里托,他曾称他为“兄弟”。玛利亚是他的姐妹吗?不,她超过了姐妹。他一直盯着臭虫的束缚带,考虑着自己敢不敢摘掉它们。“如果我把你的脚铐摘下来,”马特小心翼翼地说,“你能不能保证不要发脾气?”
“可以。”阿尔·比舒说。
“我们可以去散散步。”
“我带你去天文台,”男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兴趣,“那里太棒了!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和电脑。小一点的望远镜观察太阳,大的观察天空中的其他地方。”
臭虫的热情改变了他的脸,马特想,他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童年啊,被关在只有呆瓜为伴的育婴室里?难怪他会这么不正常。但是,这是能够改变的。他命令呆瓜解开臭虫身上的束缚带。
“记住,不许发脾气。”他们走进花园里,马特又警告了一次,不过他根本不需要担心。阿尔·比舒一来到外面就手舞足蹈,最后才安静下来,用比较稳定的速度走路。呆瓜们握着皮带,严肃地跟在后面。
令马特惊讶的是,他们竟来到一个藏在篱笆后面的飞船停泊场,那里至少停着一打小飞船。臭虫走向其中一架,打开舱门。“去天文台有一段很长的路呢。”他解释道。
“我去叫西恩富戈斯来开。”马特说。
臭虫哈哈大笑。“谁都能开这个东西。”说完,他就爬了进去。呆瓜们跟着他,挤在后舱,“要是开真正的飞船,你就需要一个飞行员。这个只是短途旅行的活动舱而已。”他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马特爬进去,希望他没有做错。阿尔·比舒变得这么高兴,他不想扫了他的兴。
“首先,你要解开磁铁,”臭虫边解释边按下一个绿色的按钮,活动舱突然倾斜向上,马特顿时屏住了呼吸。“不要紧的,我们离地面不过十英尺,”臭虫说,“现在,你要按下启动按钮,然后控制这个方向盘就好了。回来时我会让你试一试的。”
活动舱顺从地沿路前进,马特的心脏也恢复到正常节拍。首先,他很吃惊,一个七岁孩子居然能驾驶飞船。阿尔·比舒的确很聪明——他能如数家珍地讲望远镜和电脑,就像里森讲兔子解剖一样。他们都是模仿里瓦斯医生的。马特不快地想起自己的成长历程。七岁时,他感兴趣的东西是野餐和塞丽亚的美食。这些东西对大脑发育毫无用处。
他发现阿尔·比舒一旦有了自主权,就会变得比较友好。权力是这个男孩渴求的东西,跟阿尔·帕特隆穷尽一生的渴求一样。
道路逐渐拓宽成一片宽广的平原,上面点缀着牧豆树、丝兰和仙人掌。小型天文台随处散落,曾拥有它们的天文学家都已经被阿尔·帕特隆赶走了。牧豆树围着建筑物生长,几乎看不到墙壁。圆屋顶落满了灰尘和鸟屎的块状物。越过这些小型天文台,隐隐约约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屋顶,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天文台。马特记得,那里有一个望远镜可以看遍整个宇宙,连自己的后颈背也能看到。
在它旁边,还有一个同样令人瞩目的建筑物,它的外形就像一个颠倒的数字“7”。较短的截面高耸入天,至少有一百英尺,顶部有一个太阳能望远镜。较长的截面跟地面形成一个斜角,阿尔·比舒说,地下还延伸了一千英尺。“有一次,里瓦斯医生让我进去看,但那里很难受,又黑又热,只有呆瓜在里面工作。”
男孩把活动舱停在停机坪的磁铁上,马特感到磁铁把他们拉了下去。
“每次你要出发做短途旅行时,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是,”臭虫严肃说话的样子,跟里瓦斯医生上课似的,“要把反重力夹重新充满。你要拉这个杠杆——”马特听到嗡的一声,一根尾部带吸盘的管子夹住活动舱的前端——“这样就行了。我们刚刚走过的这段距离,大概要充十五分钟。”
阿尔·比舒带路走向天文台,除了他极力想要表现出权威之外,他看上去依然是一个绑着皮带的小男孩。呆瓜们像遛狗一样跟着他,马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他觉得任何一丝一毫的玩笑都会让这个男孩子暴怒。
大楼很暗,只有电脑发出的光,而且里面暖烘烘的。“你得让天文台保持跟外面一样的温度,”臭虫说,“不然的话,它们就不能好好工作了。冬天的时候,天文学家得穿着厚厚的外套。”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匆忙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父亲呢?”
“里瓦斯医生很忙,安吉拉博士。”臭虫庄重地说。
“你不能在没有他陪伴的情况下就到这里来。”安吉拉博士训斥他,“不过这是谁呀?啊!父亲晚饭时告诉过我。您一定是新的帕特隆!”她像欢迎皇室成员一样鞠躬。
“你肯定是里瓦斯医生的女儿,”马特说,“希望我们没有打扰你工作。”
“一点儿也不打扰。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安吉拉博士和蔼地说,“您要到处转转吗?”
“我来带他参观。”臭虫拒绝道。
“你跟着我,还有,别用你的手碰电脑,”她说,“上次你来过之后,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修复。”
马特以为男孩会发脾气,然而他只是耸耸肩。安吉拉博士带他们看太阳能望远镜投射在屏幕上的图像。它就像一个带着旋涡的熊熊燃烧的火盆,一些黑色烈焰形成的须状物盘绕在表面。他们登上楼梯,走上一条环绕大望远镜的堤道。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躺在一张活动躺椅上仰头看着目镜。他们经过时,他没有任何反应。“那是马科斯博士,我的兄弟,”安吉拉博士说,“我们都姓里瓦斯,为了跟父亲区分,所以我们用自己的名字。”
实验室助手们站在一排机器前,调整望远镜的焦点和运行。安吉拉博士解释着每一个动作,但马特很难记住她说的东西。一切听起来都那么新奇,那么陌生,五个字里面,他只能理解一个。她一直在讲方位角、星体反照率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在赞叹那些设备的规模。过了一阵子,安吉拉博士有点同情他,便给他看大望远镜拍的照片。
他看到木星的光、土星的环,还有一颗冒着水蒸气、看起来像脏雪球的彗星。“这些玩意儿真无聊,”臭虫抱怨道,“我要看天蝎星。”
“我们现在没在观测。”安吉拉博士说。
“我不管,我就要看。”
“我给你看最近的照片吧。”说着,她在屏幕上轻轻一敲,便出现了……马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他看见一片悬浮在黑色空间里的摩天大楼。灯光反射着红色的墙壁,整个楼群被包裹在一个干净材料做成的气泡里。一架飞船冻结在两栋大楼之间。
“那是一颗星球吗?”他问。
“这是我们的空间站,”臭虫说,“放大,安吉拉博士。我要看看那里的人。”
她走到一台电脑旁,把图像放大,感觉就像朝一座城市俯冲下去似的。你离建筑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你再也注意不到那个环绕四周的气泡。窗户和人行道出现了。现在,马特看见一个人正穿过一条连接另一栋大楼的干净管道。他还看见一扇窗口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旁边还有一盆盆栽。
安吉拉博士把图像从空间站的一端移到另一端。
马特看到越来越多的飞船。天蝎星很庞大,人们得从一端飞到另一端。“那里是最棒的。”臭虫指着一个地方。屏幕移到了建筑物的中心,那里有一个比较小的气泡,里面包裹着树木和花园。“他们就是靠它获取氧气的,”男孩说,“他们种植农作物、养鸡,还有其他各种东西。那里就像一个完美的世界。我希望我能到那里去!”男孩声音里的渴求是那么强烈,马特不禁把目光从屏幕上转移过来看着他。
“地球也是一个好地方啊。”马特说。
“不,不是!地球很差劲!每个人都恨我。在那里……”臭虫伸手要去摸屏幕,却被安吉拉博士急忙拉住。“住手,你这个大便脑袋!”男孩尖叫起来,“那里有真正的科学家,不像你这种假货!他们会要我的。我知道他们会的。总有一天,我要去那里。等我做到了,我就把这个地方全烧掉,你也跟着一起!放开我!”
这时,呆瓜们已经戒备,走上来抓住胡言乱语的男孩,用皮带绑住他,然后扛着他走下楼梯,来到外面的停车场。马特跟了过去,还有安吉拉博士。“很抱歉,”马特说,“我以为他会安分守己呢。”
“还有什么我没见过的,”女人说,“只要你喜欢,随时都可以回来。”说完她就走了。呆瓜们把男孩安置在后座,然后两个呆瓜分别坐在他的两边。马特一看就明白了,恐怕只能由他亲自来开活动舱了。不过幸好,他很细心地听过男孩的指导。
他拉动杠杆,充磁管便随之脱落。他按下绿色按钮,解开磁铁,然后按下启动按钮开始移动。活动舱差点撞上一棵树,不过很快,马特就毫不费劲地沿着原路返回了医院。一路上,阿尔·比舒一直在尖叫,朝他吐口水,把他衬衫的整个后背都弄湿了。
他们抵达篱笆后面的小停机坪时,臭虫还在声嘶力竭地尖叫。“等你恢复好,我们再重新来过吧。”马特竭力保持冷静。不过不是现在,他想。
“我要杀了你!”小男孩刺耳地嚷嚷,被呆瓜从舱里抬下来。
“我会给你带一些空间站的照片,然后我们好好聊聊在那里的生活吧。”马特说。他紧张得发抖。他从没见过别人这么彻底地失控。
“杀了你……”阿尔·比舒被关进育婴室时,还传来他的小声嚷嚷。马特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了一张唱片,霍夫哈涅斯的《上帝创造了大鲸鱼》。虽然大鲸鱼本身已经消失,只在音乐里留下它们声音的回响,但高涨的音乐力量依然抚慰他。他渴望自我的迷失,他渴望消失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那里井然有序、美丽动人。
但绝不是阿尔·比舒所渴望的天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