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育婴室里有正常大小的床,马特可受不了一整排空荡荡的婴儿床。房间很敞亮,墙上挂着许多动物宝宝的照片,地板散落着毛绒布偶、积木和简单的益智玩具。马特躺下来,他真的很累了,被各种纷乱如麻的原因搅得心情低落:跟玛利亚吵架,埃斯帕兰莎的嘲弄,花园里在他眼前逃跑的小女孩,克隆实验室,最后还有充斥着阿尔·帕特隆不朽回忆的喷泉。
他睡得很沉,直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把他吵醒:啵——啵——啵——啵——啵。一个尖细的嗓音说:“把那个东西从你嘴里拿开,姆本吉尼。”马特听到一阵脚步声,还有生气的抱怨。他累得根本不想睁眼,然而他突然想起,房间里凌乱地扔着许多玩具。一些最近刚玩过的玩具。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有人在一张床上竖起栏杆,围成一个笼子,里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黑皮肤男孩,包着纸尿裤。他至少六岁,已经超过包纸尿裤的年龄了。他正前后摇摆,嘴唇呼着气,发出“啵——啵——啵——啵——啵”的声音。栏杆外面坐着马特在花园里看到的小女孩,被咬伤的地方贴了一块胶布。
“你要一瓶吗,姆本吉尼?”女孩问,“美味的暖暖的牛奶?喃咪喃咪喃?”
姆本吉尼笑了,口水从他嘴里流了下来。女孩起身走到一个小冰箱前,打开一瓶牛奶放进微波炉里热了几秒钟。她那么小,做事却井井有条,马特被迷住了。显然,她还没看到他。
微波炉叮了一声,女孩熟练地在自己皮包骨的手腕上试了试牛奶的温度,然后才拿给小男孩。“嗯!嗯!”他叫嚷着,把奶头塞进嘴里拼命吮吸。
“很好。”里瓦斯医生说。他正坐在那张床的一端,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要是你大一点,我就让你带姆本吉尼爬一会儿。但我担心他弄出麻烦时你没法阻止他。”
“我希望他能说话。”小女孩说。
“他将会一直是个婴儿,不过他似乎不介意。”医生抬起头来,看见了马特,“那里有个人,我要你见见他——别害羞。别害羞,小不点儿。”
“不要。”小女孩呻吟道。可是里瓦斯医生把她抱了起来,带到马特的床边。
“我的帕特隆,她叫里森,一个十分开朗的小女孩。”
“我在花园见过她,”马特说,“她在哭,因为有东西咬了她。”他伸出手,但小女孩缩了回去。
医生苦笑了一下:“这个啊,恐怕是一个持续性的问题。”
“应该有人保护她才对。”
听到这句话,里森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看着马特的眼睛。
“我想当你的朋友。”马特说着,再次伸出他的手。她短暂地碰了一下又缩走了。“里森是什么名字啊?”他问里瓦斯医生。
“非洲的。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每个名字在它们的母语里都有各自的含义。马提奥的含义是‘上帝的礼物’,米拉索是指‘看着太阳’。”
“‘看着太阳’,没错,很适合她。”马特回想起仆女跟着他到处走来走去的行为,就像一颗小行星一样。“你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吗?”他问小女孩。她垂着头。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很庆幸我们收割她时,没有把她的智商变迟钝。”医生说。
收割,马特心里一惊。里森跟他一样,在一头母牛的身体里长大,这就意味着,她是个克隆人。这时,里瓦斯医生所说的另外一个词引起了他注意。“你说变迟钝,是什么意思?”
“这类婴儿全都要注射一种破坏大脑额叶的药物——全都要注射,除了阿尔·帕特隆的克隆人。他希望他们能体验他从没体验过的童年。”
“所以,姆本吉尼才会变成那样,”马特带着惶恐和遗憾的心情看着那个小男孩,他已经喝完了牛奶,正拿着瓶子有节奏地敲着自己的头。他意识到里森胳膊上的伤口应该是这个可怜却具有破坏力的孩子咬的。
“拿走他的瓶子,里森。”医生说。女孩从马特身边逃开,倚在姆本吉尼的笼子上。她猛地把瓶子从小男孩手里夺走,趁他还没哭闹,立刻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奶嘴。
“他就这样当一个快乐的婴儿,浑然不觉人们对克隆人的憎恨,不也挺好的吗?你说要摧毁组织样品,顺便提一下,他也是样品之一。”里瓦斯医生说。
“他是个孩子。”马特说。
“根据法律,他不是。他的存在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延长原身的生命。”
“在这里,我就是法律,”马特说,“而我宣布,姆本吉尼是一个孩子。”
里瓦斯医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捋了捋稀疏的头发:“你要不要去花园用午餐,我的帕特隆?呆瓜们可以在葡萄藤走廊里准备一张桌子。”
“我要里森和姆本吉尼一起去。”
“我很抱歉,那个小男孩会害怕的。像这样的克隆人很依赖惯常的生活,一旦有任何东西改变,就会开始尖叫。”医生按下一个蜂鸣器,两个呆瓜女人便走进育婴室。其中一个女人把姆本吉尼倒过来,给他换尿布。男孩生气地号叫,然而当他被放下时,又重新露出甜甜的笑容。另一个呆瓜开始跟他玩躲猫猫。姆本吉尼高兴得咯咯直笑,不知疲倦地玩游戏。至于呆瓜,当然,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不知疲倦。
“他们将一直玩这个,直到他睡着。”里瓦斯医生说。
里森不愿意跟马特走,但里瓦斯医生给她解释这是她的职责。马特是新的帕特隆,他们要服从他。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尽管她一路上都抱着胳膊,避免牵他的手。医生肯定已经传达了信息,因为他们抵达时,呆瓜们已经在凉亭放好了桌子。一股舒服的水汽使空气变得清凉,鸟儿们穿梭在雾气里飞来飞去。一只知更鸟站在凉亭顶部唱歌。
午餐是一大块比萨饼和一盘沙拉。里森充满期待地扭着身体,看着医生先盛给马特,然后是他自己,最后才轮到她。她深吸了一口热芝士和意大利辣肠的香气,但没有开动,直到里瓦斯医生允许她吃。
“你喜欢做什么?”马特问她。
“不知道。”里森说。她津津有味地吃着,让马特很吃惊,可能是因为他习惯了米拉索那一心一意的狼吞虎咽吧。
“你喜欢洋娃娃或彩色图画书吗?”马特试着回想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时都在做什么,“你看电视吗?”
“不知道。”
“这样很没礼貌,里森。”里瓦斯医生说,“回答帕特隆的问题。”
“我全都喜欢。”女孩闷闷不乐地说。
“你看过《黑鞭子》吗?”马特说出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电视节目。
“应该看过。”里森说。
“我喜欢黑侠阿尔·拉提哥跟骷髅女王的斗争。她总是跟他开各种肮脏的玩笑。”
“有一回她变成一条蛇,他把它捡起来,还以为是他的鞭子。”里森说。
“我记得那个!蛇咬了他,而他差点死掉。”马特一点一点地引导她,直到她几乎完全放松,不过她还是和马特保持着距离。
作为甜点的西瓜由米拉索端上来,后面跟着穿长围裙的厨师。“我不得不让她来,”他抱歉地说,“她一直很紧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里瓦斯医生说。米拉索站在马特椅子旁的岗位上。她又穿回了她的仆女制服。“听着,你可以给自己和姆本吉尼拿几片西瓜,不过喂他吃之前,你要把籽都挑出来。”女孩从椅子上溜下来,迅速消失了。
医生回过头来看着马特。“你不想问我,姆本吉尼的原身是谁吗?”
“那不重要,我不会允许那个男孩被用来做手术的。”马特说。
“他是玻璃眼达本瓦的克隆人。”
一阵模糊的恐惧感顿时席卷了马特全身。他难以把这个开心的小男孩跟那个阴险的大人物联系起来。不过有一天——要是姆本吉尼活下来的话——他也会变成一个黄眼睛、象灰色的怪物。“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医院是全世界该领域里最棒的。这个地方很安全,毒品大王们可以在这里养育他们的克隆人,那时,阿尔·帕特隆还是玻璃眼的同盟。当时他还是尼日利亚的总统,现在他退休了。阿尔·帕特隆的曾曾孙本内托娶了达本瓦的女儿。”
“她的名字叫梵妮,”马特说,“我记得她是被下了药才完成婚礼的。”
“毒品大王们是为了权力而结婚,不是爱,”里瓦斯医生说,“姆本吉尼和里森的组织样品八年前被送到了这里。里森的原身是玻璃眼最喜欢的一个老婆,但是里森还没被收割时,原身就死了。”
马特心里哆嗦了一下。他永远无法习惯“收割”这个词。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胚胎是要终止的,但玻璃眼想要她做备份。法律上,她不再是一个克隆人。她是人类,将会成长为一个聪慧而美丽的女人。玻璃眼要等她长大后给自己做老婆。”
“太令人作呕了!”马特说着,把自己的椅子从桌边推开,“他太可怕了,他是个虐待狂。他已经九十九岁了,而且从不眨眼。”
“毒品大王会活很久的,”里瓦斯医生朝米拉索发出命令,她便开始收拾盘子,“等到玻璃眼成了一个健壮的一百一十岁的老头时,里森就十八岁了。”
“他休想接近她!”马特感受到体内升腾起来的怒火,拼命地想要压下它。但是,里瓦斯医生接下来的话,令他大吃一惊。
“我赞成,我的帕特隆。她太好了,他配不上。不过请考虑一下这个:只要我们有里森和姆本吉尼——特别是姆本吉尼——玻璃眼就不敢进攻鸦片王国。他需要这个男孩提供备份器官。”医生露出一个和蔼的大笑脸——你几乎不会相信他会对一个婴儿说“嘘”,更何况收割——“他们是我们的保险单。”
马特意识到,他们的确是。他们能给他一些时间,来重整医院,治疗呆瓜,并把鸦片全部换成真正的农作物。他可以以后再处理达本瓦的问题。而现在,他感到一个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发现米拉索在吃剩的西瓜切片旁边磨蹭,便下命令:“吃。”接到命令,她便以一贯的速度,飞快地将西瓜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