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星光透过飞船透明的天花板照射进来。马特头太晕了,分辨不出任何星星,除了那颗天蝎星。它一如既往地在南方闪烁,发出红色的光芒。他躺在两个座位后面的担架上。右边的椅子上坐着米拉索,左边坐着西恩富戈斯,他正驾驶着飞船。
“你面前有一瓶水,仆女,”首领说,“把它拿给帕特隆,滴进他的嘴里,直到他叫你停为止。走动时小心点,别把飞船弄翻了。”马特吃惊地看到米拉索竟然理解了一个这么复杂的命令。她几乎对飞行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就跪在了担架旁,小心翼翼地给他喝水。
“够了,”他按住她的手,“谢谢你。”
西恩富戈斯哈哈大笑:“我一直在告诉你,别在她身上浪费你的礼貌。”
“才不是呢。”马特说。他还想再多说点,是她救了他,她关心他,否则她不会去找塞丽亚。然而他太虚弱了。不过,有她在身边,他感觉舒缓多了。
根据西恩富戈斯的介绍,飞船正在以每小时三百英里的速度移动,却一点儿也不颠簸。飞船的能量场能抵御任何干扰,除了飓风。首领说他们可以穿过台风,每年的这个时候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去哪里?”马特问。
“去天堂。”西恩富戈斯说。
天堂啊,小男孩心想。听起来真棒。现在他有灵魂了,天使们不会把他赶走的。米拉索也是,他会为她争取的。
“那里是阿尔·帕特隆帝国的心脏,”首领解释道,“那里有全世界最顶尖的医院,虽然现在那里只有一个医生。其他的全死在了老人的葬礼上。”
阿尔·帕特隆杀掉他们,是因为他想在死后得到最好的照料,马特心想,我想知道在天堂里会不会生病。米拉索用一块湿布擦着他的额头,他想起没人给她下过这个命令。她全凭自己的主动性在做。
黎明逐渐到来,天空开始变得柔和。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失了,而天蝎星一直坚持到最后。
“我们要盘旋升上一个山谷。”西恩富戈斯说。随着飞船倾斜,马特看到牧豆树林中到处散布着白色的圆屋顶。他们经过一个巨大的圆屋顶,其他屋顶在它四周都相形见绌,显得矮小了。这个屋顶的顶部有一道裂缝,像存钱罐一样,小时候塞丽亚给过他一个。她还给他一些闪亮的新币投进去存起来,但马特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要教你如何存钱,塞丽亚解释道,人们就是这样致富的。可是在鸦片王国根本用不着钱,而且马特更喜欢让硬币到处滚,直到它们消失在地板裂缝里。
“你看到的是天空之城,”西恩富戈斯说,“很久以前天文学家们住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文台。阿尔·帕特隆占领这里之后,修建了自己的天文台,比其他任何人的更大、更有威力。他安了一个巨大的望远镜,据说可以看见宇宙的各个方向,还能看到你的后脖颈。”
“不……明白。”马特说。那东西太难想象了。
“阿尔·帕特隆也是,”首领说,“他只是重复科学家告诉他的话而已。他一定有个很好的理由才会建这个天文台,因为它花了他四分之一的财产。”
“也许……”马特咽了一口口水。他的体温肯定又上升了,因为他一眨眼就能看到许多闪烁的金星。“也许……他要寻找天堂吧。”
西恩富戈斯轻声笑了一下:“如果他找到了天堂,我可以断定天使们会竖起篱笆不让他进去。我们要飞进山里了,我会让飞船稍微倾斜,你可以看看那些树。”
矮小的牧豆树和仙人掌被杜松和橡树取代了,接着是松树。悬崖耸立在两旁,上面有层层叠叠的岩石和窑洞,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躲在里面。一群五颜六色的鹦鹉飞过。飞船沿着一条路越飞越低,路旁流淌着一条小溪。一只喝水的黑尾鹿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到了。”首领说。丛林的中央坐落着一幢雄伟的宅邸,四周许多附属建筑延伸在树丛下。它巧夺天工,由当地的岩石建成,单看第一眼还以为是山峰的一部分。只有走近了,你才能看到走廊、花园和反射着阳光的池塘。“阿尔·帕特隆对这个地方爱得不得了。有时他会说:‘如果地球上有天堂,那就是这里,就是这里。’这句话来自一位古印度皇帝。老人家所知道的东西会让你很诧异,不过,毕竟他有一百四十六年的时间去学呀。总之,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地方叫作天堂。”
飞船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地降落,立刻有人从绿色的矮树丛中跑出来。他们把马特弄下来,抬进其中一幢附属建筑。很快,他就从带着松林气息的清凉森林里来到一张床上,这个地方充斥着一股药水和消毒剂的气味。他无法自控地紧张起来。医院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好地方。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人走上前来摸了摸马特的额头。“上帝啊,西恩富戈斯!为什么没人给这个男孩治疗?”
“很抱歉,里瓦斯医生,”首领说,“我们的阿左医院里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一个叫菲奥娜的护士。”
里瓦斯医生放声大笑:“菲奥娜!她根本不是护士,她只负责器械消毒而已。她肯定是利用那次事故,穿上了制服。”
“你不早说!她还给我缝胳膊呢。”
“你没长坏疽就算走运的了,”医生说,“好吧,让我看看你,孩子。哪里疼?”
“呃,里瓦斯医生,这位是新的帕特隆。”
医生像被枪射到似的缩了一下:“这个孩子?怎么可能?没人告诉我呀。”
“他是,呃,他是……”西恩富戈斯越说越小声。
“一个克隆人。”马特帮他说完了。
医生的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我记得这个。我还以为他被收割了呢。”他又碰了碰马特的头,非常温柔,“在我离题之前,先让你好起来吧。”他解开马特的衬衣,把手指按在男孩的胸口上,“看,西恩富戈斯,这很典型,皮肤发红,好像烫过似的。当我拿开手指,你可以看到有个白色的印痕停留了好几秒。他的淋巴结肿了。我敢打赌你的喉咙一定很疼,我的帕特隆。天哪,叫一个小孩帕特隆,感觉真奇怪。”
马特虚弱地笑了笑。他并不厌烦被这个医生叫作小孩。
“他究竟怎么了?”西恩富戈斯说。
“猩红热。我已经好几年没碰到这种病例了,而且更不会想到发生在——”他顿了顿——“一个免疫能力这么好的人身上。”
“帕特隆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接通了全景端口两次,还微调了一下边界,”首领说,“我想应该是扫描仪削弱了他的免疫系统。”
“有意思,”里瓦斯医生说,“你知道,克隆人跟原身并不完全一样。尽管身体差异很小,但始终存在。扫描仪可能有一瞬间认为他是个外人。好吧,我最好别再絮絮叨叨,得做点儿实事。”他用一个吓人的大型注射器从一个密封罐子里抽了满满一针筒,然后用酒精擦了擦马特的胳膊,“接下来不会太舒服,但对付这种感染,用老办法是最好的。”
里瓦斯说的没错。那是马特有史以来最疼的打针,他紧咬牙关,忍住呻吟。“很好,”医生说,“现在你休息一下。我会让人送些果汁和水过来。你要尽可能多地喝水,我还会让护士用冰袋包住你,直到青霉素发挥作用。”
马特趁医生走之前抓住他的胳膊。“米拉索。”他说。里瓦斯医生看了看西恩富戈斯。
“这个说来话长,”首领说,“他有一个宠物米拉索。别担心,我知道怎么做。”
“米拉索?”医生一边说,两个男人一边走出门口,“那是鸟还是什么?”
马特慢慢地恢复了,还获得允许,能下床一会儿。“我们可不能让我们新的帕特隆冒险。”里瓦斯医生说。他花了很多时间跟马特待在一块儿,马特也很享受他的陪伴。医生并没有把马特当作某种怪物对待,而且他下棋的时候也不会故意犯低级错误让马特赢。奥迭戈先生和达夫特·唐纳德就经常这么做。他也不拿米拉索开玩笑。
“你说当你喂她吃奶油冻时,她会清醒,那可真有意思。”有一天下午,他们在走廊上喝冰茶时,医生这么说。隔着一段距离,马特能看到这座宅邸的中心,那里有个呆瓜正在清理池塘的落叶。跟大部分呆瓜一样,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棕色连体衣,戴一顶软帽。要是没有帽子,那个人就会在太阳底下一直工作到中暑而亡。
马特拿起里瓦斯医生给他娱乐用的望远镜,看到那个人一片一片地捡落叶。他每次都涉水走到一片落叶旁,把它放进一个篮子里。要清理完整个池塘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
“味觉和嗅觉比大部分记忆更持久,仅凭这样的一条线索,你就能重现一个完整的场景。”医生说。
马特点点头。他知道塞丽亚在瓜达卢佩圣母前燃烧圣烛的那股蜡味,就足以使他回想起自己成长的那个小屋。“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呆瓜完全清醒过来?”
“从来没有。”医生这么说,把他的希望吹灭了。
米拉索坐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马特给了她一杯冰茶,她竟一仰头就喝光了,马特不敢再给她。“要是我找到更多这种线索呢?”马特问道。
“反应会消失得太快。你可以不停地喂米拉索吃,直到她的体重增加到五百磅,而那就是你所能得到的全部收获。”
“我叫埃斯帕兰莎去找脑科专家了。”
里瓦斯医生皱起了眉头:“要说服人家到这里来会很困难的。”
“我可以付他们很高的酬劳。”马特说。
“在阿尔·帕特隆把他们毒死之前,也给他们很好的报酬。”里瓦斯医生让米拉索去拿多点冰茶过来,而马特用望远镜瞄准了那个清理池塘的呆瓜。在他们面前有一个布满蔓藤的凉亭,上面挂着蜂鸟喂食器,小鸟们像黄蜂一样挤在那里。凉亭下面被叶子半遮住的地方,有一个小孩——也可能是一尊雕像,在阴影里很难看清楚。
“阿尔·帕特隆偶尔会宽厚地教育非法入侵者,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马特把视线从凉亭收回来。
“我跟我父亲、妻子和三个小孩一起越过边界,想去斯坦福大学进行一番光荣的事业。或者说,我是这么希望的。我有一个分子生物学的学位,还辅修克隆。没错,我说的就是克隆。我真是个蠢货,以为整个家庭都能逃过追捕!为了救他们的性命,我得用自己的服务来交换。”
米拉索拿着一满罐新鲜的冰茶和一盘三明治回来了。马特不知道三明治是厨师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
“我从一个实验室技师开始做起,把各个毒品大王的细胞培养成克隆人。等我证明了自己的技术之后,便获得了阿尔·帕特隆的皮肤样品。之前的技术员都被杀了,因为他们没法做出结果,而我也不走运。阿尔·帕特隆的样品已经一百岁那么老了,对培养不再有反应,长出来的东西都是畸形的。作为惩罚,我的一个儿子变成了呆瓜。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尝试,开发新的技术,最后,经过不断的失败,我培养了你。”
马特惊异得全身变冷了。当他知道里瓦斯医生是个克隆专家时,他还在猜测这个男人会去哪里工作,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坦率地讲这些事!这个人从一块那么老、那么腐朽的皮肤里挑出了一个细胞,而那块皮肤已经跟腐肉相差无几,一想到这里,马特就心绪不宁。牧师曾经把马特称作从坟墓里出来的没有灵魂的非自然生物。而这就是证据!
“你是一个很漂亮的胚胎,”里瓦斯医生说,“我从一个屏幕观察你,跟你讲话,你仿佛能听见似的。你会转身,也会微笑。你知道,胚胎是会微笑的。谁知道它们头脑里都有什么样的思想呢?当你被收获时——”
“别说了!”马特抬起手来挡住那些话。
“我忘了我们科学家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了。它也没那么可怕——当然,母牛不太走运,不过她在开满花的牧场上游荡,在那梦幻的世界里度过了快乐的九个月。”
“她的脑子里有一块芯片,”马特说。不知怎的,称动物为“她”更糟,这样显得“她”更加真实了。
“当我双手抱着你时,仿佛你就是我自己的孩子,就是我失去的儿子。”里瓦斯医生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阵,“真是奇怪,悲伤从未远离。我儿子叫爱德华多,跟我姓。”
“他后来怎么样了?”马特强迫自己问这个问题。
“他在花园里工作。阿尔·帕特隆确保让我知道他的处境,以免我有任何叛变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呆瓜手术是不可逆转的。我已经研究好几年了,从来没有成功过。”
米拉索直勾勾地盯着三明治,作为回应,马特便给了她两个。他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交流。他已经越来越能读懂她的肢体语言了。马特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哆嗦了一下,往前倾身用一块餐巾纸给她擦了擦嘴巴。
“你对她的训练奏效了,”里瓦斯医生注意到,“你是那么多当中最棒的,最聪明,最完美。”
“那么多什么之中最棒的?”马特说,尽管他知道。
“其他的都被用于肝脏移植和输血了,”医生避开了问题,“有一个婴儿,提供了一颗心脏。但它太小,手术失败了。”
马特努力想看到几分钟之前的那个里瓦斯医生——一个救了他性命的和蔼可亲的人——可是他看不到了。“你怎么能那么做呢?”
“我要保护一个家庭啊。其他的,除了你,他们只是细胞聚集物而已。”里瓦斯医生耸了耸肩,“你得习惯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