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昨天晚上把安全马留在了悬崖边。现在它依然在那里等着,就像之前收到命令时一样,只是它耷拉着头,腿一直在抖。“噢,不!我怎么这么笨呢?”马特边喊边冲向水槽。槽里盛了一半水,马却没有获得喝水的许可,此时马特才想起昨晚忘记让它喝水了。它离水源只有几英寸,可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它将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死去。“喝吧!”马特命令道。
马往前跨几步,开始大口大口地灌水。马特用力拉动抽水泵的把手,很快,新鲜的水就从马的上方倾泻到水槽里。它喝啊喝,直到马特想起安全马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是不会停止的。“停!”他说。
这匹马便往后退,鬃毛上还滴着水。它喝够了吗?还是喝太多了?马特并不知道。这匹马的自然本能被脑子里的微芯片抑制住了。马特等了一阵子,又命令它再喝一点儿。
他攀上一块岩石去够马鞍,除了安全马,马特从没有骑过任何东西,而且他的技术也不好,没法跃上马鞍。他的身体太珍贵,不能冒险骑真马。“回家。”马特命令道。这匹马便顺从地沿着小径迈出缓慢沉重的步子。
太阳一升起,空气就热了,马特把身上穿的夹克脱掉。他们走得很慢,但他并不着急回去。有太多东西要想,有太多事情要决定。几个月以前,马特还是一个克隆人。那肮脏的克隆人,他修正道,因为这个词总是伴随着侮辱。克隆人比动物还低等。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提供器官,就像一头牛的存在只是为了提供牛排。然而牛是天然的,它们还能受到尊重,甚至爱。
相比之下,克隆人更像是你在敞开的汤碗里找到的蟑螂一样。蟑螂令人作呕,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生物,它们也是上帝计划中的一部分。它们不像克隆人一样,会引起那么深入骨髓、毫无来由的憎恨。几个月前,马特就是一个这样遭人嫌的存在,然后——然后——
阿尔·帕特隆死了。
马提奥·阿拉克兰的原身正躺在山脚下的坟墓里,跟他所有的祖先在一起。联合国的代表埃斯帕兰莎·门杜沙跟马特解释了一件事。按照国际法,同一个人不能在同一时间拥有两个版本,他们其中的一个必须被宣布为非人,可是当原身死后,克隆人就不再存在了。
我不明白,马特对埃斯帕兰莎说。
这就意味着,你被重新定义为人类了。你就是阿尔·帕特隆。你拥有他的身体和身份,他的DNA。你拥有他的一切,并能统治他的一切。也就是说,你是新任的鸦片之王。
“我是人类了。”马特对沉着迈步的安全马说,不过它既没听见,也不关心。现在他们走到了鸦片庄园的起点。这里的农作物全年种植,各个成长阶段都能看到,从刚冒芽的蒙蒙新绿,到雪白的花朵,再到肿胀的种壳,全都有。一排排呆瓜穿着棕褐色的制服,戴着松软的帽子,正照料着这些比他们年龄还大的植物。他们动作一致,拿着剃刀弯腰砍切成熟的种壳,使罂粟汁流出来;或者把风干的树脂刮下来,放进金属盆里。
到处都有骑着真马的农场巡逻员在视察。他会告诉他们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再开工。因为呆瓜们就跟安全马一样没有意识。他们的脑子里也被植入了微芯片,使他们能满足地干着这种累垮人的活。到了晚上,农场巡逻队就会像放牧一样把他们赶到长屋里,那里只有又小又黑的窗户。天花板那么低,人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身子。但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呆瓜们是没有社会生活也没有感觉的。
农场巡逻员从一个大箱子里拿食物球分给他们吃。等他们吃完,巡逻员就会命令他们进屋里睡觉。马特不知道他们是睡在干草上,还是直接躺在脏土里。他从没去过呆瓜窝棚。
在半成长期的罂粟田里,马特看到成列的孩子正在除草和驱虫。要照料这些纤弱的植物,他们的小手比大人的手更好用。这些工人从六岁到十岁不等,尽管有些人瘦骨嶙峋,但年龄应该比外表更大。
马特感到很恐慌。在他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之前,小孩呆瓜和大人呆瓜一样,并不会引起他的同情。可是现在,他已经见过正常的孩子,眼见这些小孩呆瓜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实在让人难以坐视不管。他想象菲德里托——开朗、乐观、淘气的菲德里托——想象他正穿着一身棕褐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小软帽。
“停。”马特对安全马说。他看着这些小工人,努力想怎么帮他们。他可以把他们带到大庄园去,给他们好吃的,也给他们舒服的床。可是然后呢?难道你能说“玩”,然后期待他们听从吗?你能命令他们笑吗?问题出在他们的脑子里,而马特对此毫无主意。
他告诉安全马继续走。他们来到马厩,一个小伙子走出来牵住缰绳。他有深棕色的眼睛和漆黑的头发,就跟大部分农场巡逻队抓获的非法入侵者一样。马特从没见过他。“罗萨呢?”他问。
罗萨是马特小时候的看护人。她又刻薄又残酷,只因为他是个克隆人,就百般折磨他。阿尔·帕特隆发现她的所作所为之后,便把她变成了一个呆瓜,让她在马厩里工作。她的眼神变得昏暗无神,她的行动变得缓慢迟钝。每次马特要安全马,她就牵出来。
刚开始马特对这种惩罚感到很开怀,但渐渐地就感到不太舒服了。她曾经很令人讨厌,可是见到她被简化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感觉更加糟糕。他常常跟她讲话,希望能唤醒一些埋藏在她体内的东西,可她从不回答。“罗萨呢?”他又问。
“您要另一匹马吗,主人?”新的马厩管理员说。
“不。以前在这里工作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您要另一匹马吗,主人?”小伙子回答。他只是一个呆瓜,不会说别的话。马特只好转身朝大庄园走去。
阿尔·帕特隆的大庄园朝四面八方延展,就像沙漠里的一块绿宝石一样。房子被宽敞的花园和阳光下熠熠发光的喷泉包围。孔雀漫步在走道里,宽阔的大理石台阶通向长廊,长廊两边全是橘子树。小部分园丁是真人,他们恭恭敬敬地朝马特鞠躬行礼。在他们的管理下,一排安静的呆瓜正拿着剪刀修剪草坪。
马特被吓了一跳。以前园丁从不向他鞠躬。当然,在阿尔·帕特隆的威慑下,他们服从他,可他知道私底下他们瞧不起他。是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他还没把自己的新身份告诉任何人,包括塞丽亚。她一向爱他,丝毫不会去理会他是不是人类。
他走在回音响亮的大厅里,地板擦得锃亮,仿佛走在水面上一样。然而他并不是走向阿拉克兰家族富丽堂皇的房间。他从不属于那儿,对那里的人只有心酸的回忆。相反,他转身走向用人的住所,去塞丽亚管辖的大厨房。
她正坐在一张磨损的木桌边,一旁还有音乐老师奥迭戈先生,唯一幸存的保镖达夫特·唐纳德,还有那位带马特飞回鸦片王国的飞行员。他叫什么名字?贝尔特伦少校。他们正在喝咖啡,塞丽亚拿出了一大盘洋芋片和鳄梨色拉酱。她一见到马特,就猛地站起来,还把杯子掀翻,咖啡洒了一桌。
“噢,我的,噢,我的,”她边说边下意识地用围裙把咖啡擦掉,“看到你真好,我的小心肝,只是我再也不能这样叫你了。噢,我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
“只要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马特说。
“不,我不能。你太尊贵了,可是我也无法让自己称呼你为阿尔·帕特隆。”
“当然不行了!多叫人抓狂的主意!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马特什么都不想,只想过去抱抱她,但她似乎很怕他。达夫特·唐纳德和奥迭戈先生都站得笔挺,只有贝尔特伦少校比较自在。
“你告诉他们了,是吗?”马特责备飞行员。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贝尔特伦少校似乎很愉快,“埃斯帕兰莎夫人叫我去找阿拉克兰家族等级最高的人,并跟他做一笔交易。只是,并不存在这样的人,他们全死了。”
“什么意思?交易?”马特说。
飞行员耸耸肩。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和一张电影明星的脸庞。他那完美无缺的外表使马特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正散发出阵阵马骚味,脸上还布满粉刺。“我们要打开边界,”贝尔特伦少校说,“这个地方处于一级封锁的状态,我们飞进来时你也看到了。只有阿尔·帕特隆的继承人才有权力取消,而我来这里之前,一直不知道这个继承人是谁。”
“那个人就是我。埃斯帕兰莎说我就是他的继承人。”
飞行员又耸了耸肩。“你是一个小孩,你的权力是否得到承认还是个问题。本来应该由阿尔·帕特隆的曾孙继承这一切的,或者他的玄孙。而现在,当然啦,我们所剩下的只有你。”
马特意识到——他之前怎会漏过这个?——贝尔特伦少校并不喜欢他。那迷人的笑容里没有任何好意,一双嘲弄的眼睛在说,三个月前你还是一个肮脏的克隆人,在我看来,你依然是。不要紧,我能凑合,直到我找到其他更好的人谈判。
仅凭这一点,马特就决定不合作。“我是鸦片之王,”他安静地说,他听见塞丽亚在后面喘了一大口气,“我会直接跟埃斯帕兰莎谈的。用人们会给你准备一个房间,贝尔特伦少校,估计他们已经弄好了。等我打开边界,你就飞回家吧。”说话时,马特一直在抖,但他拼命忍住,不表现出来。他还不习惯对大人下命令。
贝尔特伦少校咽了咽口水,眼神变得冷漠无情。“我们走着瞧。”说完,他就离开了房间。
马特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他不敢讲话,免得声音出卖他,让人知道他有多紧张。然而塞丽亚、奥迭戈先生和达夫特·唐纳德的眼里却充满了钦佩之情。
“不得了!他垂下了头!你挫了他的锐气。”奥迭戈先生惊呼,由于耳聋,他的语调有点平淡。达夫特·唐纳德在头上拍着手,庆祝这场胜利。
“他一到这里,就到处虚张声势,”塞丽亚说,“老给我们下命令,好像他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似的。他说国际法在阿尔·帕特隆死时就把你变成了一个人类——你本就是人类,我从不怀疑。他说在法律的眼里你就是阿尔·帕特隆,但你太笨,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简直是挑衅!我根本不这么认为!”她过来给马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马上又放开了他,“我再也不能这么做了。”
“可以的,你可以。”马特说着,主动抱住了她。
她严肃地把他的胳膊拿开,放在他自己的两侧。“不,我的小心肝,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现在已经是一名毒品大王,就该学习表现出该有的样子。”她叫一个用人带他去阿尔·帕特隆的私人厢房,“你看起来很疲倦,我的宝贝,去洗个澡,然后睡一会儿吧。我会给你拿干净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