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地点选在一家简易的农家乐,四周高山环绕,门口就是灰尘扑扑的大马路。
程青盂将车停在了农家乐的门口,他刚刚从驾驶座跳下来,系着围裙的藏族阿姐就跑了过来。
万遥下车带上车门后,恰好撞见两人熟络地聊着天。
也不知道程青盂究竟说了什么,藏族阿姐忽地捂着嘴笑了起来,眉眼间尽显女人的娇软和害羞,就连耳垂上的金饰也跟着来回摇晃起来。
这种事情果然是不分年龄大小的,男人的趣味似乎从始至终都避不开爱逗女孩子这一点。
万遥从包里翻出一盒木糖醇来,倒了两粒扔进嘴里面嚼了嚼,两手揣进兜里无谓地瞧着对面。
那对东北夫妻不知又为什么事争执起来,余下两个女孩又慢悠悠地补了个妆,这才下车走到了万遥身边。
没一会儿,程青盂又转过身来,视线扫过身后的人群,询问道:“都下车了吧?”
“都下了。”
“到齐了到齐了。”
余下的人彼此确认着。
藏族阿姐也用余光点着人头数,从围裙袋里摸出和皱巴巴的小本,握着笔又问了程青盂一遍。
男人这下并没有出言回复了,反而用手势比了个“九”,继而扭头提醒大家:“走吧,先进去用餐。跟着我,别掉队。”
程青盂在普通话的用词上,稍微显得客气和拘谨,比如方才这“用餐”一词,立即就引起了人的讨论。
粉卫衣与好友窃窃私语:“程师傅说话好温柔啊。”
好友两眼直冒星星:“用餐,怎么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给我种正在参加庄园宴会的错觉!”
万遥:“……”
马路上的两辆面包车打着转向灯,迅速地将车头调进了农家乐,与程青盂的丰田并排而停,车轮卷起地面的厚重灰尘,势不可挡地迎面袭了过来。
万遥立即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咳嗽两声。
她扭头看了旁边的车,在心底默默地补了句:好一个庄园宴会啊。
程青盂与农家乐的员工商讨着菜品,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望去,一眼便注意到走神而掉队的万遥。
“哎。”他喊了声。
万遥垂着肩,又抬起脸来。
“想什么呢?”男人面无表情地提醒着她:“赶紧的,跟上!”
农家乐的小院里聚满了游客,一个不留神还真容易跟队伍走散。万遥与程青盂隔着摩肩擦踵的人群,心领神会地看了对方一眼。
她并未出言回复他,转而将视线锁定到那件别致的粉卫衣上,跟着身前的两人慢慢地绕过熙攘人群。
“刚刚那个姐姐讲的是藏语吧?”粉卫衣问。
“应该吧。”
“也不知道她最后跟程师傅说了句什么?”
“大概是在问咱们几个人吧。”
粉卫衣不解道:“咱们不止九个人吧?”
好友也纳闷:“正好十个。”
“会不会数漏了?”
“……”
这个问题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解释。
万遥盯着碗壁还残留的油渍,又听着程青盂的悉心交代。
她方才后知后觉:他不与游客一道吃饭。
服务员开始往餐桌上小菜了,绿皮还带刺的黄瓜块上,裹着将近玉米粒大小的蒜蓉,且先不评价它的味道如何,仅是粗陋的卖相就让人毫无食欲。
万遥盯着那盘凉拌黄瓜没动。
林子合却在这时递来双湿漉漉的木筷,“万遥,你的。”
“谢谢。”她接过筷子后搁在了碗面。
林子合趁机与她搭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肯定是INFP吧?”
“……什么INFP?”万遥有些茫然。
她很清楚自己跟这个社会有些脱轨。
几个月之前,她甚至连智能机都摸索不明白,她不似朝气鲜活的年轻人,反而更像位迟暮的老人。
她孤僻,没有所谓的交际圈,称得上朋友的,也是屈指可数。
在过往的十八年,二百一十六个月,将近六千来天的日日夜夜里,她始终都被封闭在潮湿又弥散着阵阵恶臭的下水道,束缚着四肢的枷锁让她难以喘气。
说起来,她只有颜料和画笔。
再后面,不知道何时又多了香烟。
“INFP啊!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林子合又重复了一遍,“调停型人格,我感觉跟你还蛮吻合的。”
万遥闻言打开了百度搜索栏,头也不抬地解释:“啊,抱歉,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样啊,没关系。”林子合又给她倒了杯茶,“你听我细细给你分析啊……”
万遥大致读了下百度百科的科普文章,又抬起脑袋来侧过身跟林子合道谢。
“INFP啊,i对应的是注意力方向,你应该是属于内倾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腼腆内向……”
林子合的声音离她很近很近,就在这个间隙,她的目光却随着程青盂的背影去了。
迪庆的日光格外毒辣,看似不焦不晒的温度,停留时间一旦被拉长,皮肤也会在毫无察觉间,悄悄的黑上好几个度。
十座丰田的车门微微敞着,但万遥并没有上车等候,反而在车身背后的阴影屏障下,神色淡淡地躲着清闲。
程青盂还未靠近他的车,就注意到小姑娘形单影只的身影。
她的个子高,与身上那件白色长款毛衣外套极其相衬,水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脚下踩着双款式简单的运动鞋,整个人瞧上去十分的清瘦,莫名带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
不过这种书卷气息,又被她指间的星火,给扰得干干净净。
“没吃饭?”程青盂走了过去。
万遥捏着剩下的半支烟,扶起帽檐往闻声看去。
程青盂对于她抽烟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自顾自地停在了这处阴影地。
万遥迎着风“嗯”了一句。
“为什么不吃?”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饭后闲谈。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吃?”
万遥掸了掸烟灰,明知故问道。
程青盂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笑了笑:“嫌伙食差啊?”
万遥想着那桌清汤寡水的饭菜,比斋饭更适合戒口腹之欲,含了口烟后如实地“嗯”了声。
程青盂靠在车门上,“条件有限。”
万遥仰头,碧空如洗,山间的风呼呼地刮过耳际,她不以为意地吐出袅袅的烟雾。
“不高兴?”他别过脸问。
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掩去了大部分情绪,万遥一贯沉默地抽着细烟。
“你要对我,或者对这趟旅途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不要影响自己的体验感。”程青盂也看着天。
万遥没料到他会这般说,愣了片刻,才弯腰将烟头按在地面拧灭。待她重新站直身后,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真是什么好赖话都让他讲完了。
“程师傅车上的规矩也不过如此嘛。”
程青盂神情轻松:“怎么说?”
万遥直直看着他,语气略有不善,“先来后到,这是其一;针对个人过于明显,这是其二。”
她对于不熟的人向来话少,话里话外总会留几分空白,虽没有完完全全道清说明,但也足以让人读懂其意。
她没有等程青盂的回应,一脸闲散地拢了拢毛衣,又绕到车身前打开副驾门,抓住车顶扶手先上了车。
程青盂看着她一举一动,不禁失笑。
看来这姑娘还在气让她坐副驾这事。
万遥上了车并不着急系安全带,又翻出了那瓶木糖醇来,拨开瓶盖还没来得及倒出来,一个未拆袋的面包砸到了她腿上。
面包包装袋因气压变得鼓鼓囊囊的,她捏着面包不解地瞥向了玻璃窗外。
“景区只有这条件。”
“再挑就饿四天。”
程青盂的声音低沉,扔下这两句就走了。
这种口吻让人难以揣测他的用意,不像是命令和威胁,就更不像知错服软的态度了。
巧克力酵母面包。
万遥用轻微的鼻音嗤了声,将这份“心意”丢回了中控台。
下午的行程安排比较轻松,第一站是临近虎跳峡景区的白水台,从农家乐这边驾车过去将近一个半小时。
日光从两道的林叶间隙透了出来,恰巧要经过一段漫长的维修路段,干涸的黄土道将日光反射过来,隔着厚重的挡风玻璃直幌人眼睛。
后排的人借着转场的空隙,各自调整好舒适的姿势,以便补觉,默契十足。
就只剩前排的程青盂和万遥,紧盯着前方的路况。
万遥昨天几乎彻夜失眠,一旦睡着又会被噩梦惊醒,现下沐浴着懒洋洋的午后阳光,嘴里的呵欠一个接一个。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放出「施工慢行」的警示牌,即将进入单行借道的狭窄路段,沉静许久的车厢里,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哧”响。
是碳酸饮料顺着瓶身倾泻而出的动静。
万遥扭头往身旁看过去,只见男人挺拔的山根上不知在何时架了副墨镜,他只用左手虚虚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举着瓶冒着冷气的可乐往嘴里灌。
人在困倦时用以醒神的方式有很多,抽烟、嚼口香糖、嚼槟榔……
喝冰可乐的,她倒是头次见。
驶过弯弯绕绕的山路后,眼前所见之景的视野越发狭小,程青盂从中控台的抽屉里取出扩音器,瞥了眼准备后视镜叫醒车里的人。
“扎西德勒!”
“该醒醒了,各位!”他停顿了几秒,“就快到白水台景区了。”
音响里又开始播放那首藏文老歌,后排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窗外的风景依旧引人入胜。
程青盂又扶着麦克风开口:“各位能看见远处的山巅吗?”
万遥将玻璃窗摇下来往外探去,平地而起的连绵高山,嶙峋的山势与峻美的山形相得益彰,将广阔的土地与浩瀚的天际切割开来,野性磅礴的力量呼之欲出。
后排的父亲是程青盂的忠实听众,很快便搭话:“看见了,山顶似乎还挂着积雪。”
“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吗?”程青盂随意闲聊。
万遥知晓他是想用一种舒缓、温柔的方式,唤醒车上的昏昏欲睡的乘客。
“是玉龙雪山吗?”
“对面那座才是,这是哈巴雪山。”
原来这就是被誉为“人生第一座雪山”的哈巴雪山,万遥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各位。”程青盂又看了眼后视镜,“我们即将抵达的白水台景区位于哈巴雪山的山麓,这里也是纳西族东巴教的发祥地,景区风貌是由碳酸钙溶解于泉水中而形成的。”
“希望大家在参观的过程中,尊重当地的民族文化,同时也保护好我们的自然景区。”
后排的人多半还处于懵圈状态,想来不论程青盂说了什么,他们至多也只听进去了三分。
后排父亲又给女儿拧开瓶矿泉水,探出脑袋来又问:“迪庆不全是藏族吗?”
程青盂侃侃而谈:“不全是。境内大概有26个民族,藏、傈僳、汉、纳西、白、回、彝、苗的人口都比较多。我们这几天要游玩的景点,包含了各族的风俗地貌。”
“那你待会能给我们讲讲白水台的人文和历史吗?”
“可以。”程青盂倒是没拒绝:“不过,我的文化水平有限,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景区有专门介绍景点的石碑,你待会可以多留意一下啊。”
那位父亲笑了笑:“这你就谦虚了啊,程师傅!”
实话实说,其实在上车之前,万遥也只将程青盂视为最寻常的拼车司机,就负责将他们这车人从一个景点拉到另一个景点,载人和载货应该也没什么差别,如此而已。
没想过他竟还能身兼“导游”一职。
令人惊喜的是,程青盂认真介绍起景点来,有理有据,滔滔不绝,也丝毫不逊色于专职干导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