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合糕

太阳西斜,遥远的天际堆积着灿烂绚丽的晚霞,渲染了半边天空。

柔和的晚风穿过大开的轩窗,撩动着轻纱幔帐,透过清透的薄纱,依稀可见里面躺了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

那如绸缎般乌黑顺滑的长发掩映着一张布满红疹子的小脸,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甚是可怖。

少女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般,白皙如玉的小手紧紧揪着胸前薄被,两弯黛眉轻蹙在一起,拢着一抹化不开的恐惧。

冷汗浸湿了她鬓边的碎发,紧贴着脸颊,如花朵般娇嫩嫣红的唇瓣断断续续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音。

“不要…爹爹,阿娘……”

少女猛然惊醒,露出一双如枯井般深幽无波的桃花眼,偌大的房间里,只余下她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良久,宋云昭才从噩梦中平复下来,她下意识摸了摸身侧,触手是柔软顺滑的薄被,晚风撩动着的纱帐轻抚过她的脸颊,吹在身上温暖和煦。

她四处摸索的双手突然顿住,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怎么会?

现在不是寒冬腊月吗?

为何风吹在身上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着一身碧色单薄夏衫的女孩放轻步子进了内室。

待看见床上已经醒了的宋云昭,她扬唇露出明媚的笑容,“小姐,您醒啦。”

她说着走到床边撩起幔帐,随后挂在旁边的银勾上。

女孩的声音清脆动听,坐在床上的宋云昭却脸色一白,她攥紧被子往床里侧缩了缩身子,神情戒备,“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声音怎的与流萤如此相像?

女孩闻言满头雾水,“小姐你怎么了?奴婢是流萤啊,这里是寒山寺与香客们歇息的厢房。”

宋云昭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她满脸震惊地看向那个自称是“流萤”的女孩,可是眼前一片黑暗。

怎么可能呢,流萤不是死了吗?

当初宋家被牵连进刺杀太子一案,她在王府闻讯后便派流萤回家去打探消息,但却被前去抄家的皇城司当做可疑人一并抓走,最后和宋家人一起被斩首了。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可已经死去的人还能复生吗?

流萤见床上少女的表情先是震惊,复又悲伤难过,她默默蹲在床边试探着伸出手去握住那双雪白柔荑。

“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手怎的这般凉,不如奴婢去请元音大师来为你看看?”

她说着便打算起身离开,宋云昭连忙抓住她的手。

手心里的肌肤温暖柔软,一点也不像死人的。

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瓣,半晌才略带迟疑地问道:“你,真的是流萤?”

还有她说的寒山寺,那不是出京城往西一百里处的一座寺庙吗?

因着庙里的高僧元音大师德高望重,广施佛缘,因而在民间极受尊崇,寺里一直香火旺盛。

可她不是在瑞王府吗?她记得很清楚,宫里传出承和帝驾崩的消息后,瑞王萧明璋举兵篡位。

而她便是在那个时候,被容斓亲手灌下毒药,那种五脏六腑仿佛都灼烧起来的痛感她记忆犹深。

难道她又被救回来了?

流萤连忙点头道:“是呢,小姐还记得这道疤吗?”

她一面说一面将宋云昭的手放在自己的右手背上。

拇指轻抚了抚那一小块不规则的疤痕,宋云昭脸上的神情愈发迷惘不解。

这块疤痕她自是记得的,那是一年冬天,她突然想吃烤栗子,流萤听了便跑去小厨房端了栗子在房中的碳火盆里烤。

结果却一不小心被飞溅起的火星子烫到了手背,自此留下了一小块伤疤,无论涂了多少药膏都消不掉。

每次流萤扶着她出门,她都能摸到那块熟悉的疤痕。

正是因为清楚记得,所以她才更加不解,难不成流萤没死?

“可我不是在瑞王府吗?青黛人呢?”

青黛是她另一个贴身侍女,瑞王进宫后她深知容斓必然不会放过这个除掉她的机会,因而便提前将青黛诓骗出了王府,难不成那傻丫头又回王府去找她了?

“小姐!你胡说什么呢?”

流萤一脸震惊地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子,“您好好一宣平侯府嫡女,怎会在瑞王府?还有青黛是哪个?奴婢从未听过此人。”

宋云昭闻言,心底骇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极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握紧了流萤的手,声音飘忽:“现在是大晋多少年?”

“大晋二十二年。”流萤脸上流露出担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大夏天的手却像冰坨子一样。”

山中气温低,小姐本就身子娇弱,难不成是午睡的时候不小心着了凉?

宋云昭却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心中掀起狂风巨浪,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晋二十二年!怎么会是大晋二十二年?

她明明记得大晋二十三年冬,承和帝驾崩,瑞王萧明璋起兵谋反,而瑞王侧妃容斓一碗毒酒了结了她的性命。

莫不是……莫不是她不仅没死,还重回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她还没有嫁给瑞王,也没有遇见青黛,流萤也没有死,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这种鬼神轮回之说,她一向只在流萤给她念的画本子里听过,却没想到有一天竟会亲身经历。

想来是老天爷见她上一世太过凄惨,所以又大发善心弥补她一世?

思及至此,宋云昭浓密卷翘的羽睫轻颤了颤,眼眶处渐渐泛了红。

流萤见状心中更加担忧,嗓音里不自觉地含了一抹焦急:“小姐,你怎的哭了?”

宋云昭吸了吸鼻子后道:“没什么,就是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所以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她倒真希望之前的那些遭遇只不过是大梦一场,然而她心里却明白,都是真的。

过不了多久她便会遵从圣旨嫁给瑞王为妃,然后在祖母的寿宴上,宋家深陷刺杀太子的风波中,最终被满门抄斩。

而她被贬妻为妾,在承和帝驾崩的那个晚上,死在了容斓的手里。

这便是上一世的她,经历过的一切。

流萤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如释重负,“吓死奴婢了,小姐别怕,都是梦呢,醒了就过去了。”

她说完起身至桌边倒了一杯温茶,然后端到宋云昭手边,“小姐喝点水缓缓。”

宋云昭接过茶盏轻轻饮了一口,暖热清香的茶水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整个身子仿佛都跟着暖了回来,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透出一层桃粉色。

是啊,都是梦,醒过来就不怕了。

慢吞吞喝完一杯茶后,宋云昭渐渐感觉到脸上传来一阵痒意,有些难耐,是她刚才太过震惊所以给忽略了。

将手里的杯盏递给流萤后,她忍不住伸了手去挠。

流萤见状,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刚放在脸颊上的手,“可不能挠,万一挠破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

女儿家最在乎的便是面容了,更何况小姐生就一副仙姿玉貌,若是因此破了相,夫人还不得心疼死。

宋云昭自九岁那年失明后,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了,不过那时她年纪小,模样还未长开,容貌虽也是美的,但放在一众贵女中并不显眼。

可她到底是女儿家,自然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容颜,听了流萤的话后只好乖乖的收回自己的手,脑子里开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里是寒山寺。

她自失明后性子文静了不少,出府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因而对上辈子发生在寒山寺里的事记得很清楚。

她自小对槐花过敏,闻久了那个味道便会满脸起红疹子,瘙痒难耐,且过很久才会消下去。

她身边的人对与槐花有关的吃食用具都排查的很严格,但偏偏在寒山寺用了一碟百合糕后脸上便开始起红疹,幸得寺里的元音大师精通医术,为她配了膏药。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身边人在检查时错漏了,然阿娘回来后却命身边的嬷嬷仔细调查了一遍。

倒不怪母亲太过谨慎,因时值皇后为太子选妃时期,她出身宣平侯府,身份尊贵,自然在备选之列。

起先在府中还一直好好的,一出门便中了招,阿娘便怀疑是有人暗中作祟,阿娘虽不希望她被选中嫁进皇室,却也容不得有人害她。

嬷嬷询查了一遍后,道是寺中的厨子在蒸百合糕时与槐花糕放在了一个笼屉里,估摸着是百合糕沾染上了槐花的气味。

那厨子知道后连连向母亲请罪,这事原本是下人们的疏忽,且厨子事先并不知情她的症状,故而阿娘便轻轻掲过了,只叮嘱身边人日后要加倍小心。

“阿娘呢?”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阿娘此刻应该在送子娘娘庙祈福还未回来。

果然,下一刻便听流萤道:“夫人在娘娘庙里祈福未回呢,”

流萤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见窗外晚霞已经铺满半边天,灼灼似锦,很是夺目。

“看这天色,夫人估计是快回了,小姐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外面天都快黑了呢!”

宋云昭闻言扬了扬唇,只是脸上却无甚笑意,“你去厨房问问,厨子在做百合糕时都有谁去过厨房。”

百合糕只是沾染点槐花的气味并不会使她过敏如此严重,更何况她记得午膳时只吃了半块。

若是搁在前世,她也不会往深了去想,然上一世容斓教会了她,何谓人心难测。

流萤听罢后神情愣了一瞬,然她平日里虽大大咧咧的,却是个灵敏的性子,很快便反应过来主子的言下之意。

她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严肃道:“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查。”

她说完朝着床上的宋云昭福了福身子,随后转身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