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见过鞠萍姐姐,是在秦皇岛。我游完泳之后走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三个银门,鞠萍姐姐问我她在哪个门里,我不知道,就哭了起来。然后,鞠萍姐姐出现,百花盛开,雪云散尽,阳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
我一直很坚信这段记忆,并把它作为我一生中最传奇和纯情的经历,天天给别人讲,加入了许多细节,鞠萍姐姐穿的衣服是在儿童专柜买的啦,银门上的装饰啦,讲完之后还说:“神奇吧?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后来有一天,我沮丧地发现确实是做梦,这个惊人的发现令我十分痛苦,让我觉得记忆背叛了我。
所有大人都喜欢谈论他们小时候悲惨的历史,语气中还透着得意,他们在爽什么实在令我不得而知。每次我吃饭的时候,我妈就说她小时候没有饭吃,吃土;我买衣服的时候,我妈就说她长年只有一件衣服;我每次洗澡的时候,她就说她做完饭之后在大铁锅里洗澡。每到这时候,我总是假装没听到,免得被她那些越来越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倒。
我妈说她冬天的时候没有鞋子穿,冷得把脚放在羊底下,用羊尿来暖,我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我妈说:“才怪,我从来没有拿羊尿暖过脚。”我笑道:“就是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好像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上的。”我没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她以前给我讲的好多故事,都是《欧阳海之歌》之类的凄惨的少年儿童故事,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对于自己来说,是宁可信其有:对于听的人来说,是宁可信其无。电视上最喜欢请那些有传奇经历的人口述历史。接受采访的那些人最不愿意怀疑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一生因为仅有的那一点传奇经历而经常被采访,因为不断地讲他们那段传奇经历,讲得自己深信不疑,而且不断地加进去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我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一候,仰头望天,‘真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然后又挤出两颗眼泪——老人的泪腺总是丰富的,总有两颗泪水在眼眶里蓄着,随时准备煽情——渲染得越多,他们就越坚信,他以为这个记忆是他独有的,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所以在他们自己记忆里越来越放肆。
不过,他们还是被我原谅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撒谎的记忆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观众很高兴地觉得自己融入了天开云散的催眠境界;主持人很高兴地得到了一段劲爆的历史;讲述者本人最高兴,可以继续甜蜜地和撒谎的记忆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