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他一手缔造的神,那么他一定是最适合的信徒。纵然她身处云台观道长的高位并不缺信奉者,但如果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忠心的追随者呢?能不能使她舍三分目光回到这尘世来?
“我不太懂你什么意思。”叶青尧神色淡漠,就算再回到当年懦弱的地方,也毫无情绪。
她的确已经是一个极其合格的修心者,真真正正地跳脱出了尘世纷扰,但这也意味着她永远也学不会怎么接受爱意,更何况爱人?
那又如何?
如果她不愿意爱人,他就去爱她。
“意思就是。”周宿义无反顾阻挡在风口处。从今往后他都会像今天一样,像从前将她从死亡边缘拽回来一样,会护着她。
“我将永远信任你,信仰你,守候你,追随你,甚至是供奉你。”
叶青尧笑了一声,这漫天的风喧嚣肆无忌惮,吹得她衣袖翻飞,幽深树林枯叶垂挂,老树做幕,枯井写意曾经,姑娘眉眼淡婉,竟真有几分超脱的神女意味。
“供奉我?”她眉眼弯若新月,笑意吟吟:“周先生打算怎么供奉我呢?”
“等闲的东西你当然不缺,我想给你这世上绝无仅有。”
“比如呢。”
不等周宿回答,叶青尧已经慢悠悠饶有兴致地踱起步,巧笑倩兮问:“是夏天的雪?冬天的炽阳?又或者永远不败的昙花?还是时光回溯?”
她坐在枯井旁笑看他,随性而淡的笑容让周宿倍感恍惚,当年她站在这上头想往下跳,眼泪不停掉,模样倔强。如今的她泰然自若,就这样笑吟吟坐在当初想寻死的地方,强大到已经训化了曾经的懦弱。
周宿忽然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多此一举,叶青尧可能根本不需要什么所谓的信徒。
夏天的雪,冬天的炙阳,让花期短暂的昙花永生,以及时光回溯,这些对她来说绝无仅有的东西却都不可能实现,也意味着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周先生是不是太大言不惭了。”
或许是有些。
周宿笑望着她,别样坚定:“如果这些是你想要的,那么我给。”
总要试试不是吗。
如果不可能,那他就努力让它们变得有希望,有可能。
“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他是个骄傲的人,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更不会反省自己,所以这样的自我贬低实在难得,难得到牵引了叶青尧的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周宿自嘲一笑:“和你相比,我的人生的确顺遂太多,顺遂到没有任何风波,以至于我只知道享乐,放纵沉沦,还自得其乐。”
“我很后悔。”
真是难得的矫情啊,他以前总说她是个矫情的人,认真想明白后才知道,他最开始爱上的就是她这份“矫情”。
因为矫情,也是才情。
是他最曾经最瞧不起,现在最欣赏的东西。
有些事情天意注定,小时候的相遇就像分水岭,她日渐心无杂物,诗酒年华,变得美好而高不可攀,而他却沾染浑浊,沉溺喧嚣,所以也难怪,她会瞧不起他。
“我知道你嫌弃我,嫌我思想毫无长进,嫌我过去纸醉金迷,嫌我性格薄情冷意。”
“那么青尧。”他放轻声音,定定看着她,一点一点试探:“如果你嫌弃的地方,你不喜欢的缺点,我都改掉呢?你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这是他放下自尊后,不再嘴硬的妥协,可惜他难得的真诚并不被放在眼里,叶青尧很是漫不经心:“真是抱歉,你说这么多,我更想知道你母亲胡婧怡女士都对我母亲做过些什么。”
她投过来的目光锐利审视,碎裂周宿的期待,让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从他看过那本日记后,胡思乱想就没有停止过,连自己都在怀疑母亲是不是真的杀了叶珺娅。
所以周宿也清楚,叶青尧知道后一定会疏远他。
他甚至想过要把那本日记藏起来,或者销毁。
现在怎么回事?
周宿确认叶青尧没有看过那本日记,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用好奇我怎么知道,周先生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她总是这样聪明,善于剖析人心,让原本信心满满,下定决心要攻破她心房的周宿方寸大乱。
他脸色很快变得苍白,身后砸来的风好似蕴含深厚力量,毫不留情地拍打着他后背,力穿胸腹,碾碎骨头,周宿感到昏胀而心慌。
他不太敢直视叶青尧的眼睛,她虽然并不催促,但周宿明白躲不过去。
“……有一本日记。”
“写了什么?”
“写……”
“写……”他闭了闭眼,才发现五官僵硬,他竭力克制发颤的牙根,嘴唇蠕动困难,因此话不成声,语不成掉,费尽力气才说出:“……写着杀死你母亲的方法。”
风声如浪如唳,响在耳廓旁堪比惊雷,仿佛随时会下一场惊鸿暴雨。冷意无孔不入,从毛孔钻进血管和骨缝,拉低整个身体的温度。也许没那么夸张,只是周宿再也承受不住来自叶青尧的凝视,孱弱地扶着枯井跌下去,双腿跪地,就在叶青尧脚前。
叶青尧淡淡瞧着他越来越惨白的面孔,瞧着他伸出手仓皇急促地抓住自己衣角,用力再用力地攥紧,嘶哑辩解着,“也许只是一本宣泄心情的日记呢!我们不能仅凭着一些充满恨意的话就认定是我母亲杀了你母亲对不对!”
这还是叶青尧第一次见到周宿慌乱恐惧的样子,她瞥向他的手,那只拽着自己衣裳的手僵硬而发白。
他用一种类似祈求的目光仰望她,就像囚犯在求一条最后的生路。
竟然怕成这样吗?
周宿怎么可能不怕?
假如胡婧怡真的杀了叶珺娅,叶青尧会袖手旁观吗?
不会。
就算她再怎么冷漠无情,但那是她母亲,她一定会为叶珺娅讨回公道,也一定会和他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哪怕有一点点类似的可能,周宿都无法接受。
“给我点时间,我会查清楚,好不好?”
他的双手都抓住了她衣裳,以谦卑羸弱的姿态,实在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很不一样了。
叶青尧沉默着想,她追忆的到底是当初那个人,还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她眼神始终淡漠,如神佛睥睨卑微的世人,“我当然不会凭借主观的猜测和一本日记就断定你母亲杀了她。”
她拂开抓住自己衣裳的双手,整理好衣袍站起来。
“起风了,周先生还是回去吧。”
她并不知道周宿已经和周霖驭决裂。
回哪里去?
他已经无家可归。
所以周宿并没有离开,而是联系有段时间没见的薛林和祁阳。
周宿的资产虽然都被周霖驭强行拿走,但并没有立刻变成穷光蛋,富人就算倒台,财力也不可小觑,他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他让祁阳安排人手,打算在枯井附近建造便于居住的房子。
房子没完工前,他就在云台山附近的小旅馆将就,这让了解他脾气秉性的祁阳和薛林大开眼界。
“真没想到啊,挑剔如你,这种地方也都住得下去。”
山脚下的旅馆生意并不好,一般给船家或是路过的人居住。卫生条件差,卧室甚至能闻到霉味,床单被套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了。
祁阳和薛林连一秒钟都不想多呆,可瞧见周宿淡定的表情,又觉得好奇和古怪。
周宿摸了摸窗户上的灰,眺望窗外的云台山,那青山绿丛林中藏着世外高人,白雾里塔尖耸立,与尘世隔离,明明目之所及,却触不可及。
周宿淡垂眸,轻碾指腹的灰,“能住。”
其实连他自己都惊讶,到底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境况的?竟然心甘情愿,只要能远远看一眼都满足。
“周宿,你何必呢。”祁阳真的很不喜欢他这样子,为女人妥协,失去本该有的矜贵,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们做梦都不信。
薛林没说话,但也看着他。
周宿没解释,反倒问:“让你们带的东西带了吗?”
薛林点点头:“都在外面,你要这些花种子干什么?”
“有用。”周宿看着薛林:“劳烦你替我查一件事。”
薛林笑得诧异:“难得啊,你现在竟然会说劳烦二字。”
祁阳也笑,从烟盒地排出一支烟递给周宿,被他搁在桌上没抽。
“怎么了?”
“打算戒。”
祁阳看他不像说假话,这才认真打量他,虽然他们都做好周宿会因为叶青尧而发生一些改变的准备,但没想到改变这样大和这样深。
没见面这段时间,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说周家发生的事,看热闹一样的想瞧周宿能把自己折腾到什么地步。
也是真有本事,把自己折腾得病病歪歪,跟自家爷爷分裂,放弃所有财富跑到深山里来,就只是因为可以离叶青尧近一点。
依祁阳看,那叶青尧就是个祸水!
周宿还会被她折磨。
叶青尧知道周宿没有离开是在一周后,源于小辣椒带回来的八卦。
“听说他每天都会去枯井边挖地,然后在里面撒种子,真不知道在种什么。”
“这两天在弄棚子,好像要把种好的东西盖起来,名堂倒是多。”
“而且他还找了很多工人,每天都在枯井边盖房子。小师叔,你说周宿这是为什么啊?”
小辣椒的嘀嘀咕咕并没有影响到叶青尧画画的雅兴,她用狼毫点颜料,在宣纸上轻描,写一轮秋意,洒一把江南细针。画上的年轮回溯,枝叶从绿返黄,却并不显寂寥萧瑟,瓦砾与秋雨就如再相会的老友。
她点涂完最后的颜料,才缓慢放笔。
“去把窗打开。”
小辣椒照做推开窗,清风远道而来,挟一场绵绵秋雨赴约,带干画上水墨,偶尔有几滴落在画上,真江南入了画,意味不同寻常。
小辣椒还等着小师叔评价周宿的所作所为,可她只是在赏雨,赏风,竟然对周宿反常的行为一点不感兴趣。甚至于,小辣椒觉得她看风看雨的眼神都比看周宿要温和得多。
小辣椒不是傻子,很早就看出来周宿喜欢她家小师叔,可他终究要失望了,她家小师叔不是普通人,不会被所谓的情爱打动。
但其实,小辣椒倒宁愿她被打动一二,因为这样的小师叔虽然完美,却也冰冷。
她叹了叹气,默默离开。
周宿最近在种花,每天勤勤恳恳地亲自照顾。
他说过要为叶青尧种所有的花,这不是一句假话,之所以选在枯井旁,因为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不管是他们,还是宿命。
秋天并不是种花的季节,他搭了棚子,询问过许多种花专家,终于等到它们发芽,再也按耐不住欣喜,找到“正大光明”的理由去道观找她。
三千九百石阶,他这段时间已经在梦里走过一次又一次,真正踏上去只觉得雀跃,并没有一点疲累。
他想把这点喜悦分享给叶青尧,想告诉她,如果她的心已经荒芜,那么他来种花植树,让它重新芬芳茂盛。
他不仅会把枯井种满花,连这三千九百石阶,也要铺上繁华的花路。
她的人生不应当归于平淡,不应当因为复杂的身世而藏匿深山,她这样有才华,就应该光明灿烂!
他奔跑起来,根本没管扑面而来的细雨,就算绵绵柔柔,可他速度太快,也会有些疼。
叶青尧……
青尧……
他心里一遍遍在呼喊这个名字,深夜喃喃时,唇齿碾过的每个音节都充满思念和甜蜜。
终于终于……
可以去看她一眼了。
周宿忍不住勾弯唇角,忽略身体的不舒服,一刻不停地冲向他的心之所向。
他已经想过无数次见到她要怎么说,为了能装得云淡风轻一些,还曾经对着镜子演练。
满心期待,充满愉快,所以周宿也就根本没想过其他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例如叶青尧会不会拒绝,会不会嘲讽。又或者,她那消失有段时间的丈夫会不会突然回来,将她拥抱入怀,失而复得般抱紧。
因为没想过,所以看到这样的画面时,周宿有些没反应过来,唇角提前准备好的笑意充满讽刺地悬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凄寂。
秋雨凉,绵绵絮絮,无声无息就如一段伤人的伏笔。
江南小道观,墙似天色染成的白,好时节的雨似乎在咏叹别离聚。
他们的相拥是这江南秋雨里一道优美的风景。
陈慕一再用力抱紧叶青尧清瘦的身体,像要将她嵌到身体里去,那是周宿想过千万遍,克制过千万遍的事。可他没有资格,没有名分,就连站在这里“偷窥”都充满龌龊意味。
叶青尧好像感觉到什么,抬了抬眼,周宿立刻藏起来。
他可以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的,一定是他来得不恰当,今天不是个好时机。
他得重新回去挑个日子,把她丈夫弄得更远,远到永远都回不来的时候就好了。
他近乎疯狂地自我催眠,匆忙而慌张地离开,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唯恐再看到他们相拥的画面,下一秒后,胸膛里这颗心就会碎成粉末。
周宿没有回他临时住的小旅馆,而是去了香立寺。
他以往只在胡婧怡忌日那天去,今年来得这样早,住持有些诧异。
当看到他比雪还惨白三分的脸色,住持立刻稀奇地“咦”一声,神在在地拨弄着佛珠感叹,“周先生,你从哪里惹到的桃花劫?这样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