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可是被看出来又怎样?开心是什么?什么滋味儿?什么感觉?叶青尧有些懵懂。

从懂事起,从明白自己的身世意味着什么开始,她与快乐这个词永远“天人两隔”。

不知不觉间,名为愉快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消失,叶青尧从未真切感受过,哪怕胥明宴在的时候也不太明白,只觉得有他在很安心。

倒也习惯了,这些年都过得寡淡。

叶青尧抬眸望天,这场雨已不知道是今年的第几场,她的伞稍稍移开,清雨转着璇儿落,洒进她眼眸与发丝。

她其实,也无所谓的。

“这么大人了,玩什么雨。”周宿的声音从侧面响起,叶青尧淡笑了笑,把伞回正,“走吧。”

“你还没说呢,怎么哄你?”周宿推轮椅跟后面。

“谢周先生,不过不用。”

行到积水的小洼池,三三两两排成行,路边小野草缀清露珠,叶青尧提旗袍踏得轻盈,但周宿眼尖,还是瞧见她旗袍被水洼污水沾到几滴,忽然问阿银:“这路怎么不平?”

阿银长时间在周家,从没来过老宅子,哪知道这个,但周宿问,也不能不答,想了想说:“咱们淮江的天儿您也知道,多雨多风,您这宅子久远,这么多年总有些岁月痕迹,这可能就是古人常说的滴水能穿石。”

阿银的解释,叶青尧略弯唇,淡淡地瞧他一眼,也是这一眼,让周宿极为堵心。

他瞥向阿银,眼神有些冷,从前没怎么注意,原来这小跟班瞧着也有些眉清目秀。

他不动声色挪动轮椅,挡住叶青尧看来的目光,略有点鬼鬼祟祟再看回去,发觉她的视线早已经移开。

他真是想多了。

叶青尧会看山,看水,看天,看雨,唯独不会看一个人太久。

她停留在一个人身上的目光很少会超过一分钟。

周宿突然觉得这勉为其难算优点,以后再多教她瞧自己不就成了。

“让人把这条路填平。”免得未来哪一天她不小心踩了进去。

阿银忙应了一声是。

继续往前走,一路没什么交流。

叶青尧话不多,周宿也安静着。

当然,他从前并不是按兵不动的性子,遇到感兴趣的也会撩拨一两句,然后鱼儿便会自己上钩,可面对叶青尧,他会的那些混账话却不想说,不是不愿意,是觉得太轻浮,不仅与她不搭调,还会让自己显得不过如此。

但一直这样乏味的走,除雨声便是宅院里的弯弯绕绕,纵然她身段优美极具观赏性,周宿也不甘心好不容易的相处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喂。”

他嗓调子一向都懒洋洋,混雨声听,有些许沙哑欲味。

叶青尧丹凤眼微垂,瞧去一眼,轻轻淡淡不带情绪,但万物垂爱,连这湿润天气里的昏暗光线也自甘为配,为她浅笼一层天然滤镜,成就一副宛如名画的细雨美人。

周宿愣住两秒。

她怎么总有这样的本事?

冷不丁随便看过来一眼。

清冷温婉各分对半,要人命一样的惊艳。

周宿轻咳,撇转过头,话说得随意:“来这么早,吃过早饭了吗?”

嗓音中奇怪的抖动让周宿感觉丢脸,以及他这个问题真的有点无聊。

叶青尧说:“吃过。”

“吃的什么?”

“阿金买的小混沌,不如你上次送来的。”

周宿诧异的轻挑眉,立刻招手让阿银靠近,“再去溏江买份上次的早餐。”

“不用的。”叶青尧浅笑:“喜欢的东西应该留个念想。”

是这个理儿,如果一下子吃全乎,倒容易吃腻,以后就不感兴趣了。

周宿没想到她会喜欢,这挺好。

他以后让阿银每天买一样给她送去。

不,他要自己去买,然后每天都送,让她每天都吃到,每天都可以念想起他。

“你还喜欢什么?”

走进廊,叶青尧把油纸伞斜压在身前。

一步一行,伞上的水珠跟了她一路,同洒清冷。

周宿的话让她微微走神。

喜欢?

除开心的情绪,她似乎也没有喜欢的东西。

写字画画吗?

那是她从小到大习惯性去做的事,谈不上喜欢。

或者种花钓鱼?

仿佛…只是生活的调味剂。

难道是当道士?

也不对,她从小就是个道士,谈不上喜欢或讨厌。

它只是一种身份,就像医生,老师,工人。

“没有。”

周宿疑惑笑:“没有?”

“嗯。”

是的,没有。

叶青尧很确定。

“没有喜欢的人?”

问这句话,周宿是攥着整颗心的。

明知道她有老公,明知道她有孩子,可还是这样大言不惭。

只是在赌。

万一呢,万一她嫁给陈慕真的只是因为他年纪大能照顾她,毕竟小姑娘年纪小的时候很容易被这种沉稳迷住,其实和情爱根本没什么关系呢。

喜欢的人?

当然是有过。

虽然明白得有些晚,但到底还是明白了,可这个特殊的话题,叶青尧并不想回答。

“周先生没必要硬找话题聊。”

“……”

被看出来了。

但叶青尧既没有否认刚才那个问题,也没有肯定,周宿有点摸不准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谁。

头一次他抓心挠肝,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那样太没面儿,还会给人以狗皮膏药的感觉。

周宿不打算做这种事,所以之后这段路,俩人都没再说话。

他不说,叶青尧自然不会主动。

周宿觉得憋,时不时在轮椅里调整坐姿,手里盘核桃,动作显得焦灼。

他的情绪被阿银注意到。

作为一个合格的贴身跟班,揣摩老板的情绪是阿银每天都会做的工作。这时候的周宿大概很想和叶青尧说话,但抹不开面子,于是自己急得有些烦躁了。

阿银瞧见左面白墙的行书字,大胆询问:“这墙上的字真好看,先生觉得呢?”

周宿不大耐烦地瞥过去,刚才光顾着闷,没瞧见这面白墙写满行书道经,白墙墨字,的确书香门第。

毛笔字似乎还能闻到墨香,写得倒是行云流水,但略有点儿刻意和匠气。

难不成她最近日子太舒服,书法退步了?

不过姑娘家可听不得太真的话,得哄着的。

周宿清清嗓子,含笑意:“叶青尧,你这字儿收放有度,疏密得宜,挺漂亮啊。”

叶青尧声音淡淡:“那是书法师傅来写的。”

周宿:“……”

阿银立刻低下头。

往前走,仍旧是白墙,不过这次没有字,而是画着大朵大朵的绣球花,还挺栩栩如生,虽然不如她上次的锦绣淮江,但也有几分灵气。

“这画不错,形神俱备,精致清雅,和你相似。不过你画的时候怎么不让人来告诉我,我过来陪你说话解个闷儿。”

“这画是另一个师傅画的。”叶青尧格外平静。

“……”

周宿牙根有点儿硬,唇边笑容都是僵的。

妈的。

没夸到点子上。

他重新沉默下来,不太有说话欲望了。

阿银有点同情他,难得费尽心思想讨一个姑娘欢心,竟遭遇这样的滑铁卢。

所以,当来到画满芭蕉雨林的水墨墙时,纵然周宿被惊艳,却吸取到前两次的教训,评价得极其犀利毒舌,“这画的什么玩意儿,绿了吧唧的。”其实绿色惹眼,比刚才的绣球花更清新动人。

“黑漆漆还下着雨,弄这么阴森做什么?”其实这景致极其接近暮色四合时的雨幕,不像画,而如同眼前景象。

周宿越往下说,越觉得不对劲。

这副好像才是……

“我画的。”叶青尧提着伞立在画前,眉色浅淡,不悲不喜。

周宿:“……”

他忽然咳嗽起来,越来越剧烈。

起初叶青尧只是淡淡看,没给予任何关心,直到周宿咳得躬下腰,有些喘不过气,她轻蹙起眉,才纡尊降贵一般走过去,准备为他把脉瞧瞧。

周宿感觉到她在靠近,直到熟悉的檀香近在咫尺。

姑娘慢慢俯身,手指放在他手腕脉上,周宿终于找到机会将一直藏在怀里的玉簪子别进她盘发里。

其实咳是假装,只是想寻个哄她的机会和台阶。

叶青尧抬眼,清丽眸子水乡清波。

这样近距离瞧,周宿不自觉收紧呼吸,笑意懒懒,压低的嗓音却温柔到自己都不敢置信,“怪不得我觉得这副画最好看,损起来都心虚。”

“簪子送你,别生气。”

一侧面,梁上雨如珠帘。

小风吹,路旁边的宅院草木揺。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悠长起来,而叶青尧的美韵足以让周宿装一杯进盏,品他个三五回。

光景难得这样融洽,周宿心情很不错,却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另一番风雨。

他的爷爷,周家说一不二的老爷子,周霖驭已经在浩浩荡荡的簇拥中回到周家。

按说还得两天才到家,这样突然见到人,连刘管家都有些猝不及防,把老爷子迎进家里后,老刘立刻让人去老宅子找周宿。

周家的天因为周霖驭的来到覆盖起乌云和阴霾,相比起周宿,这是个更加难伺候的主儿。

周宿是浑,但许多事儿不上心,三天两头不在家,所以周家佣人都过得舒坦,但老爷子就不一样了。

周霖驭今有七十岁,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封建大家长,出身豪门,自小都有豪门里那套迂腐陈旧的规矩,重礼数且刻板保守,已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譬如不允许任何人走动时发出声音,说话声音也必须轻,端茶递水的一举一动都得像精心度量过,不容许有一点偏差。

当他在周家时,周家便像一座压抑的坟墓,没有声音,没有生气,更没有生机。

大家做着事,机械而重复,像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如果不是薪水高,应该很少有人能坚持。

现在这个怪异古板的老爷子回来了,所有人自然高度紧张。正厅里,周霖驭坐主位,双手搭拐杖,微垂眼,像在想事情,以周礼为首的周家人立在两边大气也不敢喘。

周霖驭年纪虽然大,但不像其他老人那样头昏眼花,仍然像年轻时候那样心思沉着冷静,杀伐果断。

“周宿呢?”是苍老的声音,却也沉厚有力,深藏千均。

老刘立即回话:“已经让人去请了。”

周霖驭倏忽然笑一声,周礼嗓子眼发紧,觉得吓人。

“叶青尧那里?”

老刘心里咯噔跳,老爷子这消息真灵通,是不是连先生落水弄坏双腿的原因也知道了?

“……是。”

老爷子端起茶吹,明明在笑,可根本看不到丁点笑意,品了一口茶,将那茶杯往桌上随便一递,又垂下眼,苍老声音沙沙沉沉,“不是退婚了吗?”

老刘赔笑:“先生现在好像挺喜欢叶坤道,好像不想退了。”

“婚姻可不是儿戏,不是他们想退就能退,想不退就不退的。”

“您的意思是……”

“周宿既然不愿意娶叶青尧,那是叶青尧没福气。但她既然许了周家,死也是周家的鬼,这婚可不是小孩子家家说退就退的。”

老刘听得牙根打颤,周宿最近的变化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模样,显然是奔着要娶叶青尧去的,可听老先生这话的意思……

“我不太明白……”

周霖驭笑得冷漠:“周礼不是还没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