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叶青尧而掀起风浪的不是只有周宿,还有叶家。
她沉寂太久,久到叶家人都已经忘记她的存在,却在突然的一天,她回来了,卷着惊涛骇浪重新站在众人眼前,还带回来一个忤逆的消息。
她要为死去的叶珺娅建墓。
这在叶家,简直大逆不道!
叶芊芊的情况很不好,医生检查过后确认并不是被毒蛇咬伤,而是因为其他神秘药粉。
这世界上的事千奇百怪,有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诡异现象,当然也有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的解药。
叶芊芊昏迷不醒,许莉昉急得团团转,骂声和哭声交替,恨不得立即冲到云台观找麻烦。
叶家的这个夜晚并不安静。
叶斐陪叶老爷子很久,久到深夜他看完一本佛经,喝茶润喉,接过叶斐递来的帕子擦完嘴,才用他那苍老疲乏的嗓音问:“芊芊怎么样?”
“还没醒。”
叶庭轻“唔”,那双苍老布满皱纹的眼睛看向窗外。
叶斐已经习惯,他的爷爷总是喜欢在某个时间段看某个方向出神。
那是一种悠久而空泛的目光,有时犀利,有时候又慈祥。
叶斐猜想他应当在回忆什么,毕竟有情绪的波动。
“她怎么样?”
叶斐愣了愣。
“……爷爷问的是谁?”
“她。”他老了,脸上的皮肤很松弛,双眼皮耷拉下来,像块饱经风霜的树皮,明明窗外什么都没有,可叶庭眯着眼,似乎用力就能看清什么。
叶斐反应过来老爷子问的是谁,回想起今天见到的叶青尧,依旧难抑内心的惊艳:“妹妹出落得很美丽,叶家这么多女孩儿……没一个能比得上。”
冗长的沉默,叶庭摸着拐杖低下头。
叶斐分不清老爷子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叹息。
“当然会美丽。”
她的父母都曾是他的骄傲,他们的孩子又怎么会不出色?
只是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
她是不被俗世所容,不能被世人得知的……
她是孽障,是冤孽,是一切错误的源头和结果!
叶斐感觉到老爷子情绪的波动,立刻紧张起来:“爷爷!”
叶庭轻喘着摇头:“准备准备,明天去云台观。”
“爷爷要去见妹妹吗?”
“去。”
避而不见这么多年,她心里肯定怨恨,他就算不想面对,也必须要面对。
二十三年了……
珺娅。
我要去看看你当年用命保护的孩子了。
清晨的云台观薄雾浅遮,青山下的绿树如泼墨,一条小瀑布穿过山石直下几尺,水溅当空化作雨,淅淅沥沥的清幽。
叶青尧坐在远处,石桌上摆着小辣椒和秧纥昨晚采回来的野花,瀑布的水滴在上头,千锤百炼的芬芳。
她很早就在这里煮茶,马龙入宫,洗茶,冲泡,每个动作都沉静从容,仿佛时间开始之初就在这里,会呆到地老天荒,仿佛任何人都不能影响她,她也不会被任何事牵绊。
这样的不慌不忙让激昂瀑布都带上几分细水长流。
叶老爷子握紧手里的拐杖,被叶斐搀扶着站在竹林外面,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他那总是悠远的目光好像找到终点,一直看的黑夜应当是这样的亮光。
果然啊……
这个被他刻意忽略的孩子,真真成长得比珺娅更优秀了。
他却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害怕。
低下头,老爷子摸了摸鬓角,不经意地擦去眼角沁出来的一点湿润,摇摇头笑,“走吧,过去看看。”
叶斐小心翼翼扶着他。
这趟出来人不多,只有他陪同,一名医生和昏迷的叶芊芊。
许莉昉闹死闹活要跟来,最后被老爷子关在家里反省,也算是禁闭。
春风拂面,封壶,分杯,玉液回壶,分壶。
叶庭走向叶青尧,一直看着她的煮茶过程。
很娴熟,很优美。
当年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淮江的江南气息比现在更浓盛,她的妈妈叶珺娅是江南一带的名媛才女,会的东西很多,其中煮茶就是绝活。
眼前这孩子没有得过母亲教导,却胜过当年的叶珺娅,她有一份叶珺娅没有的从容气度。
“青尧。”叶斐清清嗓子,轻声喊。
叶青尧抬眸,看着身穿黑色长衫的老人。
他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现在人老了,纵然鬓角与脸上有很多皱纹,却因为岁月而添厚重和儒雅。
叶庭也在看她。
叶青尧没请他们坐,简单问:“有事?”
叶斐咳了咳,先扶老爷子坐下,后说:“我们今天来是请你治一治芊芊。我知道十年前他们曾经欺负过你,是叶家对不起你,可是青尧,小惩大诫好不好?不要闹出人命。”
叶青尧为自己倒杯茶,专心一意地品,没有搭腔。
瀑布风大,叶庭身体不好,咳嗽几声,说:“叶斐,你过去等我。”
叶斐点点头,看了看叶青尧才走开。
叶青尧转着茶杯闻茶香,安安静静。
才二十三岁,就这么有定力。
很不错啊。
“第一次见,这是见面礼。”这东西他一直贴身带着,是个不算精致的木制小盒子,盒子表面雕刻山茶花,虽然做工粗糙,但因为岁月痕迹的打磨,倒有些好看韵味,里面是一只白玉红血镯,白的底色,红的水丝绕。
叶庭的手指点在上面时,里面的红水丝似乎有了生命,在白玉里穿梭游荡。
叶青尧的目光落在上面。
“这是……”要说出那个事实,叶庭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你爸爸送给你妈妈的东西。”
叶青尧瞥开了目光,语气少见的锋利冷漠:“你拿这样的脏东西给我?”
叶庭愣了愣,他没想到她对于自己父母的事,是这种态度。
也是。
谁知道那种真相都不会好受。
“来之前我还在思考你应该怎么称呼我,是外公……还是……”
叶青尧的笑打断他。
叶庭慢声叹息,将镯子放回盒子里,推给叶青尧。
“救救芊芊吧。”
“他还活着是吗?”叶青尧问的却是另一个犀利而特殊的问题。
叶庭立刻蹙眉。
叶青尧勾弯唇,“老先生是我在这世上最佩服的人,知道为什么吗?”
叶庭知道她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但那一字一句堪比穿石瀑布,排山倒海而来,能覆万倾。
“叶家的迂腐如附骨之蛆,牺牲女儿保全儿子,古往今来,女人注定做男人的垫脚石。我偏偏不喜欢这套理论,所以老先生可要把他藏好点,别让我找到他。”
这样宁静的女孩儿,此刻竟然有森森的煞气,青山白瀑都像她布置的机关,千军气势,草船与东风,她心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叶庭苦笑,他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难过。
叶家到这一代只有叶斐还算出色,可跟眼前的叶青尧比起来就显得很平庸,偏偏这个非池中之物的叶青尧和她的母亲不一样,不是一块温玉,而是一把利刃。
“你还是不愿意救芊芊吗?”
叶青尧敛眉继续品茶:“我擅制香,她吸入大量的香粉,的确只有我才能解。”
“要救她,就让许莉昉一步一磕头从山脚跪到我面前,求我。”
倒是狠。
越和她沟通相处,叶庭就越觉得她不像叶珺娅,叶珺娅是从里到外的柔,叶青尧的柔只是一层伪装。
“不来会怎样?”
“那么叶芊芊很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你就不怕许莉昉告你?”
叶青尧轻飘飘反问:“你会让人知道我吗?不会的,因为那样的话,叶家二十三年前那件龌龊的事就瞒不住了。”
“……”
叶庭活到这个年纪,难得会语塞。
丫头年纪不大,剖析人心却厉害。
最后,叶庭和叶斐当然是无功而返。
回到叶家,许莉昉果然闹腾着要去警察局报案,被老爷子塞住嘴扔回去。
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去求叶青尧,要么把叶芊芊当个活死人养着。
叶青尧是叶庭守了多年的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来历,那是叶家的耻辱,是他的耻辱……
周宿做事目的性强,对生意是这样,对女人更是这样。
他打听到叶青尧会定期下山替人看风水,有爱好道家文化的雇主找她,她也乐意出山帮忙设计一些富有道家哲学的园林。
正好他有个宅子缺设计样板,周宿让人联系云台观,很快得到对方的回信,叶青尧接了这单生意。
周宿最近的心情也就因此不错。
他决定要“抢”叶青尧,并不代表非她不可,他将这理解为不甘心,仅此而已。
而叶原,最近总是寻觅各种极品人妻少妇送到周宿房里,试图唤醒他往日的风流多情,得来的却全是周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他歇了心思,捂着肿胀发青的脸问:“你对叶青尧还真执着,那宅子不是你妈留给你,谁也不准碰的吗?你居然愿意给她折腾。”
周宿愣了下。
叶原不说,他都已经忘了。
那宅子的确很重要,就连他们这群狐朋狗友也从不允许进入,周宿不想破坏里头的一草一木。
但叶青尧……
短暂愣神后,周宿无所谓:“随她折腾,折腾坏了总要付出代价。”
叶原轻嗤,借用手掌揉脸的动作挡住怀疑神色,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几天的周宿怎么过来的,整个儿一六神无主,直到得到云台观消息,确认叶青尧会接这单生意后,他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
盛夏夜雨声滂沱,是蓄谋已久,一场声势浩大的久别重逢。
叶青尧却不太喜欢这样的雨天,也讨厌雷声和闪电。
房间里很暗,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目光有些涣散。
屋外的雷鸣像地狱传来的哀嚎,叶青尧蹙蹙眉,翻身。
一道闪电劈进卧室,她用被子蒙住眼睛,黑暗里好像能听到温润好听的笑声。
他会把她的被子拉下去,温暖的手轻轻遮住她眼睛,附在她耳朵边轻声哄:“害怕就到我怀里来啊,躲在被子里干什么?”
那样的温柔和温暖,是多久之前的呢……
叶青尧轻声叹,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敲响。
叶青尧立刻看着门,向来平静的眼,少见地燃起一星亮。
她起床开门,忘记穿鞋。
门外一张俊昳轮廓闯进视线,他浑身湿透,嘴里咬根湿掉的烟,胳膊上搭着几件她的道袍,倒是没湿,应当是被他护着的。
周宿撩起眼:“下雨不知道收衣服?”看到叶青尧眼底翻涌的失落,周宿话音一顿,咬紧嘴里的烟头,问得缓慢而压抑:“你在期待谁?”
作者有话说:
《周宿日记》
我讨厌雨夜,雷声,以及那天晚上青尧看我的眼神。
咱就是说,谁还没有白月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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