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啊,还有这么小的神龛啊。”

袁香儿拨开草丛,她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下发现一座小小的屋子。

细细小小的瓦片上爬满的苔藓,已经看不清昏暗的屋檐下供奉的是什么神灵。

“这多半供奉的是树神。”胡青在袁香儿的身边蹲下,“从前人类崇拜且敬畏一切力量强大的生灵。不论是灵物,妖魔,修士,只要能够亲近庇佑人类,人类都会为他们修筑大大小小的神像。上到那些绝地通天的大能们,下至村子里聚灵而生的植物妖兽,都有供奉膜拜的人类。”

这棵巨大的梧桐树不知道独自在这荒山中生长了多少个百年,褐色的躯干粗壮到数十人也合拢不了。

这里或许也曾是人类生活着的村落,但如今周围一切人类的痕迹都早已不见,唯独这棵树下这个小小的神龛却还被孤单地保留着。

袁香儿伸出手,将神龛前的杂草拔了,一缕阳光透过来照进了那小小的屋子,依稀可以看见神龛里小小的神像的头发上雕刻着一条古朴的缎带,是梧桐树的树灵啊,曾经也生长在人类的村庄里受着人类的喜爱和尊敬吧。

她不由想起自己院中那棵伴随着自己长大的梧桐树。

窃脂在树上居住过,师父在树边的石桌上手把手地教自己画符箓,乌圆和锦羽在树下玩着跷跷板……那层层叠叠的绿荫见证了她无数欢乐。

袁香儿站起身抬头看着眼前的梧桐树,轻轻在粗糙的树干上摸了摸。

“谢谢。”一道徐缓的声音在袁香儿的耳边响起。

袁香儿眼前一花,突然在那一瞬间被带进了另一个生灵的感知世界。

眼前的画面似从很高的地方向下看,无数的人类围在她的脚下欢喜地载歌载舞,她仿佛变成了一棵大树,人们在树枝上挂上彩色的幡条,捧来祭品,修筑神龛,跪在树下祈祷。

“树神,阿山哥哥明日来我家提亲,请您保佑一切顺利,我好喜欢他,希望这辈子能和他在一起。”一位少女抚摸着树木的躯干,红色面孔祈祷,袁香儿能感觉到她手心柔软温热的肌肤。

“树神大人,我很快就要生娃娃了,保佑我这一次生一个大胖小子吧。”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护着圆鼓鼓地肚子,一脸幸福地在树下抬头看上来。

“家里的牛走丢了,树神大人帮帮我找一下吧。否则我会被阿爹揍死的。”年幼的放牛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哇哇坐在树根上哭泣。

人们的悲欢和喧闹似乎感染到了袁香儿,或者说是袁香儿所在的这棵树,让她看着这样的热闹,也因此有了开心和愉悦的情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附近却渐渐变得冷清了起来,来到树下的人越来越少,

“树神大人,我们要搬走了,不知为什么最近这里的妖魔越来越多,听说东边的土地上适合人类生存,我们打算搬过去看看。将来有机会再回来看树神大人您啊。”

当初红着脸在树下求姻缘的少女,已经成为了成熟的妇人,挽着包裹,牵着大大小小的孩子,站在树下辞行。

很快人类果断地迁移,这里附近再也没有了那种吵闹喧哗的声音,彻底的寂静下来,再也没有人类出现过,甚至人类留下的那些房屋,都在一点一点的崩塌,消失在尘土中,再也看不出痕迹。

“人类真是无情的生物啊,我从小就在他们中长大,可是他们欺负我没有可以移动的双腿,说走就走了,把我一个丢在这里几百年。”

一位头发上束着缎带的女孩出现在树枝上,就坐在袁香儿的身边,她荡着纤细半透明的双腿,托着腮看着空荡荡的树下,嘟着小嘴抱怨着。

一种寂寞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漫过袁香儿的心头。

那位女孩转过脸来看坐在身边的袁香儿,在温和的阳光下露出笑容,

“对不起啊,不小心就把你拉了进来。”她握住袁香儿的手,轻轻推了她一把,“很久没看见人类了,真是开心,送你出去吧,谢谢你。”

袁香儿一个恍惚,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那棵古老的梧桐树前,她的手掌还扶在树干上,胡青在她的身边,正抬起头来看她。

时间只过去了短短的一瞬间,自己刚刚被树中的灵魂所影响,看见的那些漫长时光,原来是来至眼前这棵树木悠远的记忆而已。

“你……”袁香儿抬头看着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我在不久之后,会回到人类的世界,如果你还愿意,就给我一根你的枝条,我可以把它种在人类生活的世界里。”

过了片刻,仿佛有风吹拂,繁密的枝叶响起细细的响声,空中落下了一截小小的树枝,嫩嫩的枝条前端卷曲着带着两片小芽,莹莹有光,富含灵气,可保它离开主干很久时间也依旧保持着生命力。

袁香儿将小小的枝条和块灵玉包裹在一起,小心地放进随身背包中。

他们启程继续向前走的时候,身后的树林传来阵阵涛声,似乎在和袁香儿背包中的小小枝条告别一般。

袁香儿回过头,那驻立在山间古木下的神龛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参天的树冠上繁密的绿叶在风中轻轻招手。

“怎么了?阿香?你捡那条树枝干什么?”胡青问袁香儿。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这里曾经的树神,她告诉我,她很怀念人类的世界,我打算带她回去看看。”

“刚刚?你被树灵影响到了?”胡青伸过手来牵住了袁香儿的手,“这些树灵活了许多年,虽然不能移动,但却时常有些特别的能力,尤其擅长诱惑人类,别说拉走你的魂魄,就是拉走你整个人都有可能,你还是离他们远一些好了。”

南河化为天狼本体,摇了摇一身漂亮的毛发,“这里的路不好走,还是我背你吧。”

袁香儿一看见南河,就觉得特别心虚。

“啊,不,不必了。我自己走就好。”她面色微微一红,谢绝了南河的邀请,自己给双腿上贴了两张神行符帮助自己迅速行走。

她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自己已经接连两三日做了那种特别难以启齿的梦境。

在梦里南河只披着尾巴,躺在野地里招惹自己,而她要不是半途惊醒过来,数次都差点没能忍住诱惑,几乎要把人家按在树根上这样那样直接法办了。

南河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摇身变回人形,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路开道。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袁香儿一行围绕着篝火,夜宿荒野。

乌圆吃饱了肚子,已经圆润地滚在袁香儿给他垫的毛毯上睡着了。

渡朔起身巡视周边的安全,袁香儿和胡青挤在一起聊天。

“你这是怎么啦?你是故意想回避南河吗?”胡青悄悄地说,她抬起下巴点了点南河所在的方向,“干嘛突然这样对小南,你不知道这样他很伤心的吗?”

“啊,有这么明显吗?”袁香儿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为了不让自己再做那种梦,她今日刻意和南河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是真的有表现得连阿青都一眼看出来了吗?

她偷偷看了一眼南河,银色的天狼远远地蜷在篝火的另一头,脑袋沉默地埋在尾巴里,一双耳朵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这一路的每一个寒夜,袁香儿都是早早挤在他的身边入睡,只有今夜没有马上过去。

果然是难过了啊,这个敏感的家伙。

袁香儿抱着毛毯讪讪地走过去,规规矩矩裹着毯子躺在南河身边,爪子收好没有乱放,心里默默诵读了两遍静心咒,祈祷自己不要在梦里兽性大发,泄露出什么不可言述的声音来,那可就丢人了。

“我做错了什么吗?”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低低沉沉的,酸楚又难过。

袁香儿愧疚了,丢开毛毯滚到南河身边,搬过他的大尾巴盖在自己的身上。翻出自己带着的小梳子帮他顺背上的毛发。

“别乱想,你一点错都没有。”

(如果说有啥错,也错在你长得太过美貌,让我总受不住诱惑胡乱做梦。)

袁香儿不小心把一句心底的真实想法传了过去。

她惭愧地捂住了脸。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把持不住了呢?好歹也是在古代正经长大的女孩,真是愧对了师娘十余年的教导。

或许是越介意的东西就越容易出现在梦里,尽管在睡前念了无数遍静心咒,做了各种思想教育工作,睡梦中的袁香儿依旧来到了那棵白篙树下。

这一次南河坐在低处的树枝上,他没有看袁香儿,抬着脖颈昂首望着夜空中的明月。苍白的月光映得他的肌肤莹莹生辉,一条柔软洁白的皮裘松松耷拉在他的身上,光洁修长的小腿从空荡荡的底部垂落,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紧实的肌肤下隐隐透着青色的血管,在袁香儿看过去的时候,那白皙的脚趾明显地蜷缩了一下。

有时候极致的诱惑不在于穿少,而恰恰这种若隐若现的时候才最令人窒息,看他含羞带怯,看他伸出莹白的手指,那手指在月色下伸向了松散的皮裘。

袁香儿甚至知道了自己又进入梦中,她在朦胧的睡梦中进退不得,

等着那诱人的礼物即将拆开,等着那最迷人的位置被剥落出来,一切的美好都将被呈现在寒风里,为她一人而绽放。这样等待的一刻最是撩人,让她几乎舍不摆脱这个梦境醒来。

“阿香。来我的身边。”树上的人唤她,向前伸出光洁的手臂。

她不由迈开脚步向着那棵白篙树走了过去。

白色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招摇,南河的手臂在月华下莹润有光。

前进中的袁香儿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她潜意识里隐约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迟疑地放慢了脚步。

“阿香,”南河抬起湿润的眼睛看她,沮丧地垂下耳朵,仿佛控诉着她的不识时务,“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躲着我?”

“不不,我没有的。”袁香儿慌忙解释,忍不住就伸手握住了南河的手。

在她握住南河手的那一瞬间,南河的手也立刻紧紧握住了她,那熟悉的手掌化为强韧的白色枝条,紧紧攀上来缠绕住了袁香儿的手臂。

飘摇在空中的白色枝条兴奋地飞扬了起来,漫天飞舞的枝条形成一个白色的旋涡。

袁香儿猛然睁开眼,她发觉自己依旧躺在南河的身边,然而周围的一切似乎被蒙上一层看不清的白雾,自己的身躯正在迅速变浅变淡,身躯所处的空间在交叠变幻,她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拖进另一个白色的空间。

袁香儿想要张口呼喊,但她已经喊不出声音,也无法动弹。

南河就睡在她的身边,闭着双目,呼吸匀称。渡朔端坐在不远处,闭目打坐,火光照应着他平静的面容。而胡青和乌圆蜷着身体,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一人发现袁香儿身上发生的异状。

袁香儿身下的地面似乎崩塌了,她仿佛正在掉落进一个无底的空间裂缝,在裂缝合拢的那最后的一刻,她终于看见身边的南河睁开了双眼,一脸惊愕地向她望来。

眼前骤然一片茫然的苍白,白色的乱流将南河慌乱失色的眼神闭合在了一片苍白之外。

不知在一片混乱中穿行了多久,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袁香儿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滚落出来,她扶住在空间转换中眩晕的脑袋,勉强站起身,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华美的庭院,巨大的白篙树,虬结的紫色躯干,漫天招摇的白色枝条。

树下站着一人,看着她抚手微笑,“阿香,我都说了,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