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挂在屋檐下的风钤发出清脆的声响。日头在空中火辣辣地散发威力,把院子里的土造库房照出黝黑的影子。今天又是个大热天哪。
“您好——”
中午过后,有人走进了古书店,可不是藤岛先生嘛。他今天同样穿戴潇洒,帅气得很。
勘一从帐台里瞪着眼睛,朝他打量一番。
“怎么,又是你啊?”
“好过分喔,我可是客人耶。”藤岛先生一脸爽朗的笑容回答。
听说,这位藤岛先生是近来时兴的资讯科技公司董事长。年纪不过二十八岁,已经在知名的六本木新城里拥有一家公司了。
“这里没书要卖你!”
“别这么说嘛。来,我今天也带来了。”
藤岛先生把列印出来的纸张递给勘一,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体。勘一绷着脸,读着纸面的文章。藤岛先生在勘一面前站得笔直,面带笑容地等着他读完。
看完了以后,勘一抬起头来,“普普通通啦。”
“太好了。那么,我今天也可以买书罗?”
“可啊。”
其实呀,这位年纪轻轻却热爱古书的藤岛先生,第一次来到我们店里时,大为赞叹这简直是座宝山,说要把店里的书全部买走呢。结果这番话惹得勘一暴跳如雷,把他给痛骂了一顿:
“书这东西会自寻归宿,去到最合适的主人手里。像你这种钱多到满出来想要大肆搜刮的家伙,咱们这里连一粒灰尘都不会卖你!”
藤岛先生是个有钱人,免不了有些财大气粗,可本性挺好的。挨了骂以后,他深切地反省,再三恳求把书卖给他,勘一被他爱书的热忱给打动了,于是这样告诉他:“先让你买一本,看完以后写一份读书心得交过来,如果写得好,再继续卖你!”从那之后,藤岛先生便老老实实持续到了现在。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两个人才好。
“堀田先生,前面不远那边,正在拆房子呢。”
藤岛先生喜孜孜地在书架前物色属意的书,边和勘一聊了起来。
“是啊,正在拆啊。那里以前是出租公寓。”
“真让人舍不得。那么古意盎然的屋子,就要消失了。”
“不都是你们这些家伙到处搜购的嘛!”
“我们公司才不是炒地皮的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一带有好多屋子确实都快塌了,还曾经发生过有人居住的房子,屋顶竟然塌陷下来的意外。
“瞧着的人净嚷着怀旧风情啦什么的,可对住在里面的人来说,还是生活起来便利些比较好。”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藤岛先生有些惋惜地叹气,低下头来,“咦?”
这可不是班杰明吗?不知道它去哪里散步了,刚回来店里,正要进屋去。
“堀田先生,那只猫的项圈上,是不是绑着什么东西?”
“唔?”
是呀,项圈上有个东西。勘一伸手一把揪起班杰明,把东西拿了下来,“这是啥呀?”
是一张纸哪。折成长条状,像签纸绑在树枝上那样,缠在项圈上。
“这是口袋书的书页吧。”勘一也点头附和藤岛先生的话。
“‘……距离弗兰奇·丹和穴森之间,约莫一公里处……’唔?这是……”
两人读着书页上的文章段落。
“这应该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吧?儒勒·凡尔纳写的。”
“哦,是吗?你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口袋书那边。”
藤岛先生连忙跑到书架前,手眼并用地浏览着成列的口袋书。
“找到了!”他赶回勘一身旁,一边忙着翻动书页。
“我手上的这张是第二二九到三二〇的那页!”
“啊,有了!没错,就是这一页!”
既然两人都确认过了,应该不会有错。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其中一页被人撕下来,卷在班杰明的项圈上。
“虽然知道了是出自哪本书……”
藤岛先生欲言又止,勘一也纳闷地歪着脑袋瓜。
“为啥这东西会在猫身上咧?”
两人这时想找班杰明,却没瞧见它的影子,不知道上哪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人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哪。
“跟踪狂?”
“我猜……应该是吧。”
阿绀方才去送货回来,正在喝冰咖啡,抽根烟休息。这时,满身大汗的研人和花阳放学回来,一钻进咖啡厅,就抢着向阿绀报告,说是放学回来的路上,有个男人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
“是年轻的男人吗?”
“应该是吧。大概跟阿青叔叔差不多,或者是大学生吧,我也分不出来。”
小学生确实不容易分辨大人的年龄。
“确定他是在跟踪你们吗?”
花阳用力点头,“我一觉得怪怪的,就马上确认了喔。我拿了小镜子往背后照。”
真不愧是细心的花阳。
阿绀抱着胳臂沉吟了一会儿,“嗯,那么,以后放学的时候,一定要和同学结伴回来,暂时不可以单独上街买东西。还有,下次再发现那个家伙的话,马上打电话回来。知道吗?”
“嗯!”花阳用力点了头。
唉,这年头怎会变成了这模样。当然,形迹可疑的人从前就有,骚扰案件过去也曾发生过,很久之前,甚至还出版过一种低俗的色情杂志呢。可是,我觉得近来的世风日下,和往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亚美,倏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么说来……”
亚美想说的是美铃小姐来的那天发生的事吧。就是莫道克先生察觉有个年轻男子形迹可疑。
“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可能吗?”
“真讨厌,怎会发生这些事呢?”
阿绀劝慰大家,总之,这段期间多加小心。是呀,留神些总是比较好。
勘一拿着方才那张《十五少年漂流记》的书页,走来咖啡厅这边。
“喂,阿绀!”
“什么事?”
“中午的时候,班杰明的项圈上缠着这东西哩。”
阿绀困惑地接过那张书页。
“口袋书的一页?”
“要说是恶作剧,也未免太难解了。”
“啊!”研人猛然大叫一声。
“做啥突然大叫啊?”
“这个!”
研人急着从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哎哟,可不是口袋书的纸页嘛。
“开什么玩笑,同样的东西咧!”
“《十五少年漂流记》?”
况且,研人还拿了两张出来。
“哪来的?”
“我们回家的路上看到班杰明,仔细一瞧这东西就绑在它的项圈上,所以才拿下来的!”
“那时候班杰明在哪里?”
“公园对面的那个阳台上。”
研人说的应该是常有很多猫上去睡午觉的那个地方吧。我晓得那里。
这几个人纷纷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那三张皱巴巴的口袋书书页,一起摆在客厅的矮桌上,勘一和阿绀同样抱着胸,盯着眼前的纸页,百思不解。勘一伸手端起了冒着汗的茶杯,一口喝光了里面的麦茶。不知哪里正在装潢的噪音,又是捶敲又是锯拉的,伴着蝉鸣从敞开的檐廊传了进来。
“绑在项圈上的第一张,是十二点过后吧。”
“正是!”
“研人看到班杰明是三点多的时候。有人撕下口袋书的纸页,趁班杰明出外散步时,绑在它身上,而且又重复做了两次。”
“就是说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第一次是二二九到三二〇页。”
“第二次是十九到二〇页,还有二九到三〇页。”
两人正在苦思之际,后院的木门那里传来声音。
“好热啊——”
咦,是佑圆兄和莫道克先生。这两个人同时来家里,真稀奇哪。走在前头的是拿着扇子拼命漏风的佑圆兄。
“你们来啦?一起出现,还真新鲜哩。”
“我们是在门口遇到的。”
“怎么,爷孙俩一齐苦着脸?该不会是这家店终于快倒了吧?”
“你少乌鸦嘴!一切都怪这东西!”
“这东西?”
佑圆兄正要从檐廊下面跨上客厅时,阿绀陡然啊的大喊一声,把佑圆兄吓得跳了起来。
“阿绀,别吓人啊,我心脏都快停啦。要是杀了神社主祭,世世代代子孙可都会遭到冤魂纠缠的喔。”
“就是佑圆爷爷!”
“嗄?”勘一讶异地瞧瞧佑圆兄,再看看口袋书的书页,“是你干的哦?”
“什么事?”
“不是不是,爷爷,不是那样的,是班杰明和佑圆爷爷啦!”
“嗄?”阿绀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凝重,“佑圆爷爷!班杰明原本的饲主!”
“你是说初美嫂?”
“她家呢?哪里来着?”
“现在她搬去川崎那里的儿子家住呀。”
阿绀慌张起来,“不是,她旧家!”
佑圆兄拿扇子指向外面说:“不就在二丁目那里,那条死巷子的最里面吗?就是那间快要倒塌的屋子啊。”
“就是那里!”阿绀心急如焚地站起来,慌张地说,“莫道克先生陪我一块去!佑圆爷爷,快打电话给初美奶奶的儿子,问他初美奶奶在不在家!”
救护车来了,附近的住户纷纷出来围观,一片闹哄哄的。阿绀猜得没错。他在那处旧家里面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初美嫂,立刻叫了救护车。
就像佑圆兄方才形容的,初美嫂的旧家位在死巷子底,没事的话谁也不会特地绕到里头去。假如阿绀没猜出来,只怕她这条命可保不住喽。
谁料得到,初美嫂竟会回到空荡荡的旧家去呢?她一定是思念那间老屋子,想去看一眼,不巧身子不舒服了,或是跌倒摔到地上了。无奈门窗都是关上的,就算她用衰弱的声音呼救,大概也不会有人听得见。嗯,等会儿我也去医院探望探望。
“是班杰明发现初美奶奶的喔。”
“班杰明一定是每天散步时,都会绕去旧家那里看一看。”研人和花阳七嘴八舌地讨论。
“这就叫猫的报恩吧。”
幸好被送往医院的初美嫂,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聚在客厅休息。
“她可能没法大声呼救,所以看到班杰明回来,才会把带在身边的口袋书撕下一页,在它的项圈上,试图对外求救。”
他们吃着佑圆兄送来的冰淇淋,一面推测。
“话说回来,阿绀,你怎会猜到呢?”
“从页码猜到的啊。”
“页码?”
“我想,假如这不是恶作剧,那就是有人想利用这个口袋书的页码,传达某些讯息吧。”
阿绀指着口袋书的页码说道。
“有道理。”
“而且还是在非常紧急,只能利用这本书的状态之下。可是,读了好几遍文章内容,都理不出个头绪来,既然如此,就别把线索想得太复杂,只由页码上去推敲。”
“然后咧?”
“二二九到三二〇页、十九到二〇页和二九到三〇页,第一次和第二次重复出现的数字是二、三、九、〇,对吧?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是门牌号码吧?”
佑圆兄往膝头使劲拍了一记,赞道:“原来是门牌号码!所以才会想到是二丁目的二之九号!”
阿绀点点头,“初美奶奶第一次撕书页时,刚好有二二九到三二〇页,可是没人去救她。后来班杰明又去了一趟,这回只剩下二〇页和二九页可用了。”
“为什么不用第二页和第九页呢?那样不是更好猜吗?”花阳问说。
阿绀笑着回答:“你看看书,通常每本书最前面的是书名和目录等等,那些部分没印上页码。这一本的第二页和第九页,统统没印页码。”
“原来如此。”花阳总算明白了。
“唔,不过呢,”勘一从檐廊往向外面,“藤岛那小子也说了。这里越来越老旧,难免会发生这种意外。”
盖新房子的槌打声,和着蝉鸣,震天价响。
又过了两天左右。赤焰焰的日头煎烤着大地,终于进入烈阳当空的炎夏了。家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大敞,尽量通风图个凉快。
店里的勘一向咖啡厅那边交代一声,往书库那里去了,大概是要去拿本书吧。要到书库那边,只能从檐廊走下院子。勘一趿上搁在三合土上的拖鞋,走进书库。
“怎么回事?”
勘一才刚踏进书库,立刻大吼起来,咚咚咚地跑出来朝主屋的二楼喊了一声:“喂!阿绀!”
阿绀听了唤声立刻从二楼下来。咦,勘一为什么要叫阿绀呢?
“爷爷,什么事?”
“你这小子,怎能书库整理到一半就跑掉了!”
“您在说什么?”
“还敢问!书都弄坏了啦!”
哎哟,是真的。书库角落边有个书架,好多书都从架上抽出来一半,甚至有些都掉在地板上了。
“不是我啊!”
“啥?”
不是阿绀的话,又会是谁呢?
“这……该不会是遭小偷了?”
勘一顿时气得龇牙咧嘴的,朝咖啡厅那边嚷嚷:“喂!蓝子!”
问了以后,蓝子和亚美都说不知道。她们两个都待在咖啡厅里工作,自然不晓得嘛。
阿青出去买东西了,花阳和研人都在学校。玉三郎、班杰明、娜拉和阿凹当然也没进去那里。它们虽然偶尔会在炎热的日子里溜进去纳凉,却不曾调皮地把书弄坏了。
“美铃小姐呢?”
阿绀才说完,远远地由屋里传来一声“我在这里”,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从檐廊底跑了过来。她方才大概是去洗手间吧。
“有事叫我吗?”
这么一来,家里的人全到齐了。
“这么说……”
“该不会真遭小偷吧?”
“小偷?”
听到勘一的怀疑,首先出声回应的是一位顾客。哎哟,可不是茅野先生嘛,来得真巧!
“老板,这话听着不大平静哩。”
“嘿!好一阵子没见啦!”
茅野先生头戴一顶巴拿马帽,身穿白色开襟衬衫搭上棉质裤,打扮颇为率性。
“休假吗?”
“是啊。不过,我的假期看来要泡汤罗。”茅野先生朝里屋探瞧,苦笑着说。
这位茅野先生虽然快退休了,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刑警。而且呀,我忘了他是第几课来着,总之是专抓小偷的喔。
“哎,还不确定是遭小偷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看一看吗?”
“爷爷,人家茅野先生今天休假耶!”
“不碍事、不碍事!打扰喽!”
茅野先生笑着打圆场,由勘一领着走回仓库那边了。这位茅野先生也是一位酷爱古书的人士,在外面调查案件时,若让他瞧见了旧书店,总忍不住踅进去看看有没有好物件,年轻时算不清因此写过几张悔过书了。他那点微薄的薪水,几乎全花在古书上,听说太太好几回气得不跟他说话了。他来咱们这家店光顾,算算已经有十几年了。
茅野先生和勘一以及阿绀一起进去仓库里面。他先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时,他眼里的笑意已经敛去。
“嗯,没留下什么行窃的迹证。”
“会不会是小偷才刚刚进去,就被爷爷的声音吓得跑掉了?”
茅野先生点头同意阿绀的看法。
勘一他们检查了有无书籍遭窃,还好一切安然无恙。白天时段,书库的门扉通常都是开着的,只要推开屋后的木门,就进到家里的院子了。不过,通到后院木门的那条小径,会经过杉田豆腐店的厨房便门。除非是家里的熟人,才知道要从这边进来,况且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有这么一条捷径。
“这事虽有些古怪,暂时没什么问题吧。”
勘一都这么讲了,加上茅野先生也说既然没有财物损失,这事也就算了。可是,想想总觉得不大安心哪。
“老板……”
“啥事?”
“那个,如果没遭窃,可以让我在这里看一下吗?这是您第一次允许我进来这里……”
阿绀和勘一都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喂,该不会是你为了要进来这里,故意搞鬼的吧?”
茅野先生忙不迭地摇着双手,“怎么可能!老板,我可是刑警呀!”
在爱书人的眼中,这间书库简直是座宝山。勘一只肯让茅野先生在这里待上一个钟头,结果他一直留到天黑都没走。还真能待哪。
那天晚上,跟踪狂和小偷这两起事件,成了餐桌上热烈讨论的话题。
“真教人心慌慌的。”
“天气热,干蠢事的家伙也多了起来,大家提防着点。阿青,反正你闲着没事,仔细留神门户!”
“好啊。趁这个机会,不如在书库的门上加装防盗装置吧?”
“什么样的?”
“比方虽然门是开着的,如果没有按下开关就想进去,就会触动警钤之类的。”
“嘿,好极啦!毕竟咱们家书库有回损失惨重哩!”
“损失惨重?”阿绀问道。
哦,勘一讲的是那件事吧。
“很久以前,被一只耗子溜进去了,把里头的书全搬得精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什么叫耗子?”
说起来,那是我公公还在的时候了。当时勘一也才三十岁上下吧。
“耗子是一个年轻的淘书转卖客的绰号,当时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他对阿爹有点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
勘一的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误会,演变成的挟怨报复。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找来好几个帮手,偷走了很多本古书。”
“真的哦?”
我还记得,公公那时候气得捶胸顿足。勘一和那个耗子年纪相仿,早前其实私交不错,也因此,勘一感觉被朋友背叛,着实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美铃小姐虽然才来不久,可也得小心点哩。”
“没问题!”
见到美铃小姐一如往常的活力,勘一随即堆出满脸的笑容。咦,花阳怎么有些气鼓鼓的?该不会是因为觉得被抢走了咱们家偶像的头衔,所以才生气的吧?
隔天下午三点。勘一看了时钟,嘿哟一声从帐台里起了身。
“喂,阿绀,我去一下,店里麻烦你啦!”
阿绀的答应声从二楼传了下来。庞大的勘一迈向客厅,走下檐廊前往书库。书库那边正由美铃小姐在整理当中。
“我说,美铃小姐!”
“来了!”
美铃小姐听到勘一的吼声,慌张地跑出来了。勘一生来就是这副大嗓门,没听惯的人总被他吓坏了。美铃小姐再多住个几天,也许就会习惯了吧。
“我要进去佛堂一下,可以吗?”
“噢,好的,请进。”
让年轻姑娘睡在佛堂实在可怜,可家里的空房就剩这么一间了。还没嫁进来前,总不能让美铃小姐和阿青住在同一间房里,只好委屈她将就一下了。
勘一进去佛堂,从佛宠的抽屉里拿出线香和蜡烛。美铃小姐见状,问说:“请问,您要去上坟吗?”
勘一笑嘻嘻地说道:“不如美铃小姐也陪我走一趟,如何?”
既然勘一开了口,美铃小姐只得随行了。
勘一去的是堀田家历代祖宗的墓园,就在附近的寺院里。到了寺院,美铃小姐跟在勘一的后面走,好奇地到处打量着。
来到历代祖宗的墓园后,勘一随手摆上蜡烛,拿打火机点燃,再把线香凑上去烧。美钤小姐则站在他的后面。
“今天呢,是我那口子的月忌辰。”勘一对美铃小姐说道。美铃小姐点了头。
“对啦,美铃小姐,阿青那小子和我那个混蛋儿子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阿青已经告诉我了。”
“这样啊。”勘一点了头,“嗯,我家那个老太婆也一直很担心阿青心里有疙瘩,凡事都先顾虑他的感受。阿青那小子其实本性挺善良的。……阿青还是个小不点时,成天黏他奶奶可黏得紧喽。”
是呀,毕竟秋实光是照顾我南人这个大孩子就忙不过来了。真怀念过去那段时光哪。
勘一双手合十后,嘿哟一声站起身来。
“老太婆应该一直盼着看到阿青娶新娘的那一天吧。这个小孙子,她可疼得很哩。”
美铃小姐有些难过地点了头。
“唔,反正美铃小姐早晚都是一家人,可以请你也合个掌祭拜一下吗?”
听到勘一这么说,我赶紧站到了墓碑的旁边。勘一倒还无所谓,可美铃小姐特意为我合掌致祭,总不能站在她的背后。美铃小姐合拢那双纤细的手,闭上了眼睛。谢谢你呀。
入夜以后,大家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各自度过睡前的时光。
安放佛龛的佛堂里,原是勘一使用的小书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美铃小姐正在写东西,喔不,是在打字。她在研究什么功课吗?还是往那个叫做网路的东西里放上日记呢?我以为日记是不能给旁人看的,可现在的人想法好像不一样喽。
美铃小姐停下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模样瞧着有些落寞。
说到落寞,这两个人也是。蓝子和亚美结伴去了“春”居酒屋,眼下正坐在柜台前默默地喝着酒。这光景,还真少见。
“偶尔来这里喝上一杯也不错吧。”
“就是说嘛。”真奈美搭着腔,为她们斟了冰凉的清酒劝饮。
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咦,可不是阿健先生嘛。坐在他对面的是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吧。
两人正在把酒言欢。阿健的身分真相大白了以后,没听说后续发展如何。依这情景看来,应当可以放心了。
“蓝子姐……”
“什么事?”
“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亚美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她住院了。”
“怎么会这样!目前状况如何?”
哟,真让人担心哪。
亚美接着说,病况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只是母亲向来健康,连感冒都很少,这回住院:心情很是低落。
“我是从朋友那里听到这消息的。我爸爸还是老样子,不肯和我联络,所以我一直不晓得这件事。”
亚美到现在依然被断绝父女关系,说来实在愧疚。这种时候,要是秋实还活着,或许能帮上什么;如今只剩下我南人一个,偏偏他正是亚美被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
“听说,我妈现在已经回到家里养病了。”
“真教人担心。你很想回去探望吧?”
亚美缓缓地点头,“可是……”
“问题是你爸爸……”
亚美的父亲相当顽固,比起勘一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又任职官署,做事一板一眼,即便勘一及我南人努力迎合,他仍怎么都看不顺眼。甚至连该是心头肉的孙儿研人,到现在都不肯见上一面,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还好,寄去的研人照片都没给退回来,算是庆幸。
“可是,总不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吧?结婚都已经十年了呀?”蓝子说完,亚美颓丧地点了头。
亚美的母亲应该有六十来岁了吧。人在身子虚弱时,意志也会跟着消沉下去的。
在一旁听着她们交谈的真奈美,也将手抵着额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难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吗?
时间接近午夜了。亚美和蓝子穿出“春”居酒屋的店帘,朝家里走去。这条羊肠小径虽然暗无街灯,不过两旁都住着邻居,离家里只有约莫两三分钟脚程而已。
“站住!”
后面突然传来男人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吵杂凌乱的脚步声。亚美和蓝子吓得缩起脖子转头张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又传来了男人的哀嚎。
“那声音——”
“该不会是阿青吧?”
两人冲过去一看,地上倒着一个人。果然是阿青。
“阿青!”
“我去叫大家过来!”
“真是没用的家伙!”
“有什么办法啊,我穿的是拖鞋呀!”
除了正在睡觉的花阳和研人以外,家里其他人全都回到客厅了。美铃小姐拿来裹着冰块的毛巾,捂在阿青红肿的脸颊上。
根据阿青的描述,他忽然心血来潮,出门去接在外面小酌的蓝子和亚美回来。
“我想到偷窥和跟踪的事件都还没破案。”
没想到,她们才刚踏出“春”居酒屋,阿青就目睹有条人影紧跟在她们的身后。于是阿青赶紧抄小路绕到那条人影的背后,正准备出声询问时,对方却然拔腿就逃。
“所以你立刻追上去,结果反而挨揍了。”
“我只是差点滑倒,又不巧被对方挥开的手打到而已!”
“可是,”蓝子忧心忡忡地说,“照这么看来,的确有人在监视我们家吧?”
众人各自思索起来。
“第一次发现那个人是在哪?咖啡厅前面来着?”
“当时咖啡厅里只有我一个。”
“接下来盯上的是研人和花阳。”
“这回则是蓝子和亚美吗?”
屋里的人一个个双手抱胸,寻思推敲。美铃小姐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因为害怕呢?
“你还好吧?”
阿青察觉到美铃小姐的神色有异,问了一声,她马上绽开笑靥回答:“我没事。”
“唔,半夜三更凑在这里想破头也不是办法啦。”
勘一下令,大家先睡个饱觉,明天早上再继续想。嗯,这样才好。人家都说早上的脑筋比较灵光。
没想到,大家正各自回到房间的时候,这回又换成蓝子尖叫起来了。
“啥事?”
“怎么了?”
大家一齐赶了过去,只见蓝子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整个人吓傻了。再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幅蓝子动笔不久的画作摆在画架上。那幅画上有一条斜线……不对,那不是斜线,而是一道割开的裂口。
“开啥玩笑!”勘一咕哝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哩。”
阿绀同样惊诧地捂着嘴。
研人和花阳都露出满头雾水的表情。平常吃早饭时,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今天却像在守灵似的,冷冷清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哪知道呀。别多问,吃你的饭去!”
研人和花阳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办?只能去报警了啊。要不就叫茅野来?”
阿绀和勘一正在讨论,阿青拦了下来:“不,现在就找警察,还太早了吧?”
“不报警还有啥法子?”
“为什么要找警察——?听起来怪吓人的哟——”
我南人忽然走进院子回来了。
“爷爷!”
我南人的样貌穿着,几乎没把花阳吓昏了,其他人也纷纷被咽到一半的饭菜或噎或咳的,连我也惊讶得险些从空中跌了下来。
“你!这是啥鬼样子?”
“我倒觉得挺帅气的啊——”
眼前的我南人身穿成套的黑西装。以他修长的身材,加上比一般日本人来得立体的五官,这种装扮的确十分潇洒,然而,我从没见过他穿这种正式的西装,连他出门时必定戴上的漆黑墨镜,也换成了玳瑁镜框的普通眼镜。最令人震惊的是,那头惹眼的金色长发,已经变成全黑的短发了。从头到脚,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那头金发,过去可是他抵死不肯让人动刀的。
“摇滚就是反抗精神哟——!这头金发就是它的标记哟——!就算要我的命,也绝不剪去这头金发喔!”
但是现在,他把那头誓死捍卫的金发剪掉了。在很多年以前,勘一和我南人父子俩总是为此大打出手的那一头金发,竟然剪掉了!
“老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绀心焦如火地看着他。这也难怪,毕竟阿绀是唯一了解父亲为何如此在意区区头发的人。
我南人没理阿绀,径自走向亚美。
“亚美”
“是!”
“走罗——。阿绀和研人也要穿好看的衣服哟——”
“请问……要去哪里呢?”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脇坂家呀——”
脇坂那里是亚美的娘家。亚美那双大眼睛,这下瞪得更圆了。
“也该是时候,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罗——。你爸爸一直很讨厌我,现在换上这副模样,或许就能够接受了,不晓得行不行得通呢——?”
蓝子和亚美豁然明白过来,对看一眼,双双开口问道:
“爸爸,您该不会……”
“知道我妈妈的事了吧?”
我南人点点头,“我想,大家各执己见这么久了,应该都累了吧——。我是完全无所谓哟——,可是再这样下去,未免太没有LOVE罗——。为了亚美和阿绀着想,如果我舍弃—贯的造型,就能换来亲家公亲家母的谅解,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爸爸!”亚美的眼眶已经湿了。
我南人到底是从谁那里得知消息的呢?
勘一、阿青和阿绀原先一片茫然,听着我南人和亚美的对话,总算掌握到大致的情况了。
“该不会是,脇坂家的哪一位身子不舒服吧?”勘一问道。
亚美满脸歉意地点头,“听说我妈妈住院了……”
勘一那张脸倏然涨得通红,扯开喉咙咆哮:
“混帐!为啥不早说咧!”才吼完,勘一霍地站起来,“喂!蓝子!把我那套有家徽的外褂和裤裙拿出来!阿青和阿绀给我去换衣服!哎,干脆连花阳跟研人也去!所有人统统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咱们全到脇坂家谢罪去!”
勘一迈着响亮的步伐走了几步,乍然停了下来,补上几句:“差点忘啦,美铃小姐也要。喂,看是蓝子还是亚美,借她件漂亮的衣裳。”
“我也要去吗?”
勘一朝讶异的美铃小姐咧嘴笑道:“麻烦你啦。就快成为一家人了,帮忙出份力吧!”
接下来,全家人简直忙翻了,连玉三郎、班杰明、娜拉和阿凹也跟着毛毛躁躁的,在家里兜来转去,喵喵叫个不休。
“混帐东西,既然有和服就给我穿上和服啦!”
“嗄,可是我没法自己穿呀?”
“你们还在忙着换衣服,我可以先吃吧——?”
“穿黑色的洋装就可以了吧?”
“啊,那我把味噌汤热一热。”
“又不是出席葬礼,而是两家要言归和好,穿鲜艳一点的颜色比较好吧?”
“你是谁呀——?长得真可爱哩——”
“妈妈,我要穿什么才好呢?”
“那我哩?”
“啊,久仰大名,我叫牧原美铃。”
“你这家伙为啥坐着悠哉悠哉地吃饭?”
“叫做美铃喔——,这名字真好听呀——。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打扰了。”
“外头有人在叫门了,顾客上门了啦。喂,阿青,把门牓挂出去,临时公休。”
“得令!”
阿青正打算向我南人解释美铃小姐的事,就被勘一派了差事,于是先去门口处理。没多久,玄关那里传来啊的一声大叫,把所有人吓得全愣在了原地。
“就是你!跟踪狂!”
“啥?”
一屋子的人全往门口蜂拥而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约莫六十来岁的绅士,和一位年轻的男子。咦,这两位不就是:
“爸爸!修平!”
“脇坂先生!”
一点没错。可不是亚美的父亲脇坂和文先生嘛。真是好久不见了。至于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听亚美唤他修平,那么就是……
“你说跟踪狂?”
“就是这家伙啦!他啦!打我的就是他!”
年轻人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歉:“真的非常对不起!”
原来是亚美的弟弟修平呀。还记得亚美有个小她很多岁的弟弟,结婚那时,她弟弟才不过十岁,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请问……”一片乱哄哄之中,脇坂先生开了口,“不好意思,一大早来叨扰。……各位正赶着去参加婚礼吗?”
身穿印有家徽的外褂裤裙的勘一,喃喃呐呐地不知道嘟囔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