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偌小的院子里,种着梅树和樱树。
春天一到,简直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花儿一朵跟着一朵绽放,真是目不暇给。
樱花的树干虽长在咱们家的院子里,可枝叶却攀出了低矮的围墙,粉红的花瓣都飘到两间屋子外的邻家了。一年当中,也唯有这个季节,附近的巷弄全染上一片淡淡的粉红,仿佛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落英缤纷尽管别有风情,随着时序入秋,换成了落叶簌簌,常会堵住蓄接雨水的檐沟,徒增不少困扰。这一带的人情味虽浓,最近这类问题仍会引来邻人的抱怨。所幸左邻右舍都是些老街坊,早在祖父那一代就是好邻居了。草木的花开花谢,大伙都当是天经地义,连掉叶子也说是季节嬗递的自然美景。
那株梅树下面还种着瑞香,樱树底下则是雪柳,花儿同样美不胜收。家里的院子虽是玲珑小巧,倒也争妍斗艳,热闹极了。
春暖花香的时节已过了大半,一个四月底的早晨。
每天早上,堀田家的餐桌总是闹哄哄的。
由古书店往里屋走,便是铺着榻榻米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榉木的原木桌,听说是从大正时代遗留下来的。不消说,这张矮脚饭桌坚固得很,可也重得要命,每逢打扫时要搬动,总得费上好一番气力。
女人家和孩子们忙着把白饭、味噌汤、油菜花拌芝麻酱、炖马钤薯和昆布、荷包蛋、海苔片、豆腐、魩仔鱼和酱菜一一端上桌。大伙入座后,齐声喊了句“开动了”。
吨位傲人的勘一,照例威严十足地端坐在上位,我南人和父亲隔着饭桌相对而坐。坐在勘一右手边的是花阳和研人两个孩子,阿绀、亚美和蓝子则一同坐在檐廊的那侧。阿青平常也和孩子们坐一起,这星期带团去夏威夷了。墙上的月历在明天的日期上画了圈,一旁还标着“青回国”三个字。研人扒了一大口饭,嘴颊塞得鼓鼓的,笑眯了眼睛望着月历。
“阿青叔叔明天就回来了吧?”
“是呀。啊,爷爷,那是乌醋!”
“你拜托阿青帮忙买了什么?”
“乌醋?不早说!我已经淋在海苔上面了啦!”
“阿青叔叔说会帮我从夏威夷带海外版的卡回来。”
“恶,看起来好难吃……”
“装乌醋的瓶子昨天摔破了,所以我拿了别的瓶子来装。”
“花阳,味噌汤里的葱花也要全部吃掉才行哦!”
“卡?什么卡啊?”
“但是,一样是葱,烤葱段很好吃,撒在汤里的葱花却半温不热的,不觉得很难吃吗?”
“奇异笔摆到哪去了啦?”
“在矮柜正中央的那个抽屉。”
“就是MTG的游戏卡呀。”
“研人啊——,爷爷问你——,MTG是什么啊——?”
“爷爷!请别拿奇异笔在瓶身直接写上‘乌醋’!”
“不写上去鬼才晓得这是啥!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是谁把乌醋装到和酱油瓶一模一样的瓶子里啦!”
“是我。”
原来是蓝子哦。勘一顿时闷不吭声,默默地夹起沾满乌醋的海苔片,搁在白饭上裹起一口送进了嘴里。漫不经心的蓝子老是闹出这种纰漏来,真让人伤脑筋哪。
“唔,挺有洋味的,这样吃也不错嘛。”
哟,不会吧,再怎么想都很难吃。唉,勘一对孙女就是没辙。
堀田家吃饭的时候就像这样,不时有人找另一个人讲话,喧闹得很。若是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必然是所有人好巧不巧同时吃东西,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十之八九都是一齐喝起味噌汤来呢。
早上七点多。拉门才刚喀啦啦地推开,门前已经等着十来位老顾客,道早声此起彼落。
“各位早安!”
随着亚美欢快的问候,古书店和咖啡厅同时开门营业了。咱们家这条巷子是通往车站的近路,大清早,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
一早就等在门口的顾客,多半是那几位我也相熟的老人家,另外有些客人待会儿要赶去公司上班,也有几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学生。
这家咖啡厅开张到现在有六年了。原先只是想,既然咖啡厅已经营业,不如古书店也同时开门,没料到竟带来不少生意。一些上班族经过时,常顺手买本摆在店门口的五十圆、一百圆的口袋书,以便稍后搭电车时打发时间,这笔营收还真不容小觎。
有些顾客说是只想在咖啡厅里翻读,建议我们兼营租书生意。考虑到这些爱书人虽然买不起昂贵的旧书,却真的很想借来一读,于是谨守家规的勘一便依照每本书的价值订定了租阅费,好比每借一次五十圆或其他金额。
“早啊!”
正搬开了一大落旧杂志的是和勘一自小一块长大的佑圆兄。他是这附近神社的主祭,后来让儿子继承了这项家业,自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对了,上回佑圆兄又带来了一只猫,名叫班杰明,原本是住在二丁目的初美嫂养的猫。
初美嫂的身子愈来愈差,决定搬去和孩子一起住,只得擦眼抹泪地送走了爱猫。其实神社的院里也住着不少猫群,可初美嫂哭着央求佑圆兄,说什么都不肯让爱猫流落在外,于是佑圆兄就把班杰明送过来了。
咱们家里还有原先也是邻居饲养的玉三郎、娜拉,以及阿凹,这回再加上班杰明,这四只猫就这么在家里悠哉游荡。
哟,有位生面孔的客人上门了。不巧蓝子和亚美都在柜台里忙活着,没留意客人进到店里了。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客抱着一只大提包,犹豫着该不该径自坐在空位子上。
“这位小姐,这里全都是自个儿来的喔!”
哎呀!不好意思,佑圆兄,谢谢您帮忙招呼。
“开水在那里,点餐先看那边的菜单,把想要的东西写在这张便条纸上,顺便留个名字,拿图钉钉在那里就好,做好了以后就会通知一声喽。”
佑圆兄不愧是当过主祭的人,待人和笑容都很亲切。年轻的女客向佑圆兄欠身致谢,佑圆兄也回了个灿烂的笑脸。
“哎,我看干脆我来帮你写吧!”
那位年轻小姐正要在柜台写下餐点时,冷不防从肩头伸来一只佑圆兄的手。
咦,我怎么觉得佑圆兄的眼神闪过了一抹色眯眯呢?该不会是我眼花吧。
话说,佑圆兄也真是的。亏他是信奉神道的主祭,怎瞧不见我还待在人间呢?别说没瞧见了,他甚至还在我的葬礼上,一脸肃穆地说“幸嫂已经去西方极乐净土了”——那不是佛教的讲法吗?
“请问……”
“要什么尽管说!”
“这是您府上吗?”
“我虽不住这,可也差不多是这家的人了。”
“请问这里是堀田青先生的府上吗?”
一听到阿青的名字出现,佑圆兄的动作登时僵住了。
“你要找阿青?”
“我想找堀田青先生。”
看来,又是一个和阿青纠缠不清的小姐了。佑圆兄绷着一张脸朝里屋大喊:
“喂!有客人要找阿青那臭小子!”
但凡有女人缘的男性,佑圆兄绝不给好脸色。亏他是神社的主祭,还真小肚鸡肠哪。
班杰明“喵”了一声。佑圆兄一把抱起班杰明,跨步上了勘一端坐的帐台旁。
“哼,人世间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
“干啥发起牢骚?”
“我真不懂阿青哪来的女人缘!”
勘一听完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凭你这张尊脸,哪比得上咱们家的阿青咧?”
勘一说得没错。佑圆兄却闹小孩脾气,气得嘟起了嘴。我听人家说,佑圆兄年轻时颇受姑娘们青睐。这位神社的老主祭,该不会还巴望着走桃花运吧?
“对了,老勘,上次里民大会时不是有人提议吗?就是白天巡逻的事。”
“唔,是啊。”
“老人会那边也提了,希望赶快排出轮值表。我看不如咱们明天就别起臂章开始巡逻,你看怎样?”
这一带,向来都由居民每晚轮流出来提醒街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大概是有人提议白天也开始排班守望相助吧。
咱们家出了玄关大门,往右拐有条巷子,隔着巷子的右边是榻榻米店的常本家,左方是一栋叫做“赤月庄”的公寓。
公寓的所在位置,从前是一家专卖妇女日用品的“赤月杂货铺”。记不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总有个二十年吧,赤月兄收掉杂货铺,盖了公寓,改行当起房东来了。赤月兄嫌公寓冷冰冰的不好看,便沿着公寓墙边摆上一整排盆栽,过了这么些年,常春藤沿着墙面旋藤攀叶的,整片壁面除了几扇窗子口以外,已是满满的绿意。
玻璃拉门推开声喀啦喀啦地传来,对面的榻榻米店开门做生意了。常本兄开了门后就往这里走来,朝勘一和佑圆兄道早:
“早安。”
“早啊。天气不错。”
常本家的榻榻米店在这里已经经营了三代。我记得现任店主的常本幸司,约莫比勘一少上十岁左右,如今是多大岁数呢?有阵子他老是感叹,这家店大概到他这第三代传人手上就要关门大吉了,后来听说二儿子辞了公司,回来继承家业了。
“老常,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白天巡守的事。”
加上了常本兄,三个男人聊得更是起劲。
店里的客人愈来愈多,店门右边的那条巷子和这一带,也陆续出现了孩子们的身影,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花阳和研人提着书包走出玄关,向蓝子、亚美和勘一喊声上学去了,便与来接他们的同学们一起走向学校。
“早安!”
每天早晨和傍晚,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经过,真让人心情愉悦,不由得嘴角上扬呢。
这年头不晓得怎么了,发生了不少伤害孩子们的事件,实在令人心疼。几天前小学也发了通知书回来,提醒家长附近出现了变态人士。听说花阳的同学还突然被人抓住手,险些给拖进车里去了。真希望这附近能常保安宁,怕只怕天不从人愿。
话说回来,瞧这一个个孩子多么活泼可爱呀。但愿我能守护他们平安长大。
“久等了。”方才那位小姐正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阿绀和亚美一起走进来,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阿青现在去夏威夷了,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阿绀朝月历那边偷瞄了一眼,不知道是谁早已收了起来。嗯,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位小姐一脸心急火燎地开口说:
“我前阵子参加了堀田先生领队的旅行团……”
“原来如此。”阿绀平静地应声。
家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还真算不清已经把多少位上门的小姐像这样请回去了。
关于这点,阿青自有一套说词:
“导游是我的工作,当然得尽力挤出最迷人的笑容,让客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免不了也得灌灌几句迷汤,这都是为了多培养一些忠实客户嘛。不过呢,像那种会在旅途中爱上导游的女人,一定属于孤独又爱钻牛角尖的类型,不管是对我或是对公司都是个威胁,我一眼就能看出苗头不对,绝不会和那种人交往的。以后就算有女人跑来家里,宣称她和我已经私订终身还是什么的,肯定是个危险万分的人物,你们得快快赶走她才行!”
同为女人,听到这番话,真忍不住想朝他脑门敲上一记爆栗;可仔细想想,阿青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了,眼下该拿这位小姐怎么好呢?
“在那趟旅行中,堀田先生和我说好要交往了,所以想先来向各位问个好……”
那位小姐说到这里,阿绀扬起右掌拦住了她的话:
“呃……我是阿青的哥哥—”
“大哥好!”
“等等,请先别急着高兴。”
“嗯?”
“事实上,坐在我旁边的是阿青的太太。”
“太太?”
那位小姐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当然,这是用来骗人的老招数了。亚美不慌不忙,正了正坐姿,铁寒着脸朝她欠身致意。
“我是堀田青的妻子亚美。请多指教。”
说来还望亚美别见怪,姿容妍丽的亚美一板起脸来,委实挺吓人的。街坊邻居都说,亚美生起气来,远比电影《黑道大哥的妻子们》里的女主角——知名女星岩下志麻,来得可怕多了。
一般来说,事态演变至此,找上门的小姐多半就打道回府了。
阿青说得没错。依我看,说句不客气的,这位小姐的确像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何况她来的时候连阿青出远门了都不晓得,教人怎么相信他们准备交往呢?阿青也常说,假如他真交了女朋友,一定会先向家里报告的。这孩子看似一副吊儿郎当,遇上正经事可也一板一眼的。
“可是,堀田先生从没提过他结婚了!”
“先不谈您对阿青有好感,还特地前来打招呼……,说来有些失礼,您和阿青应该根本没约定要交往吧?”
遭到阿绀的直言指摘,那位小姐顿时哑口无言。
“阿青应该只是告诉团员们,家里经营一家名叫‘东京BANDWAGON’的古书店,也兼营咖啡厅,如果恰巧到了附近,欢迎各位上门坐坐吧?”
那位小姐轻轻地点了头。
“不好意思,我想您也看得出来,阿青挺有女人缘的,家里常有像您这样的小姐上门找人。那家伙其实也没什么恶意。您不妨听我的劝,赶快对那种不老实的男人死了心,好吧?既然您特地跑了一趟,不如顺便喝杯咖啡……”
那位小姐的肩头似乎有些颤抖,真可怜。一直板着脸的亚美大概也演累了,心想到这里应该能解除警报了,严峻的表情跟着放松下来。阿绀也松了口气,正准备再婉言劝慰几句时,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句:
“……什么嘛……”
“您说了什么吗?”
“我说:什么嘛!”
那位小姐霍然站起身来,一头发丝甩得散乱,阿绀和亚美被吓得往后弹开。
“什么太太嘛!他从头到尾连一个字也没提过!满嘴甜言蜜语到头来居然是这样?我到底招谁惹谁了!说什么历代传承、引以自豪的商家,所谓的商家,难道——”话没说完,那位小姐已朝古书店狂奔过去,开口怒吼:“难道就是这家破破烂烂的古书店?这什么鬼东西嘛!”
举凡映入她眼里的一叠叠书册,尽皆难逃被她或踢或扔的厄运。就连平时一旦动怒,即便是天皇老子照样开骂的勘一,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得目瞪口呆。
“这什么烂书啦!滚开!”
临离开前,她被几本书给绊了脚,又是一把抓起往旁扔开。佑圆兄上前试图拦阻,顺便想拉她起身,岂料她又破口大骂:“你这变态老头别碰我!死变态秃子少从我背后喷热气!这种鬼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啦!”
佑圆兄愣得嘴巴大开,半晌都没阖上。在他后方的勘一也瞪大了眼睛,目送那位小姐离去。
“……变态老头……”
“她还说你是色眯眯的秃子哩!”
“她才没这样说!”
“啊,皮包皮包!”阿绀拿起那位小姐的皮包,慌慌张张地在她身后追赶。
亚美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哎,这位小姐的性子还真烈哪。这种事虽已屡见不鲜,想想真是辛苦亚美了。我还在世时,把这些上门的小姐请回去可是我的职责,亚美也不是甘愿接下这份苦差事的。
虽说已过了这么些年,亚美嫁进这个家还真难为她了。其实,亚美的娘家可是个好人家,当初极力反对女儿和阿绀结婚,十年过去,到现在依然断绝往来。我在世时一直很希望两家能够言归于好,无奈最主要的原因出在我南人身上。说来,还真对不起亚美这个孙媳妇哪。
勘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开始收拾被扔得满地都是的书籍了。他一面整理,琢磨着手上的书该放回哪里。尽管他各方面都还很硬朗,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记性愈来愈不灵光,只怕他自己也有些气恼吧。
“咦?”怎么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异状。
“这是啥啊?”
勘一蹲了下来,审视着店门边角落那座书架的最下层。他放下了抱在手里的旧书,费力地从书架里取出了一本百科全书。
“品相挺新的嘛。”勘一皱着眉头看着百科全书,“是阿绀收购的吗?”
古书店由勘一和阿绀掌持,包括顾店、收购和上架也都由两人分工合作。勘一把手上的百科全书翻来倒去地检查,却没找到标价。这里卖的每一本书,书的最后一页都浮贴着价格标签,上面有咱们的店名。
“怪了,品相还这么新,却只有两本。”
定睛一瞧,百科全书总共有两册,是由大型出版社出版的,分别是从“あ~”和“な~”开头的,而且也都有书盒。
勘一纳闷地把百科全书放回书架,先着手整理散了一地的书本。大概是打算稍后再找阿绀问问吧。只是,不出所料,等他整理停当以后,早把那两本百科全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过了九点,晨间的热闹便告一段落,周遭恢复了平时的宁静。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猫儿们也各自寻个好地方,悠闲地打起呵欠来,我南人也正在咖啡厅那里喝咖啡读报呢。
早些时候提过,我这儿子的职业是摇滚歌手。他待在家里的时候,多半像那样享受咖啡,或是抱着吉他大声弹奏,要不就是逗弄睡着的猫咪,几乎就和赋闲在家的老人没两样。
今天幸好阿青不在家,否则他和我南人一见面就斗嘴,有时大清早就先吵上一顿。说来不怕见笑,附近邻居都知道,这两人一闹起来,可是天翻地覆。要当摇滚歌手,体力可不能差,我南人多年来保持锻链,至今宝刀未老;而身高一百八的阿青也曾加入足球队,体能自是不遑多让。这一老一少,一旦开打就是一场龙虎斗,谁也没法拦阻。打架的缘由,通常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导火线另有其因。
老实说,阿青是我南人的私生子。
换句话说,阿青和蓝子、阿绀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我南人从没透露他的外遇对象是谁,只说她在生下阿青之后,就不知去向了。我不忍心阿青连亲娘都没见过,也担心往后不知道会掀出什么麻烦来,早前曾嘱咐我南人得寻出个下落才好,现在不晓得找得怎么样了。尽管有这么一层缘由,可蓝子、阿绀和阿青这三个孩子,简直比亲姐弟还要亲。
至于我南人的妻子秋实,虽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仍是把阿青视若己出,给这三个孩子一样多的母爱。这么好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让人痛心的是,秋实在五年前突然生病过世了。我一直期待着能在黄泉路上见她一面,可或许身为媳妇的,总不想到了冥界还得遇上婆婆吧。
话说回来,我南人三天两头老往外跑,也许是刻意少和阿青打照面,让阿青在家里能过得自在舒坦一些。说来还真巧,每逢我南人出门晃游的那几天,多半是阿青没带团,待在家里的那一阵子。我南人明白,阿青的身世,使他比别人更加珍惜阖家和乐的时光,因此尽量不打照面,这可以说是一种父爱的表现。
“嗨——”
是谁来了呢?我南人扬起手来大声招呼,有个人随即在店门口欠身问候。我南人用手比了比,要他坐到自己身旁。
“要去上工了喔——?”我南人的声音十分独特,高亢尖利还带点沙哑,偏又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即便没提高音量,也时常引来侧目。
“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不过九点到九点半可以休息一下。”
“是哦——”这位客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看起来和我南人的年龄相当,容貌温和,透着一股沧桑。
蓝子送了咖啡过来。
“这是我女儿——”
“你好。”这位客人露出了笑容。
“他是我的歌迷,叫阿健,不久前还是个流浪汉哟——”
唉,这孩子又口无遮拦了,这种事怎好大声嚷嚷。
“爸爸,您小声些。”
“不打紧、不打紧——。阿健从人生的谷底力争上游,现在可是个有正当差事的人啦,对吧——?”
我这儿子虽没恶意,可说话从来不懂得拿捏轻重。只见那位客人也难为情地笑着抓抓头。
蓝子陪着聊了几句,得知原来他刚到这附近工作不久,偶然问在路上看到我南人,又惊又喜。听说他从二十来岁开始,就一直是我南人的歌迷。
“遇见我南人先生以后,让我回忆起当年的热血沸腾。”他笑着说。
想必他也曾热中于摇滚乐吧。店里常有摇滚乐界的人士专程造访,真感谢大家对他的爱护。我这儿子虽不成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做的音乐确实广受喜爱。
过了中午,转眼间就到了三点。
蓝子和亚美坐在柜台边稍事休息,我也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让我陪你们坐一坐吧。
她们两人只差一岁。蓝子的性格,说好听些是稳重文静,讲白了是大而化之,拿现在年轻人的用词叫傻大姐。精明干练又开朗活泼的亚美,和冒些傻气的蓝子,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像姐妹般亲密。她们在先后生下了花阳和研人之后,更是有聊不完的妈妈经,凑在一起时总是开心地谈天说地。蓝子和亚美同样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瞧着两位美人在店里张罗忙呼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我还在世时,常帮着她们打理咖啡厅,煮些家常菜提供商业午餐,现在却只能像这样在一旁守护着她们,让我落寞了好些日子,直到最近,总算稍稍习惯了。
“我想试试看自己做豆腐。”
“做豆腐?听说不好做哦?”
“好像没想像中那么难。只要别太讲究形状,作法似乎挺简单的,味道也不错。‘樵也之’那里的奶奶上回跟我提过。”
她说的是位在二丁目的染布手工艺品店“樵也之”的阿围嫂吧。对了,我也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待会去探望探望。她比我还小十岁,应该一切安好。
“可是,这样对杉田太太过意不去吧。”
就是说呀。咱们家后头就有间豆腐店,自己还做豆腐,实在说不过去。
“或是我们向杉田太太买豆子,请她教我们作法?”
“不如请杉田太太帮我们特制独家的豆腐?”
这倒是个好主意。做生意就该鱼水相帮,敦亲睦邻才是长久之道。
“我到家罗——!”响亮的声音传来。研人回来了。亚美和蓝子笑着应了一声,欢迎他回家。
“如果有考卷或通知单什么的,记得拿出来喔。”
“知道了——”
研人在穿搭上自有一套讲究,儿童书包只在一、二年级时背过,现在上学时拎的是一只我南人用过的皮革提包,已经旧得褪了色,连我看了都觉得破烂,可研人却是爱得紧,只得由着他去了。
研人从提包里掏出了几枚纸张后,径自进屋去了。瞧着都是一些学校的通知单,比方“保健室通讯”之类的,其中还有一张是“父亲之友会”的简介。应该是学童的父亲们参加的聚会吧。
亚美看到那张简介后,抬眼望向蓝子,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
“花阳也会带这张回来吧?”
“是啊。”
“她这个年龄,开始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吧?”
父亲之友会哦。的确有些棘手。
原因是,蓝子没有丈夫。她既没守寡,也不是离婚了,家里没人知道花阳的父亲是谁。
蓝子独自生下花阳,一个人抚养她长大。近来称这样的女性叫单亲妈妈吧。
事情发生在蓝子大学毕业前夕。家里得知她怀孕的时候,全慌成了一团;最该震怒的父亲我南人,反倒心平气和地用一贯尖高沙哑的声音问她: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蓝子毅然决然地回答了“是”。
父女俩对看了几秒以后,我南人又说:
“那就努力生个可爱的小baby哟——”
整件事情就此落幕。如此天大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唉,虽说是我儿子,可摇滚歌手这一类人,未免太与众不同了,真不晓得该说是佩服,还是悲哀才好。
事后,任凭勘一和我再三逼问,蓝子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这股硬脾气,大概也是堀田家的遗传吧。
不过,再怎么说,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无辜的。花阳是我和勘一的头一个曾孙,生下来的时候体重虽然有些轻,幸好还是健健康康的,全家人疼爱万分。我南人嘴里没说,心里可是很疼这两个孙儿的。说也奇怪,这个标新立异、成天四处晃荡的爷爷,花阳竟也尊敬得很。
当花阳学校的活动需要父亲出席时,便由我南人爷爷,或是阿绀舅舅、阿青舅舅参加,有时连勘一太爷爷也可充上一角。家里有这么些个男人,不愁没人去。
“百科全书?”
“是啊。”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堀田家吃晚饭的时间。比起一般家庭算是有些迟了,但尽量全家一起开动吃饭是堀田家的家规。古书店和咖啡厅都是约莫七点打烊,只有这个时间大家才能好整以暇地用餐。
到了这时候,勘一才总算想起这件事,问了阿绀:
“你最近有没有收购百科全书?”
“没有啊?”
“书架上有两本我没看过的百科全书哩。”
“在哪?”
“进门那个架子的最下面。”
阿绀一头雾水地趿上拖鞋,走去看了书架,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看到啊。”
“怎么可能,就在那里!”
这回轮到勘一起身去了店里。阿绀也跟了过去。
“瞧,没吧?”
咦,阿绀说的没错。我早上亲眼看到的那两本百科全书,全都不见踪影了。勘一歪着头,狐疑地闷哼一声。
“爷爷,拜托,您可别闹糊涂哦?”
阿绀讪笑着挖苦爷爷,但勘一仍是困惑地闷哼着,没做回应。我真想帮勘一作证:你爷爷可还没犯迷糊,书架上确实有那两本百科全书!无奈的是,勘一身为丈夫,却听不见我的声音,真教人泄气。
这件事实在有些古怪。难道我也老糊涂了?可人都已经死了,总不会愈来愈健忘吧。
一阵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传来,研人也跟着来到店里了。
“太爷爷,您看到的时候摆在这里吗?”
“是啊,就在那里。”
研人大概是听了太爷爷和爸爸的交谈,想来一采究竟。他蹲下来细看书架。
“怪了?”
研人抽出了一本上下颠倒摆放的书。是一本童书。这一排在最下面,放的都是些童书,方便孩子们自己拿出来看。
嗯,确实有些不寻常。勘一和阿绀绝不可能会把书颠倒放置;若说是顾客错放的,会上古书店的都是些爱书人,应该不会这么做。
研人歪了歪小脑瓜,把书转正了插回书架上。
事有蹊跷,可现下也无从追究起。倘若我有双千里眼,事情就好办了,可惜我办得到的,顶多是让没了肉体的身子飘呀飘地,飘上高高的天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