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新得了套珐琅彩的茶具,想着你应该喜欢,什么时候有空?我拿给你。”
孟思娴专心致志地品尝碗里的椰子乌鸡汤,一片红枣漂在上面,她用勺子一挖,放进嘴里。
她心里知道,方锡宁投其所好,准备的定然是好东西,她向来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茶具。
喝茶倒不是多爱,唯独喜欢在柜子里放满喝茶的东西,喜欢到她的那位亡夫生前失手打碎一套茶具,她愣是一个月没理人。
可在方锡宁面前,孟思娴偏就要满身反骨,喜欢也装作不甚在意。
“方锡宁,你别想着讨好我。”
“为什么不能讨好你。”
“我先生刚刚去世一个月,我不可能跟你旧情复燃。”
“先生。”方锡宁玩味地重复这两个字,“孟思娴,我曾经也是你先生。”
孟思娴手一丢,汤匙掉进碗里。
“方锡宁,老提以前的事就没意思了。”
老爷子见女儿脾气上来,忙插话:“思娴,帮我倒杯小颖喝的酒,让我尝尝。”
“那粉粉嫩嫩的东西都是小姑娘爱喝的,您凑什么热闹。”
“谁规定老头子不能喝?”
话虽是这么说,孟思娴还是拿来酒瓶亲自给老爷子倒了点。
老爷子仔细品尝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算是哪门子的酒,糖水吧?”
孟思娴觉得好笑:“小朋友的口味哪是您能明白的?”
方锡宁不动声色的又倒了一杯,特地放在孟思娴面前。
孟思娴仍旧没好气:“你干嘛?”
他大言不惭:“不是说小朋友都喜欢吗?”
孟思娴:……
年近半百的小朋友,亏他说的出来。
有些人,真是越老越不上路子。
黎烟摘下缠在脖子上的围巾,她的脸颊仍旧很烫。
她趴在栏杆上,几乎要睡:“孟叔叔,我好困。”
饭局尚未结束,但家宴也没什么可拘束的。
孟斯奕跟方锡宁打了个招呼,拜托他结束后把一众人送回去,自己带着醉鬼黎烟准备先行离开。
孟颖瞥了一眼神色迷离的、此刻正被孟斯奕拎着的女生,小心翼翼问:“大哥,你没骂她吧?”
孟斯奕没理。
本着就近原则,加之考虑到她一副随时会吐的样子,孟斯奕带黎烟回了西园公寓。
这套公寓是他毕业那年就买下的,不回孟宅的时候,他都住在这里。
黎烟吐了三次,但是困劲过去了,神志开始清醒。
孟斯奕让人临时送了换洗的衣服过来,让她自己洗漱,安排她住进客房。
洗完澡躺在床上,或许是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的原因,她终于感到舒服点。
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发呆,黎烟生出几分闯入某个陌生世界的冒失感。
心中总是隐隐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也是奇怪,别人喝醉了酒是呼呼大睡,她反倒是愈发的清醒。
另外一个症状是口渴难耐。
先前玻璃杯里的水已经喝到底,她纠结了几分钟,还是没忍住口干舌燥,打算出去倒杯水。
客厅留了一盏落地灯彻夜亮着,因为安静,净水器偶尔加热的声音显得清晰。
将杯子放在接水的杯架上,水流声比净水器加热的声音更明显几分。
设定好350毫升的水量,黎烟的视线开始忍不住在这个空间环绕。
简洁灰调的装修风格,像是任意一个商务人士稍作休息的场所,它不需有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和特色,只要确保安静和干净。
阳台的门留了一条缝隙,缝隙之外遍布着绿植,这是整座公寓唯一能看出有人的痕迹的地方。
依稀记得来北城的第一天,他提起过阳台上有一株不听话的树苗。
当时只觉他隐射自己,现在却想到,这么冷的天,这棵树苗真的能活下来吗?
她腿脚不听使唤,沿着那条缝隙将门打开。
那棵树虽算不上粗壮,却挺立笔直,有些像是栽树的人。
这棵树的颜色不是春意盎然的绿,而是铺陈一层冰雪的蓝。
适合这个季节。
黎烟搜刮记忆,到底没想起《花草图鉴》里是否记录过这样一种植物。
但是能在冰雪里傲然生长的,她想无论叫什么,都该叫人敬佩喜欢。
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亮光不再些微。
她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但是未动。
“这是蓝冰柏。”
原来是柏树的一种,她在心中想着,怪不得不惧严寒。
“名字很好听。”
“这么晚怎么不睡觉?“他拿来进门时挂在衣架上的外套,递到黎烟手上,“喝酒吹风,你是真不怕明天头疼?”
黎烟顺从地穿上,“我很久没生病了。”
就连一向不好的胃,自从来到北城竟也与自己相安无事。
“这是什么论调?难不成你还想生病?”
黎烟也觉得自己这话没道理。
“孟叔叔,你这里这么多绿植盆栽,最贵的是哪一个?”
“问这干嘛?”
“好奇。”
他指指门边,“这个。”
黎烟看过去:“这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啊,不就是几片绿叶子吗?”
孟斯奕笑笑:“慈善拍卖会上拍的,价值不在于植物本身,我养它们也不看重价值,只要是值得养的,几十块或是几万块,在我眼中没什么区别。”
“那什么是值得养的?”
他蹲下身,把门边那株花烛调整好角度,思考片刻,“茂盛的。”
黎烟却看到一盆残枝败叶,她指着:“那这盆算什么?”
“这是我刚刚移栽的,现在虽然稍显残败,但是给她一些时间,”他的目光并不在那盆植物上,“我相信,她会找到生长的方向。”
后来她重拾画笔的第一幅画,画的就是苍劲笔直的蓝冰柏。
她想如果那棵枯乏的植物能长成这样,倒也不错。
这好像,就是方向。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因为是艺术生,除了文化课,画画也得重新拾起来。
但是暂时没请教画画的老师,先让她自己练,找找感觉。
孟宅顶层,孟斯奕有一间不常用的书房,他让人收拾出来,将之用作黎烟专门的画室。
黎烟还挺喜欢这个空间的。
顶层基本上只有她一个人会上来,安安静静地戴着耳机调颜料,画笔在画板上铺展,能叫人感到鲜有的松弛。
十次有九次孙浩到了,黎烟还没从画室出来。
这倒并非她练习画画有多刻苦,也并非重拾画笔的过程多艰难。
她是故意让他多等一会。
寒门学子分好多种,有生在阴霾一往向上的,也有生在阴霾自己也阴暗的,孙浩偏向后者。
既不服别人拥有比他轻松的捷径,却也不敢真使什么绊子表达不满。
只会偶尔用只有黎烟能听到的声音阴阳几句。
他大概觉得黎烟是个软柿子,捏上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刚开始她忍了忍,站在他的角度努力让自己对他产生几分同情,可他开始变本加厉。
不仅呈口舌之快,偶尔会故意与她发生令人不适的肢体接触。
面对他的行为无状,黎烟并未选择与之直接起正面冲突。
而选择温水煮青蛙,比如让他等着。
有时候是二三十分钟,也有时候是一个小时,多出来的时间会按照课时计算付钱给他。
她最了解这类人不堪一击的自尊,就像刚刚接受孟斯奕资助时的自己,以这种方式得到金钱,几乎算是羞辱。
开学的前一天,孙浩坐在孟家客厅等了她两个小时,黎烟从画室下来,告诉他可以开始上课的时候,苏浩终于问出:“这么羞辱我,你觉得很有意思?”
黎烟毫不避讳正在一旁打扫的保姆,站在楼梯上不屑一顾地对他笑笑:“还不错,比背单词有意思一些。”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告诉孟先生,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
“你可以试试。不过我猜,我羞辱你的同时还让你有钱拿,他会觉得我善良。”
他的表情更加阴鹜,“我记得你还没成年吧?一个未成年,心思怎么这么深?”
他的这句话对她丁点杀伤力也无。
孤立无援的孩子向来早熟。
“我当你是在夸我,”黎烟转身往楼上走,“孙老师,该上课了。”
身后,孙浩的指甲嵌进血肉,似是忍无可忍。
可他并不知晓,无能者的愤怒,是悲剧的起初。
十分钟后,二楼的房间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喊。
保姆闻声上楼,只见黎烟面无表情的打开本不该关上的门,她触碰到的门把手上,有一点血迹。
少女的身后,苏浩无力地坐在地上,望着牛仔裤上受伤的部位,几近昏厥。
黎烟对保姆说:“叫救护车吧,可能孟叔叔需要回来一趟。”
宋姨被吓得愣住:“小烟,你这是故意伤人啊。”
黎烟反问:“如果没有硬起来,我怎么伤它?”
“宋姨,我只能选择保护自己。”
黎烟自己拨通了120。
警笛鸣响的时间里,她有一种人生就此葬送的错觉。
洗手池冰凉的水穿透指间,她一遍遍打着肥皂清洗,但是有些东西,注定不是清水得以洗净的。
她努力忘记,最开始是谁关上了那道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