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烟,你就穿这衣服出去吗?”孟颖略微嫌弃地瞅了眼黎烟身上洗至发灰的米老鼠卫衣,“我小学六年级就不这么穿了。”
“我又不喜欢林宴沉,穿那么好看干什么?”
孟颖无话可说,牵着黎烟下了楼。
孟思娴正挽着老爷子站在那棵茂盛的香樟树下追忆往昔,她不仅擅发疯,哄人的功力也称的上一流。
想起孟思娴小时候,原本一板一眼的老爷子渐渐眉目舒缓.
人越是年迈,就越是容易被从前的事打动。
“你这丫头,以后要是再敢胡闹试试!”
父女间所有的不快与矛盾都在这句话落下后烟飞云散。
“当然不会啦,我亲爱的老爸。”孟思娴拥抱了一下老父亲。
老爷子斜了女儿一眼后笑起来。
孟颖在黎烟耳边低声道:“要我说,这世上没有比我姑妈更会哄爷爷开心的人了。”
黎烟觉得,不在于会不会哄,只因为是亲生女儿。
再离经叛道的错误,在真正爱护自己的人面前都不是不可原谅的。
黎烟想起烟州的亲人。
与孟思娴算是正式打了招呼,正当黎烟思量着是否要遵循辈分,称呼孟思娴一声“姑奶奶”的时候,孟思娴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大手一挥:“叫我‘娴姐’ 就行,孟斯奕跟你论资排辈是你们的事,我可不想天天被人提醒自己年过半百。”
孟颖闻言上前挽住孟思娴:“姑妈,谁说您年过半百啊,瞧您这皮肤状态,俨然未出阁的少女啊!”
即便再夸张,女人也总能轻易被这类话术哄得喜笑颜开,孟思娴笑着从皮夹里抽出红包,“小机灵,迟到的压岁钱。”
孟颖龇牙:“谢谢美丽的姑妈。”
孟思娴宠溺地刮了一下孟颖的鼻子。
而后,又抽出另一个更厚的红包,递给站在一边的黎烟:“嫣嫣说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外甥女,今天一看,她没骗我。黎烟,希望你在这里的生活一切顺利。”
女人的眼睛很亮,年轻时大抵笑媚百生,黎烟与之对视,看不太清她对于自己的真实态度,但也不甚在意。
“谢谢。”黎烟双手接过。
香樟树的叶子轻轻飘落在她肩膀,身后的男人沉默地将之挥落,就好像他一直在注视她。
黎烟没做什么反应,只觉北城的冬季漫无边际,她裹紧黑色羽绒服,米奇不再笑。
车到了。
孟晚晚一家三口去了她外婆家拜年,于是今日一行五人,分两辆车行往舟顿饭店。
到了之后才发现,还有别人。
那位送孟思娴回家的方先生提早到了,见人来,立刻站起为孟思娴抽出座位。
至于另一位,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士。
孟颖嘴没把门,对着方锡宁就喊了声“姑父”,方锡宁应了声,孟思娴却一巴掌拍在她后背:“臭丫头,乱喊什么?”
虽说孟思娴与方锡宁离婚多年,后来还和意大利人有一段婚姻,但是孟颖只叫过方锡宁“姑父”。
孟颖不明白,姑父这么一位儒雅温和的男人,离婚多年身边从未有别人,一心一意等着姑妈回头,这么个深情专一的人怎么就入不了姑妈的法眼呢?
她将心中疑惑偷偷说给黎烟听。
“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怎么跟个情圣似的,解起爱情题一套一套的。”
“要不你去问问你姑妈,看我说的对不对?”
孟颖瞪她:“你想我再挨打?”
“不敢。”黎烟笑,目光扫了一眼对面那位陌生女人。
厅内灯光使得女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更加洁白明亮,她静静坐着,举手投足温婉大方,俨然受过良好的教育。
只在与孟斯奕打招呼时透出羞赧,之后坐在了孟斯奕的身边。
老爷子有意撮合他们:“顷妤,吃什么让阿奕给你夹。”
陈顷妤乖巧点头。
孟斯奕:“爷爷,转盘设计出来就是让人方便夹菜的。”
闻言,老爷子又吹胡子瞪眼了。
孟斯奕全然不将之放在眼里。
“大哥真是不解风情。”孟颖小声嘀咕。
黎烟:“这是孟叔叔的女友?”
“她啊,算是一厢情愿,追在我哥身后面好几年了,但是众所周知,我哥比较难搞。”
林宴沉还没到,孟颖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趁大家不注意再次给自己倒了酒,还十分大方的与黎烟分享。
黎烟本想捂住酒杯,但没来及。
“这酒好甜啊,小烟你快点尝尝。”
在孟颖的反复“教唆”下,黎烟抿了一口,酒精与蜜桃的味道混在一起,确实好喝。
像夏日的果园,有明媚的甜蜜。
“小烟,你去帮我问问我大哥,林宴沉什么时候到。”
“为什么让我去?”
“因为我大哥只有跟你说话的时候最温柔。”
孟颖原本挨着孟斯奕坐,不等黎烟反应,便起身拉起她换座。
为避免引起一桌人注意,黎烟没有再推脱。
孟颖使眼色催促她。
她莫名口干舌燥,遂顺手饮了一口杯中水,喝进肚里才想起来那是酒。
黎烟轻轻拽了一下身旁男人的衣袖:“孟叔叔。”
两人座椅的距离不算近,孟斯奕身子朝她这边微微倾斜:“怎么了?”
“听说宴沉叔叔也来,他怎么还没到?”
“他不来了。”
黎烟与孟颖对视一眼:“为什么?”
孟斯奕这一句是看着孟颖说的:“因为有佳人相伴,走不开。”
黎烟几乎听见孟颖心碎的声音。
她又压低音量:“孟叔叔,那你今夜算是有佳人相伴吗?”
黎烟有意望了他身边的女人一眼。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眼中有一分无畏的顽劣。
男人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放在她的餐盘里,这会倒不说转盘是为了方便夹菜之类的话了。
“小孩子多吃菜,少管大人的事。”
陈顷妤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黎烟的身上。
“孟叔叔,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了。”
“这么急着做大人干什么?”
果酒令她的脸如有灼烧,她的问句没头没尾:“谈恋爱是不是特有趣?”
孟斯奕不做声色将她的酒杯拿到自己面前,对待她,即使警告语气也轻飘飘:“我警告你,考上大学之前不许恋爱。”
“那我要是谈了会怎样?”
“我自有办法管教你。”
陈顷妤一直被冷落,有些坐不住,于是主动来跟黎烟搭话。
却有种大人对待小孩的居高临下之感:“你叔叔说得对,你这个年纪还是以学业为重,早恋是坏孩子才干的。”
黎烟欲拿回孟斯奕面前的酒杯,手刚刚触及,却被男人修长的手按住高脚杯杯底。
他重新倒了一杯橙汁放在她面前。
动作过于行云流水。
陈顷妤从未见孟斯奕对谁这么照顾过。
她带着试探:“爷爷,阿奕和侄女的感情真好。”
老爷子没有接话,只是仍旧招呼陈顷妤吃菜,打着马虎眼想把话题带过去。
黎烟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醉到完全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以至于把问题的答案不假思索就全盘托出。
“我不是他侄女,我有个小姨,他们从前相爱,但是她死了。”
整个包厢静了一瞬,孟颖几乎想上前捂住黎烟的嘴。
孟思娴则是感叹难得她小小年纪,发起疯来就能跟自己拼上一拼。
老爷子和陈顷妤,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黑。
而孟斯奕,对于小姑娘的醉后胡话从头至尾只撑头聆听,眼中甚至带上笑意。
其实他不需要她伪装成乖巧懂事的小猫,他从来知道她是一只狡猾聪明的狐狸。
只是如今,这只狐狸不太有安全感,只有在被酒精麻痹之后,才会浅浅露出一小截尾巴。
“她说的,倒也对,”孟斯奕顺着黎烟的话往下说,“所以陈小姐,你的心意恕我不能回应,爱人去世,伤痛难忍。暂时,我还无法放下。”
陈顷妤面上挂不住,本着礼节,跟老爷子告了别便离席。
老爷子的眼神像是要把孟斯奕一劈两半。
他的这句话,既为自己摆脱桃花,也转移了老爷子的火气。
孟斯奕让孟颖带黎烟出去透透气。
孟颖扶着醉鬼到阳台吹风。
“黎烟,我真是小看了你,几句话就能搞黄爷爷心心念念的孙媳。”
冷风吹着,她好像清醒了几分,却并未表露对于刚刚口不择言的懊恼,相反,她好像还有点开心。
孟颖心服口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当然要笑了。
小姨终其一生不曾得到的玫瑰,她才不要让别的女人这么轻而易举就拥有。
就当她狼心狗肺好了,她暂时无法接受孟斯奕和哪个人喜结良缘、幸福一生。
“孟颖,你大哥会生气吗?”
她双手交叠,趴在栏杆上,夜晚的风尖锐凌厉,渐渐消磨掉她饮酒后的火气。
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个人。
“怕我生气还乱说话?”
她瞬间直起身,转过去查看他的表情。
见他神色如常,便又转回来趴着。
“孟叔叔,你要批评我吗?”
“我为什么要批评你?”
“我这么胡闹,桌子上的人肯定会责怪你带了个疯丫头回来。”
他扯下孟颖脖子上的围巾,示意她先进去,然后把围巾在黎烟的脖子上胡乱绕几圈。
“就算他们责怪又怎样?那是我的事,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你是在鼓励我胡作非为吗?”
孟斯奕叹气:“我对你的要求从不包括乖巧温顺,如果哪天你因为寻开心把谁家房子拆了,我也很乐意为你善后。可是黎烟,你开心吗?你总在害怕,会有谁因为你不够听话而再次将你扔掉,但事实上你要知道,你不是什么物品,可以被随便丢弃,这里除了我谁也不能决定你的去留。而我,已经跟你保证过不会丢下你,所以你大可以胡作非为,只要你开心。”
“小姨以前也总说,人活着,开心最重要。”
“所以孟叔叔,你偶尔会想念她吗?”
凭着酒劲,她说话峰回路转的。
餐厅临江,窗台之下的霓虹灯似地面星空,在视线中遥远闪烁。
节日的热闹开始散去,人心亦然。
孟斯奕朝前一步,与她并肩站在玻璃栏杆前。
他的回答像那个雪天一样郑重:“不是偶尔,是时常。”
那晚的黎烟从未想过,后来的许多年,她会像寒冬刺人的风一般恶劣。
故意吹破他的疮口,却因他的疼痛不为自己而心生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