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烟州变成漫无边际的白。
天色未亮,黎烟就被表姐从“年华”歌厅的包厢揪出来,浑身充满狂欢后的昏沉。
寒风凛冽,她将脖子缩进厚实的羽绒衣里,抬眼看了下腕上的表,六点不到。
“黎雨,你有病吧,”黎烟挣脱黎雨握着自己朝前走的手,神色不耐。
黎雨站在雪地里,睥睨这个头发像海水的波浪、嘴唇是赤红海棠的少女。
半晌,她淡淡陈述:“你小姨去世了。”
说完不等黎烟反应,黎雨就撇下她,独自消失在纷飞的雪中。
风吹散黎烟脖颈的发时,身体某处空了一下。
昨天是平安夜,黎烟离家之前,小姨递给她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想来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当时小姨握住黎烟的手,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她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敷衍地答话,然而那颗苹果实在徒有卖相,黎烟便将之随意放置,头也不回,去赴朋友的约。
小姨是知识分子,说话做事总会带着点矫情劲,黎烟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
她和一众朋友在歌厅过节,握着麦克风嘶吼时却不知不幸已悄然在夜色中蔓延。
小姨是自己了结的。
波西米亚狂想曲,是昨晚的最后一首,后来漫长一生,黎烟从不允许这首歌再入耳。
夜色散尽的清晨,炮竹的巨大声响惊扰着这座小城。
烟州的习俗是,丧葬婚娶都要放炮。
黎烟捂着耳朵蹲了下去。
真冷。
黎家的院子里围了许多的人,小地方对于红白之事有诸多繁琐条框,死亡并不是一件只需要哭泣的事情,所有人都在为固有的流程忙碌。
租的冰棺已经到了,几个健壮的青年将之往里抬,院中的人纷纷为此让道。
由于是病故,小姨被用一匹白布盖着,而寿终正寝的老人一般是用红布。
冰冷的身体放置在堂内一角,黎烟伸手将那张布揭开,引得一群大人惊呼。
“哎呀这小孩怎么回事?”
黎烟没来及再看一眼,手中的布便被夺走,那群慌乱的大人把她挤到身后。
黎雨的妈妈,黎烟叫舅妈。
舅妈一把将她捞过去,警告地瞪她:“黎烟我警告你,今天不许捣乱。”
由不得她解释,女人便将她推给刚刚走进来的叶明州。
“小州,拜托你照看一下黎烟,别让她胡闹。”
叶明州不过比她大两个月,为人处世却比黎烟成熟周到许多。
“放心,阿姨,我会看住黎烟的。”
舅妈还未来及再交代些什么就被帮忙的人喊走。
黑色拱门气球在门口立起来,充气机轰轰作响,顶上面印着几个大字:悼念黎嫣嫣。
“黎嫣嫣”是小姨的名字,黎烟的名字就出自小姨,作为家族中学习最好的人,但凡有小孩出生,取名的重任一定落在黎嫣嫣头上。
当时小姨也是十七岁,刚被保送进大学,她为黎烟取了个与自己同音的字,外婆当时还说一样的读音不好,容易叫混,事实上后来这件事在家中确实时常发生。
可黎嫣嫣当时沉迷外国小说,偏要学这个洋规矩。
后来黎嫣嫣告诉黎烟,她给自己取读音相同的字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黎烟尚是婴儿时就对着黎嫣嫣笑了一下,那一笑笑进了小姨心里。
黎嫣嫣身体不好,注定这辈子不会有子女,对于黎烟,她总是有些偏爱和额外的期望在的。
但她不要给她花容月貌的“嫣”,而给了她随风飘散的“烟”。
小姨这一生被病痛所困,对自由有非同寻常的向往,而她把最珍贵的祝愿从出生开始就赠给了自己。
叶明州牵着黎烟的手朝后院走,这场雪的开关似是失灵,越下越大。
“黎烟,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叶明州不停揉搓她的双手,企图让她有一丝热气。
她没答话,抽出双手,坐在脚边的木凳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好半天才说一句:“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题是根号3吗?”
“是。”
“哦。”她的神色淡淡的,只是脸上的液体流落又冻住,没完没了,循环往复。
“我的包落在年华的包厢里了。”
“我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叶明州,我冷。”
“我们进屋。”他伸手拽她。
黎烟却不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叶明州,人死了就一定死了吗?”问出来又忍不住发笑。
什么狗屁问题。
叶明州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
“小姨一定不愿你伤心。”
话音未落,后院刷完桐油悬挂晾干的油纸伞突然掉落,伞骨重重摔至水泥地上,随之破碎。
这是前阵子小姨精神尚可的时候做的最后一把伞。
说来也奇怪,家中人都会制伞,绘伞面时大都选择竹子、梅花这类有雅意的图样,却只有小姨一遍又一遍在伞面上绘玫瑰。
有的是盛放,有的是枯萎。
那抹红在纷飞白雪中刺眼,不知道这个傻女人穷其一生究竟在等什么。
前厅传来一阵喧哗,上午九点,黎嫣嫣被抬进了冰棺里。
黎烟蹲在地上,抬手朝雪地狠狠锤了一拳。
雪花四溅,她的眼神却坚定,隐隐决定了件事,之后再未当着别人的面哭。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大棚里放置了数张圆桌,菜摆满桌子的时候已然冷掉,人们围聚而坐。
又在放炮,黎烟捂着耳朵。
开饭了。
黎雨向来和她不对付,两人没坐一桌,但中途黎烟偶然抬眸时发现她瞪着自己,像是在用眼神质问她:“你怎么还有心情吃饭?”
黎烟是家中小姨最疼爱的一个小辈,虽然她看上去一副不良少女的样子,时常因为惹祸被叫家长,但小姨总是袒护她,甚至为她遮掩。
家里人谁也不理解,小姨从小乖巧聪慧,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博士,怎么就会偏爱黎烟这么个不上道的?
明明家里和小姨最像的是黎雨,所有事都井井有条、力求完美,早早的就被保送了北城大学。
而黎烟呢?尚且不说她的一堆荒唐事,寻常女孩哪有夜不归宿,在歌厅包厢里睡觉的?
黎雨心里是有不忿的吧。
自己从小崇拜的人,却偏爱一个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小辈,而被偏爱的那个总是有恃无恐,甚至现在还能好好吃饭。
凭什么?
黎烟装作没察觉黎雨的目光,手里的筷子没完没了夹菜朝嘴里塞,一夜的饥饿令她狼吞虎咽。
食物填满她的肚子时,黎烟终于没忍住反胃,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叶明州担忧地拍打卫生间的门,询问她:“黎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去买点药?”
黎烟顺着墙体滑落,终于厌倦一切声音:“叶明州,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
门外静了下去。
十几分钟后黎烟从卫生间出来,去了小姨独住的院子。
黎家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宅——砖木结构建筑中的卯榫结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千年良渚文化时期,前阵子有北城的教授专门带着学生下烟州,无偿为居民修缮这类结构的房屋。
老宅的另一个特点是大,大到如今她站在这里可以完全听不见前厅的吵闹。
她却只是在院子里站着,直到雪染白头也没走进小姨的房间。
透过窗,能隐隐看见桌子上那颗被她咬过的苹果,裸露的一块锈迹像油纸伞上腐烂的玫瑰,昭彰着她错过的花期。
此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院墙外的梅花香气随之垂挂鼻息,一个高大的身躯顶着黑伞走进来,带进一阵强劲的风。
松散的发绳被吹落,黎烟转头望过去。
视线穿过纷飞白雪,眼前的男人一身普通的黑色大衣,透着矜疏。
伞檐之下那双清肃的眼眸令人联想到山涧松柏,有屹立于风的坚韧,亦有遮风挡雨的担当。
他很高,估摸着185往上,越走近,黎烟越要仰视他。
下一秒,黑伞移到她的头顶。
“你就是黎烟?”他举伞的手臂修长有力,看上去是时常健身。
与之相反,说话的声音却有着溪流的温和。
她点点头。
只需再走近一步,这把黑伞就可以同时遮住他们,可黎烟眼见着白雪落在男人的肩头,自始至终未动。
“你怎么才来?”黎烟直视着男人,语气中有一丝诘问的意味。
虽然是初见,虽然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但男人毫不意外会被这么问,只是浅淡地说了句:“抱歉。”
黎烟抿了抿唇:“贵姓?”
他报出全名:“孟斯奕。”
孟斯奕的怀中抱着一束用黑色包装纸包裹的玫瑰,黎烟识得这个品种,叫作“珍爱”。
她联想到刚刚后院的伞,伞面上的花从不盛放,“珍爱”也从不会大开。
望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就明白了小姨这一生执念。
一个皮囊完美的男人,近乎虔诚的为你捧一束玫瑰前来送别。
他的爱其实不需要全心全意,便已足够蛊惑一个女人。
更何况他看上去这么真诚。
12:00,前厅老式钟表的钟摆重重敲响,声音穿透所有坚实的墙壁传入这个院子。
黎烟接过孟斯奕递过来的伞把,听见他说:“请带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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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她蒙尘,不忍她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