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院门,一眼瞧见正厅那里灯火通明,黎天成不禁放慢了脚步,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问朱六云:“六云哥,我这许久都没有回过朱府了,舅舅他不会说我什么吧?”
“瞧表少爷你说的—老爷他是天天盼着你回府来陪陪他呢!但老爷也知道你公务繁忙,怎会怪你呢?”前面朱孚来正迎上来,听了他这话,笑得十分慈和,“你快进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到了一起用晚饭。”
“那就好,那就好。”黎天成疾步进厅,却见朱万玄、钟世哲和一个气度不俗的西装长者围坐在餐桌旁等候着了。而钟世哲的左手边,站着钟清莞,含笑迎向了自己。
今晚的钟清莞显然是在出门前精心打扮过的,一头漂亮的长发盘在脑后,玉臂上面绕着一圈黑色的棉丝臂环,雪白的脖子上也戴着一弧镶着闪闪晶石的棉丝颈环,一身连衣绯色纱裙恰似瀑布一般曲线流畅。
黎天成的眼睛微微一亮,浅笑着向钟清莞示意。钟清莞也非常懂礼地为他拉开了桌边的椅子,像家人一样来得亲切而自然。
“天成啊,你这段时间好像瘦了些,坐坐坐。”朱万玄笑吟吟地看着外甥落了座,向他介绍那位西装长者,“今天坐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这位是川盐外销的老大‘钱生江’盐店的老板钱百文。我和他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今晚特意请了他来聚一聚。”
钟世哲也呵呵笑道:“小黎啊,这位钱老板先前的铺店也是开到了南京、上海的。这一次井祖公祭大会定了他是外地盐商代表的‘献祭人’,身份尊贵着呢!”
“钱生江”盐店的赫赫名号,黎天成在南京工作时便久有耳闻,知道他的来头很是不小,人脉关系通到了孔祥熙、宋子文那里。于是,他连忙朝钱百文行过晚辈之礼:“久仰久仰,祝钱老板生意兴隆啊!”
钱百文笑得不深不浅:“哪里,哪里。钱某倒要恭贺黎书记长你在忠县大展宏图、独占鳌头啊!”
黎天成听得他话有深意,却又不好明说什么,便一笑而过。
朱万玄用手指了指旁边茶几上放着的一个木匣:“天成啊,牟宝权今天亲自上门‘拜访’我,硬是塞给了我‘忠县政府甲级顾问’的聘书和五百块船洋的聘金,我推都推不掉。”
“舅舅,他这是想缓和跟咱们的关系呢。聘书你可以收下,聘金却可以退回去。”黎天成思忖着讲道,“你认为呢?”
“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朱万玄笑着答应了,“我现在是真为大家感到高兴啊:在天成你的艰苦奋斗下,忠县的最高权力终于回到了我们忠县本地人的手中。武德励进会压迫我们本地人、剥削我们本地人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是啊!是啊!”钟世哲也跟着大发感慨,“前段时间,天成和牟宝权、冉庆标斗得厉害,警察局的人天天上我家店铺来找麻烦!当时,为了让天成后顾无忧,我硬是一声不吭地顶下来了。现在,一切都清静了。”
钟清莞娇嗔了一句:“爹,你怎么这么多话。”
钟世哲侧头瞅了她一眼,赔笑道:“好,好,好,老爹不多话了,老爹不多话了。不过,天成啊,你莫觉得你钟叔啰唆:我是觉得你真有本事!当初你只带着雷杰、王拓两个干事进忠县斗武德励进会时,我还为你狠捏了一把冷汗呢!没想到几个月不到,他们就被你打垮了。”
钱百文也应声赞道:“今天上午我去拜访马处长时,他还向钱某称赞小黎书记长你是‘胆大心细、思方行圆’哪。”
黎天成正要谦辞,朱万玄蓦地插了话头进来:“我怎么听说那个警察局的新局长韦定坤和你关系有些僵?”
“这个问题,朱老板你就不用为你的外甥担心啦!”钱百文把话题化了开去,“事情都摆在明处:这个韦定坤也好,那位马处长也好,虽然他们级别可能比小黎书记长你高,但他们都是暂时来忠县这里走过场的,你终究会成为‘忠县第一人’。”
“岂敢!岂敢!钱老板你谬赞了!”黎天成连忙摆手。
钱百文忽地站了起来,双手向黎天成递上一方纸盒:“黎书记长,你我初次见面,钱某这里有一份薄礼,请你笑纳。”
“谢了,谢了。”黎天成急忙推了回去,“钱老板,我们党部是有纪律的。”
“书记长,你放心,我这礼物不是金不是银更不是稀罕物,只是一本书而已。”
“哦?什么书?”黎天成一怔。
“你们川人中的奇才李宗吾先生写的《厚黑学》,堪称当代官场必备之秘籍啊!”
黎天成淡淡笑道:“噢……原来是教人当官要学会‘脸如城墙之厚、心似乌炭之黑’的那本书?”
钱百文仍是直直地捧着那书盒不肯收回:“我相信假以时日,书记长你一定能修炼到曾文正公那样‘厚而无形,黑而无色’之高超境界的。”
黎天成看了一眼钟清莞,见她柳眉微蹙,他自己从心底里也感到隐隐反胃,却还是只有微笑着接过了那个书盒,递给了身边的朱六云收下。
这时,餐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齐了,大家便边吃边谈着。
钟世哲搛起一只油炸螃蟹,热情地给黎天成夹了过去:“天成,这一次‘川军抢盐事件’,幕后的指使者一定有牟宝权嘛,你们为何不再抓了他呢?”
“这你还不懂?”朱万玄放下酒杯,瞥了他一眼,“穷寇如恶鬼,逼急了是要成疯狗的。天成,你们缓一缓再处置他也好。”
黎天成一边扒着蟹肉一边说道:“舅舅说得有道理。”
“黎大哥,我听说井祖公祭大会召开的时间被推迟了?很多民众都打电话来报社问哪。”钟清莞盛了一勺鸡汤,轻轻地抿着。
“不错。井祖公祭大会举行的时间由原定的九月十五日延后了三天,在九月十八日召开,主要是为了纪念九一八事变,宣传抗战。”
“很好,我明天把这条消息写上报纸,一定会登头版头条。”钟清莞向他浅浅一笑,“我还听说,县党部执掌忠县之后,便会在全县上下推行‘新生活’运动了?”
钟世哲闻言,差一点儿喷出饭来:“什……什么?我听人说这‘新生活’运动是逼着大家‘吃素食、穿旧衣、洗冷水澡、不准光膀子敞肚皮’?”
黎天成只得说道:“蒋总裁自己也说得很明白嘛,‘新生活’运动的最后目的,就是要使全体国民的生活能够做到‘整齐划一’四个字。这‘整齐划一’四个字的内容就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军事化。新生活运动,就是军事化运动。他认为现在是战争时期,举国上下人人皆兵,若不在平时养成军事化习惯,一旦投入战场是会手忙脚乱的。蒋总裁的用心本是好的。”
“可是,你要我们川东民众不光膀子不敞肚皮,这不行哪!我们这里的天气这么热,光是坐着不动都要流半盆大汗。”钟世哲还是不能理解。
钟清莞却微笑着刺了过来:“所以,黎大哥,你们县党部要做的,是‘精神军事化’而不能是片面的‘行为军事化’,否则‘新生活’运动只会让民众缚手缚脚、平添反感。”
“你说的这个意见,我会让县党部有关同志在推行时注意的。确实,不能把‘新生活’运动搞得机械化了。”黎天成夹了一块鱼肉给钟清莞,“清莞妹,吃菜吃菜。我天天都被公事绕昏了头,回到家里就不想再谈这些了。”
钱百文立刻响应:“对,对,对。莫谈公事,莫谈公事。大家还是叙叙感情才是。”
朱万玄咳嗽了一声,朝黎天成使了个眼色,嘴角往钱百文的方向努了努。
黎天成会意,便问钱百文:“钱世伯近期的盐业生意还好做吧?”
“唉—这年头,哪有什么生意好做?天天有日机轰炸,我‘钱生江’在长沙、武汉、广州的分店都被炸平了,现在店小二们完全是在街上摆地摊卖盐巴了。”钱百文一说起来,就是“苦水”长流,“这也罢了,主要是盐源很紧张。”
他这样一说,黎天成便不好接他的话头了,只好夹菜吃饭。
然而,钱百文却把话题继续绕了回来:“现在,黎书记长,忠县的盐务都是由你‘一支笔、一张嘴、一个章’定了作数。钱某请你看在朱大老板的金面上,可否将涂井盐厂外销民用盐的配额给我‘钱生江’多分配一点儿,如何?”
“这……”黎天成手中筷子一停,有些迟疑了。
“我实话给你说了吧:其他那些小字号盐铺不行的,没有对外投送能力、没有长途运输能力……只有我‘钱生江’还能为中日交战区的百姓送去最后一点儿希望。”
一听到此处,黎天成马上就不再回避了:“好。只要是有利于解决民生疾苦的,我都没有意见。而且,我也相信钱世伯你是‘心系万民、实意为国’的义商。”
“书记长果然是仁德善断的好领导。”钱百文大声赞了一句,“你放心,钱某也是懂得规矩的:一定不会让朱老板和你白辛苦的。”
黎天成立刻搁下了筷子:“钱世伯,你这么说,我可就要收回刚才承诺的帮助了。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别,别,别。”钱百文连连摆手言道,“黎书记长,我晓得你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但你舅舅的困难,我却是知根知底的。几个月前,他捐出了盐产股份,损失了好大一块;几个月来,在长沙、武汉的分店又纷纷关门;再加上战乱之世生意萧条,你就忍心看着他步步跌落!”
朱万玄大喝一声:“钱兄—”
“万玄,你莫拦我。”钱百文不退不缩地继续说道,“而且,你舅舅为你的事业在幕后也可谓是‘挥金如土’!这一次他让我穿针引线去见那个朱家骅,还不是七七八八地用掉了十几根‘黄鱼’?你以为朱家骅真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清高’?唉—这普天之下,除了你黎书记长和忠县党部之外,哪有不用银砖去敲的衙门?哪有不收钱爱钱的官员?罢了,罢了,朱老弟,该帮你的,钱某一定义不容辞。”
朱万玄将酒杯塞到了他手里:“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吃菜。”
黎天成看着朱万玄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庞,喉头一酸,竟暗暗哽咽了。
钟世哲也从旁讲道:“天成,你大概不知道,忠县先前还是有盐务局局长这个职务的,但为什么却被那个田广培以盐厂厂长的身份合二为一了呢?起先,我们盐商协会公推的是你舅舅当盐务局局长,但你舅舅那时候被牟宝权、冉庆标硬逼着不敢接任!说起来是好受气好心酸啊!最后还是由牟宝权指定了田广培一肩独挑了。眼下,牟宝权在县里是放个屁都不会再响啦!天成,你可要还你舅舅一个公道啊!”
黎天成顿时觉得双筷似有千斤之重,抬也抬不起来。他怔怔地看着朱万玄:“舅舅……”
“算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世哲你拿出来说什么?这个关头,天成才掌大权,怎可示人以私?纵是无私,只要是涉及我,也会被外人视为有私。我不能给天成添乱子啊。”朱万玄把双手摆个不停,“天成,舅舅我现在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就是你个人的婚事问题,舅舅很为焦灼啊!”
黎天成忙道:“舅舅你喝醉了吧?我的婚姻问题不用你忧心。”
这时,钱百文瞧了钟清莞、钟世哲一眼,直通通地插了进来:“请恕钱某冒昧了:依钱某看来,钟姑娘和书记长不正好是通家交谊、金玉良缘吗?芳草何必远处寻?眼下便是啊!”
钟清莞的玉颊上立刻飞起了一片彤红,也不答话,拿眼偷看着黎天成。钟世哲亦是憨憨地笑着,忙给钱百文敬了一杯酒。
黎天成缓缓放下了双筷,迎着众人含意不一的目光,毅然而答:“天成不敢有负长辈们的美意,只是,天成一直恪守着这样一句座右铭:‘日寇未灭,何以家为?’”
酒宴结束之后,黎天成主动邀请钟清莞一道到后院花园散步。朱万玄、钟世哲望着他俩的背影,只有苦笑着摇头:他们是越来越不懂这些年轻人的世界了。钱百文却宽慰道:“慢慢来,天成终会和钟小姐走到一起的。”
在花间小径上,黎天成先开口轻声说道:“今天他们讲话太唐突了,希望妹子你不要在意。”
“我不觉得他们唐突啊,我也相当在意啊!”钟清莞拈起一朵菊花,落落大方地笑着问他,“天成哥,我只想问你是怎样想的。”
黎天成抬头望向星空,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片刻后才从云端拉了回来:“纯真美好的爱情,此刻于我而言,犹如半空的明月,还需要时间慢慢步近。”
钟清莞的神情飘忽了一下,悠悠一叹:“原来天成哥另有所思啊……不过,你料得到吗?赵信全向我求婚了。”
黎天成微微一愕,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绕着弯子说道:“他这个人不阴不阳的,又和汪系的‘亲日派’混在一起。我总感觉他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你嫉妒他了?”钟清莞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调皮地反问了一句。
“我哪有。”黎天成急忙分辩。
“天成哥,我当场就拒绝他了。我告诉他:我心中装着另外一个男人。”钟清莞把菊花放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
黎天成沉默了下来,把话题转了开去:“清莞妹子,近来军统局的人进驻了忠县,对亲共分子查得很严。今后,你要少去齐代表那里采访。”
“不是说‘国共一家亲’吗?你们党部、政府果然是表里不一啊!”钟清莞撇了撇嘴角,“其实,齐代表是非常谨言慎行的,每一句话的分寸都把握得极好—他从来只说共产主义与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并无二致;只要国民党是不折不扣地践行了三民主义,将来不光可以打退日本鬼子,更还能雄于东亚、威扬全球!”
黎天成的眼神朦胧起来:“他讲得真好。可惜,国民党内有太多的人为了私欲而背弃了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
钟清莞也就直言不讳了:“我知道,目前在忠县,不光是军统局大搞特务手段,就是你们县党部也开始转舵了。王拓命令我们不能再写抨击政府腐败行为的报道文章了!他说:以前是为了打倒武德励进会反动分子才这样放开言论的;现在,忠县政府是在县党部的直接领导下了,再抨击县政府就等于间接抨击县党部了!所以,从现在起,只能唱赞歌,不能再泼冷水了。”
黎天成一惊:“王拓这是在倒退!要允许民众批评政府嘛!这是天赋民权,谁也不能剥夺!下来后,我会给他打招呼的。”
“我揭露原来的县政府把‘洋灰路’修成了‘泥土路’。可是,如今县党部领导下的县政府,不是照样把补修‘洋灰路’的钱挪用去办什么‘花架子’的井祖公祭大会了吗?”钟清莞越说越是尖锐,“这和武德励进会统治下的旧政府有什么区别?而你这位‘忠县第一要人’,家里却天天上演‘弹冠相庆、鸡犬升天’的活戏!天成哥,这就是你口中所讲的‘激浊扬清、改天换地’?”
黎天成脚下趔趄了一下,回答得很苍白很无力:“国民党从上到下的这个体制,是我一个人改变不了的。我只能在千万个‘不得已’当中做好我自己。”
钟清莞也觉得伤他过分了,便缓和了语气,款款道来:“天成哥,我真是不想伤害你。你确实是想当一个好官、一个清官。但眼前社会的真实情景,让我无法平静。马望龙贪污井祖公祭大会‘摊派款’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和那个欧野禾一起住了几天,发现她每天挥金如土、珠光宝气。她的钱还不是马望龙给的?我真想写一篇《没有灵魂的大歌星》报道一下她。”
“算了,没用的。你用手中的笔打倒了一个马望龙,又会来一个更加贪婪的‘牛望龙’‘羊望龙’。”黎天成深深摇头,“我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钟清莞凑近了他身边,低沉而语:“要想永远没有马望龙、牛望龙、羊望龙之流,那就只有像延安那样彻底改天换地,让民众真正当家做主!”
黎天成浑身微微一震,却又恍若未闻,抬步往前面徐徐踱去,话声飘飘而回:“鱼潜潭底而鹰不能攫,松隐雾间而人不能斫。清莞妹子,有些事情永远是可为而不可言的。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才好啊!”
钟清莞站在原地沉吟着,仿佛从他话里听出了一些什么,同时又有一些什么让她更看不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