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井场镇的码头从来都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唯独这一天变得十分安静。
一队队保安队员把码头的进站口紧紧围定,驱赶着乡民从侧门出去。正门那里,马望龙、黎天成、邓春生和钟清莞等人个个手捧鲜花翘首等待。
这一幕盛大的场景吸引了郑顺德也拿了一条板凳坐在四海茶馆门边,好奇地等着看究竟是哪一位贵宾大驾光临。
马望龙和黎天成并肩站着,谈笑风生,显得无与伦比的亲密融洽。他俩近来的合作确实是亲密无间的:那一日在县政府会议室召开井祖公祭大会款项筹备会之际,黎天成便向马望龙火速做了紧急报告,提出县政府这边可能会激烈反对盐厂党分部的介入。马望龙当着他的面立刻打电话给财政部,财政部又迅速打给四川省政府财政厅,财政厅最后直接命令牟宝权:必须将井祖公祭大会的经费管理权交与盐厂党分部,否则从本月起停发忠县政府所有职工的一切工资和办公经费!这就是那天现场最后一刻,叶兴发跑出来拼命制止冉庆标激化矛盾的根本原因。
当然,马望龙这么“亲密”地与黎天成联手合作,也是有深刻缘由的:一是因为黎天成及时送了那块“黑角灵石”给他;二是因为武德励进会确系他和黎天成共同的敌人;三则是如果井祖公祭大会的经费管理权握在盐厂党分部这里,他这个代理厂长届时还可染指一二。
况且,得罪了牟宝权,马望龙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反正他也不太喜欢牟宝权。牟宝权呢,从那以后就很少来盐厂这边东钻西钻了。
“呜”的一声汽笛长鸣,游船缓缓驶进码头停下。
舱门开处,一顶小巧精致的绿油纸伞徐徐撑起:伞下,欧野禾面带浅浅微笑,款步上了搭板。那一瞬间,她宛似一朵高贵的郁金香,在阳光下婷婷盛开。一袭黑丝长裙将她丰盈修长的身材衬托得十分柔美动人,白皙的肌肤饱满而明润,双目光彩流动,顾盼生姿,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带着一层迷离的光环,令人微微目眩。
郑顺德一眼看到她,立时呆住了,嘴巴大大张开,叼着的洋烟也不禁掉了下来:“这……这可真是一个,一个‘妖精’啊。”
那边,马望龙已是笑逐颜开,第一个伸开双臂拥抱了上去:“亲爱的欧小姐,你总算是来了!”
欧野禾收了油纸伞,艳光四射地一笑:“蒋委员长和宋夫人号召我们这些文艺界人士必须要支持维护中日两国关系,我怎敢不积极响应呢?况且,井祖公祭大会事涉民生主义,我自然是应该来的。”
“有了你来捧场,这次井祖公祭大会一定会开成一个盛世大典的。”马望龙笑罢,拉过黎天成介绍道,“这是我们川东最年轻的党部书记长—小黎同志,风华正茂,才气横溢啊!”
欧野禾甜甜笑道:“黎书记长,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黎天成含笑不露:“欧小姐芳名远扬,我才是久仰大名呢。”
欧野禾忽然显出对他的格外亲近来,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黎书记长,你今天可以抽空陪我游览一下这里的山水风光吗?”
黎天成怎敢造次,瞥了马望龙一眼,笑答道:“欧小姐,马处长一直对你朝思暮想—他早已备下车轿,你到哪儿去都可以尽兴而游。”
马望龙立即伸过手挽住欧野禾:“我们尊贵的歌星小姐,你还是先上岸歇一歇吧。”
欧野禾未及回答,却见钟清莞笑迎上来:“欧小姐,我是忠县报的记者钟清莞,我也是你朋友—周璇小姐的仰慕者。请问她撤来重庆了吗?”
“她没来重庆。”欧野禾甜美一笑,显得亲切异常,“她随国华公司去了香港租界避难。”
“那……那真是太可惜了。”
“钟记者,你放心,我可以帮你拿到她的亲笔签名玉照。”
钟清莞不禁眉开眼笑:“那实在是多谢欧小姐了。”
欧野禾亲昵地把玉手搭在钟清莞的肩头:“钟小姐,你今后有空可以过来陪我一起住旅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你这位本地的美女记者做伴就更放心啦。”
“好的,好的。”马望龙笑得眼珠都快飞出来了,“黎书记长,你安排一下,让钟记者能够有空多陪陪我们的歌星小姐。”
回到盐厂党分部办公室,黎天成把近期的事情都捋了一下,觉得自己已经成功压住了武德励进会的反扑,成功地拉拢了任东燕兄妹,接下来只是如何与马望龙这位代理厂长巧妙周旋了。
一念及此,他又想到了动用老领导冯承泰的人脉力量来对马望龙施加更大的影响。同时,他也忆起了陈永锐提醒他要关注一下冯承泰的近况。于是,他不再拖延,连忙拿起电话筒,拨通了冯承泰办公室的号码。
不料,过了好一阵儿,那边却始终没接。
黎天成的心弦一下绷紧了,急忙又拨通了党员训练处办公室的号码,找到了冯承泰的贴身秘书廖华:“小廖兄弟,冯处长到哪里去啦?怎么打电话没人接?”
“哎呀!黎大师兄,你可来电话了。”廖华在那边感叹了一声,然后问了一句,“你那边还有其他人在身旁不?”
“眼下就我一个人在办公室。你有什么话就放开讲。”
“那好。你真是不知道吗,处座近来很不好受。他应该又去找果夫老部长去了。”
“怎么回事?谁能给冯处长制造难受?”
“现任的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长朱家骅实在是盛气凌人,对我们中央组织部十分排斥。”
廖华这么一说,黎天成立刻明白了。朱家骅是“当代国师”戴传贤、“革命圣人”张静江等国民党大佬那条线上的人,素以“清流派”自居,一向与陈果夫、陈立夫两兄弟关系不和。这姓朱的最近才升为中央党部秘书长,位于各部部长之上,是党内所谓的“第三把手”,而今大权在手,自然是要拿二陈手下的得力干将冯承泰“开刀立威”的了。
他惊疑不定:“处座行事素来稳慎周密,朱家骅又能抓得住他什么把柄?”
“这一次果夫老部长、厉生部长不是联名推荐了冯处长升任中央组织部部务专员吗?结果提名表送到朱家骅那里盖‘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印鉴时,这老‘公猪’突然发难,声称冯处长以重金骄纵其子侨居留学在外,是对党国不忠不诚,且有挪用公款之嫌,因此要暂缓提拔。所以啊,冯处长这段时间焦灼极了。”
黎天成大吃一惊:“这也是‘口实’?朱家骅他自己还不是一样有子女侨居留学在外?他怎么不说自己也是对党国不忠不诚。”
“哎呀,黎大师兄,你不是不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他手中有权,怎么说话都会砸痛人!别人家的孩子侨居留学在外,那是‘对党国不忠不诚’;他自家的孩子侨居留学在外,那便是‘为党国保存有生力量’。你能拿他怎么办?处座真是被他搞得心力交瘁。”
黎天成没想到朱家骅没脸没皮到了这般地步,不禁噎了一下。他眉峰微微一耸:“徐恩曾副局长现在不正是朱秘书长的副手吗?他出面说一说情,冯处长应该就能顺利过关了吧?”
“你不知道,恩曾副局长这几天也正和冯处长闹着别扭呢!前段日子,恩曾副局长得了你们忠县一个赵姓商人的好处,向冯处长力荐他出任你们涂井盐厂的党分部书记或忠县盐务局局长。可冯处长硬是顶了回去,他说:‘涂井盐厂现今属于党产,那里已经有黎天成坐镇,何须再用外人插手?我们还是要为党国负责啊!’当时恩曾副局长就甩了脸色、拂袖而去。所以,这一次朱家骅突然出来刁难冯处长,恩曾副局长可是漠然坐视,很让人寒心啊!”
听到后面,黎天成的心口不禁渐渐发热:想不到赵信全居然还在暗处谋夺自己的盐厂管理权,也想不到原来冯承泰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地替自己挡掉了这么多的麻烦和困厄。虽然他在主观上是为国民党党产“守土尽责”,但在客观上却使自己在盐厂监管上毫无掣肘,自己一定要对他有所报答才是。黎天成脑筋急转,心念一定,沉着而道:“廖华,你不用为处座担心。我在这里可以负责任地说:处座自己是没有挪用一分一文的公款去‘骄纵’儿子侨居留学在外的。”
“当然,当然。我们都相信处座的操守啊!但现在关键是缺乏有力的佐证材料啊。”
“佐证材料吗?我给你找出来:他儿子的一切留学花销,都是我舅舅朱万玄出于私人交情借钱给他的。这一点,可以由我舅舅写一份书面证明来为处座化解。”
“哦?由你那位把价值好几万大洋的盐产股份全部捐给了国家的舅舅来出面证明?”廖华兴奋至极的声音在话筒那边停顿了一下,忽又爆发了起来,“真是这样?那简直太好了!你赶紧和你舅舅说一下。他现在是国民政府‘战时服务大勋章’的获得者,又兼有化私为公的义举,在社会上很有公信力。他的书面证明,会让‘乐善好施’之虚名的朱家骅好好掂量一番的。说不定,还真能保处座这一次‘遇难成祥’呢!”
“本来,这一些事情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好了,我下来后马上给我舅舅做工作。”
“哎呀,大师兄,真是怪我忙糊涂了!我确实该早些向你这位‘智多星’讨教对策啊!我这个处长秘书实在不如你当时那么优秀啊!”廖华放低了语调,客气得近乎恭敬,“小弟也替你想到了一个宣传妙计—其实,你在忠县把党建工作抓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既是咱们党员训练处的成绩,又是处座和你的个人政治资本。你好好写一篇文采斐然的经验总结材料上来,我们转呈给蒋总裁和戴传贤他们瞧一瞧,到那时谁都会对咱们刮目相看的。到时咱们部里再活动一下,争取给你弄一块由蒋总裁或戴传贤院长亲笔题写的嘉勉牌匾,这样你和处座就更是大有光彩了!”
“好兄弟,你对师哥的这份情谊,师哥我会永远记着的。”黎天成亲热至极地答道,“另外,有个事儿也要你支持下:这一次盐厂要举办井祖公祭大会,我们忠县借机特意邀请中央党部的同志们下来视察工作。你帮忙在上面衔接一下?”
“行,小弟我义不容辞。”廖华在电话那边一口答应得十分干脆。
这日,黎天成在朱家府院吃过早餐,正准备去涂井盐厂公署上班时,朱万玄忽地喊住了他:“天成,我想和你谈一点儿事。”
黎天成答应着,便和他一道进了偏厅坐下。
朱万玄沉思了好一会儿,慢慢讲道:“两天前,那个共产党人齐宏阳来拜访过为舅了。他和为舅谈了一番话。”
黎天成心头一震:“哦?他是怎么和你谈的?”
“他首先是声称自己从报纸上看到了为舅捐盐救国的光荣事迹,然后对为舅十分仰慕,所以特来拜访为舅。另外他还给为舅送了不少礼品,礼数倒是十分周到。”
黎天成答道:“舅舅,你的爱国精神是国内任何一个党派都会为之敬仰的。”
朱万玄呷了一口清茶:“为舅当然也表示了感谢,给他们八路军重庆通讯处捐了三千块船洋。”
黎天成一怔,微微一叹:“舅舅,你这是……”
“天成,为舅这是在为你的未来‘两面下注’啊!”朱万玄说道,“我们这些商绅,哪一天不是置身于时代的旋涡之中,风雨飘摇?若是没有左右逢源的基本功,只怕早就垮掉千百次了。”
黎天成拍膝叹道:“共产党又不是国民党,你这一套没用。”
“嘿,你倒还讲得不错—齐宏阳硬是没有接我的一分一文!”朱万玄苦笑道,“为舅这‘两面下注’‘左右逢源’之术,在他们面前真是失效了。”
黎天成只得讲道:“这件事,小甥知道了。齐宏阳来拜访过你的事情,你对外可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免得引来麻烦。”
“我知道,天成哪,今天为舅也和你谈一谈对政事的看法。”朱万玄深深凝望着黎天成说道,“在为舅看来,无论什么党派,只要他们上台执政,总该以民生为重、以家庭为重吧?没有一个个‘小家’的幸福康宁,哪来整个国家的安定富强?家庭之中,又以亲情为纽带—真要把亲情也抛掉了,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向心力和凝聚力呢?‘人情即天理,天理即国法!’你将来当官掌权了,这些道理不能置之脑后啊!”
听到这儿,黎天成的眼眶湿润了。
朱万玄又道:“你回忠县以来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不仅仅是‘清廉’‘能干’所能形容,而是有些接近共产党人了。但现在国民党毕竟是正统,舅舅希望你莫要参入党派之争。你看,冯处长做到那么大的官儿,还不是总遭别人暗算?还不是要累死累活地花钱消灾?天成啊,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希望你当官发财。如果有一天你在国民党里真的格格不入了,你就辞官回来,陪舅舅一道做生意,照样可以无虑无忧!
“不瞒你说,那天当着齐宏阳的面,我就是这样讲的:‘你是共产党驻涂井盐厂的盐务代表,我外甥是国民党涂井盐厂党分部的书记—我在这里,只给你提一个恳求:你千万不要去试图影响和改变我的外甥。我只希望他能做好他自己,而不要被党派之争波及。’”
黎天成鼻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定了半晌心神后,才慢声说道:“母亲当年若是为了‘独善其身’,又何至于远出求学、拼搏一生?母亲当年没有做完的事业,应该也是希望我去继承完成的啊,舅舅!”
朱万玄低下脸去,没有看他,音调却是甚为悲怆:“你真是个痴儿啊,和你母亲一模一样。为舅言尽于此,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