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宝寨牌楼旁那家“宋氏大酒楼”大厅里,端坐在餐桌主位上的马望龙用竹筷夹起了一块石宝蒸豆腐吃下,顿时双眉舒展,赞道:“这道蒸豆腐的味道吃起来好特殊哟!完全就像粉蒸扣碗肉一样,真是妙极了。”
黎天成朝田广培、吴井然递了个眼神:“马处长既是这般夸赞,你们两个‘忠县通’还不快介绍介绍?”
“马处长,这便是我们川东一带特色小吃—石宝蒸豆腐。”吴井然应声介绍道,“这道小吃,只有石宝镇才有。石宝镇上,只有宋家这个店做得最地道,它的豆腐材料是用石宝寨顶上‘鸭子洞’里的‘龙涎水’点成的,十分细嫩绵软。然后,再把这豆腐用香油炸透,另用红糖汁水煮软,和上各色调料,再裹上做扣碗肉的料粉,装入香油大碗,置于火灶上蒸熟便可食用。”
马望龙细细听完,不禁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道小吃兼有粉蒸扣肉和油炸豆腐两种美味之长,确实是难得的佳肴。”
正说之间,他目光一掠,竟瞥见厅堂中央方形香案上供放着一个东西,不禁暗暗一怔,随即失声言道:“好宝贝!好宝贝!看来,你们石宝镇不愧有‘石中之宝’的美誉!”
说着,他放下双筷,便施施然向那香案走过去。黎天成、吴井然、田广培等也只好随他同行。
香案的前半部,放着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里面全是五光十色的三峡卵石。马望龙看着它们,侃侃谈道:“诸君有所不知:现在收藏奇石才是上流社会的一大雅趣。马某刚才说了,你们这石宝镇既有‘石宝’之名,可以理解为‘石中之宝’的含义吧?‘石中之宝’,价值远超黄金美玉。只不过,又有谁真正懂得收藏奇石呢?常人都说‘阴阳石’最珍贵,一看到半黑半白的奇石就高兴得不得了!
“可是,他们其实都错了—‘阴阳’者,坎离也,水火也。五行学说之中,水为黑色,火为红色,所以,有一半黑亮如漆而另一半红若鸡肝的奇石,才能称为真正的‘阴阳石’!”
黎天成听着,笑而赞道:“马处长果然是雅趣脱俗,而且胸怀珠玑,我等佩服。”
马望龙却不答言,目光越过铜盆盯在香案后面那个桃红木座架上:那里平放着一块状如牛角、漆黑发亮的六寸石刀。他的眼神忽而迷离起来:“但在传说中的‘玄机石’面前,‘阴阳石’又算得了什么?你们不知道,孔部长府中的正厅上也供奉着这样一块黑石,被称为‘黑璧’—他曾经说过,世间唯独这纯黑的玄机石才有辟邪纳福、保家护身的妙用。宋家酒楼里这块石角,黑亮得没有一丝杂色,应该便是那罕见至极的玄机石吧?”
看到马望龙几乎要把那块黑石一口吃下的模样,田广培眼珠一转,立刻喊来酒楼的宋老板,问道:“老宋,你这块黑石头卖不卖?”
宋老板搓了搓双手,苦笑着答道:“长官,这‘黑角灵石’是我宋家祖传的镇店之宝,不管出多少钱也不卖。”
“老宋,你就开个价吧!”田广培扭住他不放。
宋老板摇着脑袋:“真的不卖。”
黎天成看到马望龙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只得上前言道:“老宋,你家里的什么困难,县党部、县政府都可以给你解决。这块‘黑角灵石’,你不如还是卖给我们吧。”
宋老板涨红了脸:“我卖了它,就是卖了我的老祖宗!换成是你们,你们肯干吗?”
马望龙在一旁立刻激烈地咳嗽起来。
吴井然“啪”地一脚踢在板凳上,满脸凶气地吼道:“你敢不卖?老子马上封了你的店,让你做不成生意!还他妈‘镇店之宝’!”
刹那间,店里其他顾客都纷纷嘘起声来:“这官府的人和土匪差不多!”“好不讲理!”“莫非还要硬抢别人的东西!”
黎天成往四下里扫视了一番,蓦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跃入眼帘。他心里暗暗一跳,却又立刻紧紧按捺住,脸上却不露声色,悄悄拉了拉马望龙的衣角,压低了嗓音道:“马处长,再这么硬干下去只怕影响不太好。我们下来再做一做宋老板的工作,你看……”
马望龙双眼一鼓,甩了一个重重的眼神砸向他:“黎书记长,你真是爱民如子、洪恩浩荡啊!算了,今天扫兴,石宝寨我就不上去了。”
黎天成、田广培等人也真没料到马望龙竟是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真的就没登上石宝寨游览。到了河岸,黎天成暗暗沉吟,只是停步送别了马望龙,自己却没有上船。
马望龙终究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回身问黎天成道:“咦,书记长,你为何不与我一起回涂井呢?”
“马处长请先回。”黎天成微笑回答,“我留下来再和宋老板交涉交涉。”
看到黎天成这么殷勤恳切,马望龙就不好再滥发脾气了,便说道:“黎书记长,其实我是想拿这‘黑角灵石’送给孔部长,希望获得他在盐务方面的全力支持。那就真拜托黎书记长了,希望你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吴井然在旁边从鼻孔里抽出一股粗气来:“书记长,你去‘先礼’。实在不行,我就‘后兵’。”
黎天成拱了拱手,笑应了几句,目送着他们远去了。
当船影彻底消失在水际线时,黎天成才缓缓回转了身,脸色一下变得沉峻了:刚才在宋氏大酒楼里,他看到的那个熟悉背影,竟然是陈永锐的!陈永锐为什么会在此时来到石宝镇?而且,他居然不和自己接头便径自潜入了忠县。这真是有些反常。
一路沉吟着,黎天成走回了宋氏大酒楼。在店门口那里,宋老板正似笑非笑地坐着,仿佛一直在等着他的回来。
“宋老板,我是朱万玄的外甥,你应该和我这位舅舅的关系很熟。”黎天成只得摆出了自己在忠县的人脉关系。
宋老板一抬手止住了他,并递上来一张字条:“黎公子,这是你朋友留给你的字条,他说你一看就明白了。”
黎天成接下一看,只见字条上写着:“石宝寨顶,崇圣寺内,相见在近,不胜欣喜。”尾端没有留下写作者的姓名。但熟悉的字迹,让黎天成无须多问什么了。
当下,他不敢耽搁,却也不好从石宝寨前门进去,就径自从玉印山的后山梯道攀登而上,直入崇圣寺。崇圣寺内内外外供奉着三百六十五尊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石佛,恍若一片丛林,而香客厢房则隐没在这“佛林”中央。
黎天成刚一进寺,便迎面来了一个小沙弥,将他领到厢房丛中一间净室里:陈永锐果然已在那里静静而待。
“猎风老师,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黎天成满脸喜色,大步迈前,向他伸出手去。
“哦?黎书记长,你现在当国民党的官僚当久了,似乎是越来越会摆官威、耍官气了?是不是‘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陈永锐的笑声似轻实重。
“猎风老师,学生岂敢?”黎天成知道陈永锐这是针对自己先前在宋氏大酒楼里的表现而发,只得低头答道,“猎风老师,那也是我迫不得已的违心之举。请猎风老师原谅。在我心目中:人民群众永远是我们共产党员的强大依靠。”
“嗯—你保持着这个政治觉悟就好。”陈永锐敛起了取笑之色,“我认识马望龙,我也知道他现在的职位,所以我明白你为他‘搜刮’宋氏大酒楼‘黑角灵石’的用意。”
说到这里,他将一方木匣“沙”地从桌上推到了黎天成面前。
黎天成打开一瞧,匣中那块“黑角灵石”赫然在目,便大吃一惊:“猎风老师,你这是……”
“你应该知道的:国民党官员千方百计要不到的东西,我党却总是能让群众心悦诚服地献出来的。你把这‘黑角灵石’转送给马望龙,将来会对你在忠县盐厂的潜伏工作大有裨益的。”
黎天成眉目间喜色横溢:“猎风老师,谢谢你及时为我排忧解难了。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得公开酬谢一下宋老板。”
“哦?站在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的角度,你准备如何酬谢他?”
“我会让石宝镇公所的所有政务接待活动都来宋氏大酒楼消费。”
“也好,只有这么做才会不让别人起疑。我会去和宋老板沟通一下。”
黎天成这时才将话头切入正题:“猎风老师,你这次到忠县究竟是为何而来?”
“我是为调查‘吊耳岩盐案’事件而来的。”陈永锐回答得很明白了。
黎天成终于憋不住,将心底那个问号抛了出来:“我们党组织对这桩事件究竟插没插手?”
“川东特委向周副主席专门汇报过了,他们绝没有擅自介入这次案件。”
“川东特委既是没有,会不会是石柱县党委擅自行动?”
“这也正是我们的顾虑。所以,我这一次才会下来秘密调查。当然,我本想隔几天再去找你,可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就遇到了,没想到还顺便帮了你一个忙。”
黎天成悠悠一叹:“真不知道是哪一股势力介入盗走了吊耳岩的军盐。”
“不管是哪一股势力,都在从客观上提醒我党和国民党:日本人对川东供盐基地一直虎视眈眈,‘515计划’的出笼,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党曾多次向国民党发出警告,国民党总是认为我党小题大做。现在‘吊耳岩盐案’一爆发,也确实给了我党派出盐务代表进驻盐厂的机会。”陈永锐目光灼灼地讲道,“所以,毛泽东同志说得很对: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矛盾性,既有弊又有利、既有好又有坏、既有定数也有变数。咱们要‘抓住两头、引导中间、调控事变、达到恰好’。”
“猎风老师分析得对。”黎天成欣然颔首,又问道,“那么,齐宏阳同志以盐务代表的身份进驻忠县盐厂,他的真正使命是什么?”
“齐同志是为落实国共双方供盐协议及公开调查‘吊耳岩盐案’而来的。但他的任务在明面上,你要在暗中为他‘保驾护航’。”
“那他知道我的党员身份吗?”
“他暂时还不知道。组织希望他永远不需要知道。当然,如有必要,组织自然会告诉他。”
“好。请组织放心,我一定会尽量配合他的盐务工作。”黎天成郑重而答。
陈永锐立起了身,负着双手在净室中缓缓踱着:“有几件事情,我代表组织向你交代一下:组织从国民党高层得到机密消息,军统局的黑手也暗暗伸到忠县境内来了,你要小心一点儿。”
“哦?军统局也潜过来了?他们是何来意?”
“我初步研判,他们应该也是冲着涂井盐产而来的。”
黎天成冷笑一声:“中统局的‘盘中之餐’岂容他人前来争食?”
陈永锐又道:“还有,对忠县码头‘天虎帮’这支袍哥队伍,我党的力量一定要渗透进去,绝不能让他们被中统局和军统局等敌特机关拉拢过去!我听说,你和任东虎、任东燕兄弟关系较熟,你要运用好这一层关系。”
黎天成沉吟着回答:“‘天虎帮’里也有一些鱼肉百姓的败类,成员比较复杂。我只能随机应变、分类应对。”
“另外,组织也知道这段时间里你奇招迭出,把武德励进会的反动分子斗得人仰马翻。组织对你的工作成效非常满意。”陈永锐款款言来,“但我要给你点一个事儿:你那位世叔冯承泰如今在上面遇到一些麻烦了,动静似乎还不小。你可要注意着些。”
黎天成大吃一惊:“真的?怎么回事?”
“抽空的时候,你问一问他不就知道了?”
黎天成慢慢点了一下头,想着:冯承泰而今是自己在国民党内最大的助力,自己与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在他困厄之际,自己一定要竭力相帮。帮他,就是帮自己,也是帮组织的“盐务大业”。
陈永锐停下身来,正视着他:“你在各项工作的开展中需要多少经费,列出预算单来,组织上会为你解除后顾之忧。”
听他这么一问,黎天成腼腆地笑了:“这还用得着吗?组织目前也很困难啊!我能够自己解决这些问题。”说着,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包银圆递给了陈永锐,“这是我向组织缴纳的党费。”
刹那间,陈永锐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