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艘大船稳稳地停在涂溪河平静的水面上,一筐接一筐满满实实的盐被力夫们吆喝着挑上船舱。
马望龙、齐宏阳、黎天成等人面带肃容地站在道旁审视着。
忽然,齐宏阳喊停了一个挑夫,从他的盐筐里用手指拈出一点儿雪白的盐粒,放到唇边尝了一尝:“唔,官井里的卤水熬得不错!真算是上品的精盐了!”
马望龙斜扫了他一眼:“齐代表是怀疑我们会在供给前方战士的盐品里也掺假吗?”
齐宏阳淡淡答道:“久闻‘涂井之盐甲川东’,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马望龙听他这么讲,自然也无隙可乘,只好闭了口。
那边,田广培看到这大半个月的产盐几乎都运上了船,不禁喃喃地自语道:“这么多的精盐,就这样运走啦?”
黎天成瞧在眼里心里想着:你平时都要克扣下几十吨拿来倒卖,今天想来是有些心痛的了!
齐宏阳锐利的目光倏地向田广培刺了过来:“前方战士正在以命相搏打日寇,难道千万条为国捐躯的性命竟不值这几船盐巴?你们盐厂公署还舍不得?”
田广培顿时满脸汗出:“田……田某哪有这样的意思。”
马望龙一步挡在了齐宏阳身前,悠悠地吐出了一个蓝色的烟圈:“齐代表,我们国民政府说话是算数的。一切依照两党的协议进行吧,该运便运!”
齐宏阳这才收敛了怒色。
黎天成上前说道:“马组长、齐代表,盐船就要开了,咱们一起顺船到石宝寨去看一看?”
“哦?就是那座被誉为‘川东第一名胜’的石宝寨?”马望龙取下了烟斗,一脸的欣悦之色,“老齐,走吧!那寨子听说很漂亮哪。”
齐宏阳却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要去涂井场上逛一逛,买一些日用品。”
“买日用品哪还用得着你亲自去?”马望龙大笑了起来,“我吩咐场里的人去帮你办了。”
齐宏阳仍是转过身去,径自走了。
“这个老齐。”马望龙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黎天成却明白齐宏阳这是不愿和国民党人士多打无谓的交道,便劝马望龙道:“算了,他不去也好,免得‘鸡鸭同路’不好处。”
就在此时,雷杰走过来,低声问:“两位领导,对齐宏阳这个明面上的共党分子,我们党部是不是应该采取一些手段?”
马望龙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直直地盯着雷杰:“哦?你们准备对他怎么样?”
雷杰敛容答道:“只要抓住他在散布反党国、反政府言论的证据,就可以把他驱逐出境。”
马望龙把双眼转向了黎天成:“黎书记长,你也是这么想的?”
黎天成笑了一笑,对雷杰说道:“雷杰同志,你的用心是好的,可是还不够周全。依我看,第一,这个齐代表在这里绝不会犯那样低级的错误,让我们抓到把柄;第二,我们赶走了一个齐代表,但又会再来一个张代表、李代表的。”
马望龙看着黎天成的目光不禁变得深沉起来:“黎书记长果然是一个明白人。”
然后,他招了招手,颇为神秘地说道:“黎书记长,等会儿上船后,请你、吴井然队长和马某一起好好聊一聊。”
船上贵宾室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马望龙、黎天成、吴井然三个人坐在里面,几乎听不到外面一丝声响。自然,外边的人也很难听到这里面的声响。
马望龙面色郑重,正襟危坐:“黎书记长、吴同志,你们应该知道,先前中央党部和财政部达成了协议,全国盐业附加税的三分之一提取为党产、党费。所以,这一次马某奉财政部、盐务总局之令到忠县来调查‘吊耳岩盐案’,行前孔部长就指示了:中统局应当大力配合我们,因为我们财政部、盐务总局和中央党部的利益是一体的,所以中统局也应该为中央党部保护党产的安全。而且,徐恩曾副座和冯承泰处长都向马某当面交代了:在忠县,你们两位中统局的精英是绝对值得信赖的。”
黎天成和吴井然互视一眼,齐齐起身:“岂敢,岂敢,一切听从马组长的指示。”
马望龙扶了他二人重新坐下,仿佛是极恳切地问道:“对这一次‘吊耳岩盐案’,你们两位有何高见?”
吴井然静默有顷,开口而答:“依吴某之见,咱们可以在接下来的调查中把‘吊耳岩盐案’的嫌疑往共产党身上引。”
“哦?吴队长果然是‘高见’。”马望龙脸上似笑非笑,“你找到证据是共产党干的吗?”
“即便是没有证据,我们也可以自己创造‘证据’。”
“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栽在共产党人头上?周恩来的手段,我在重庆是亲眼见识过的,你以为共产党会乖乖任你摆布?”马望龙笑得煞有意味,“为什么这一次齐宏阳会和我一起到忠县同行调查?共产党事先就防到了你这一招。”
吴井然看了看黎天成,仍不甘心:“马组长,吊耳岩就在石柱县境内,石柱县里确有共党游窜分子的行踪,听说共产党还成立了一个‘石柱县党委’。”
“竟有这些异常情况?”马望龙的表情一下凝峻了,“那你倒是可以好好做一做这方面的文章。但,一定要稳抓稳打。我实话给你说了吧:目前我国民政府还不宜撕破脸皮和共产党公开对立。共产党的背后站着苏俄,而苏俄目前是我党抗击日寇的最大助力!”
“什么?竟然是苏俄?”黎天成佯装惊叹一声,“难道不应该是英、美、法等友邦才是我国抗击日寇最大的外援吗?”
“英、美、法等国内部有‘绥靖主义’势力干扰我们的抗战大业。”马望龙悠悠道,“有一次孔部长在秘密会议上透露:我国如今收到的外部军火援助,有五分之四来自苏俄,而仅有五分之一来自英、美、法等友邦;相反,日本方面如今的军火供应则有五分之四来自英、美、法等友邦。而且,眼下在湖南芷江上空、湖北武汉上空帮助我们阻击日机的也全部是苏俄派来的战机和飞行员!所以,蒋委员长才不得已答应建立‘国共两党抗日统一战线’,才不得已默许‘容共’‘联共’。”
黎天成“哦”了一声,看似若有所悟地盯了吴井然一眼:“马组长的意思是:如今共产党是轻易得罪不起的,我们对他们出手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授人以柄。”
吴井然只得闷闷地答了一句:“卑职知道了。”
马望龙眉头微皱:“‘吊耳岩盐案’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且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死案,我们现在就只能认定是日本特务做的。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最重要的,是以后再不能出现第二个‘吊耳岩盐案’;否则,我们任谁都会被党国追究问责的。”
黎天成沉吟着讲道:“马组长,为了不再出现类似‘吊耳岩盐案’的事件,我建议及时组成护盐队护送盐运。”
吴井然叹了一口气:“今天这一次不就是我们从县保安队里抽出了这么多队员去护送了嘛。”
“可是人手终究还是远远不够啊!”马望龙拍了拍膝盖。
黎天成顺势抛出了自己真正要讲的话题:“我看,咱们可以同忠县‘天虎帮’里的那些袍哥合作,必要时可以让‘天虎帮’帮主—任东虎兼任县保安队副队长和护盐队队长。”
吴井然听到这里,不禁抬头看了黎天成一下,眼里溢满了复杂至极的意味:这个黎天成,难道还想把手伸到我的保安队里来?他是不是夺权夺起瘾了?
“‘天虎帮’袍哥?”马望龙点了点头,“黎书记长,你这个思路不错。就这样先办着吧。护盐队的经费,可以由四川省盐务局承担。我会给财政部和盐务总局去报告的。”
“还是马组长想得周全细致。”黎天成恭维道,“一眼就洞悉了事情的关键。”
“西洋管理学告诉我们:没有前期投入,哪来的后期效益?不给这些袍哥经费,他们会给你白干活?”马望龙这时才放松了心情,点起了一根洋烟,“黎书记长,我是研究过亚当·斯密和泰勒等西洋大哲的经济管理学的—连共产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我也涉猎过。黑格尔和休谟等哲学家的书,我最爱看。黎书记长,你想必也是博览群书的了?”
黎天成谦逊答道:“禀告马组长,我知道这些东西太深奥,从没读过。”
吴井然也笑着说道:“那是。我们这些在市县的‘跑腿仔’,哪里会有马组长这般的博学多才呢?”
马望龙却并不理会他,而是盯着黎天成继续就刚才那个话题说下去:“黎书记长,不是我笑话你,你这话就不太符合哲学的逻辑了。你既然没有读过,又怎么知道它的深奥呢?你只能说:‘我估计这些东西太深奥了,所以从没读过’。”
听罢,黎天成马上笑答:“马组长哲思过人,我实在是佩服。”
马望龙叼着洋烟站起身去,把贵宾室的门“哗”地推开:“小黎同志啊,你这话有些漏洞了。‘哲思过人’,你说你自己从没读过哲学,又凭什么依据称道我‘哲思过人’呢?你能确切地知道我的‘哲思’可以超过哪一个人?是你?是他?是外国的罗素、杜威,还是中国的梁启超、戴传贤?”
吴井然又笑着插话进来:“马组长,在你面前,连我们年轻有为的黎书记长几乎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讲话了。”
马望龙看到黎天成的窘相,就嘻嘻笑了一下:“黎书记长,这是马某在和你开个小玩笑哪!你须知道,‘曲高和寡’不是好事情。我也难得在你面前放纵几句。这世间,‘和光同尘’才是王道啊!”
黎天成听他语气,似乎要深入一些话题,但此刻此地人多嘴杂,他不好应和,便来了一招“斗转星移”:“马组长,你这段话我算是有些听懂了:忠县本来就是巴蛮之地,我若再讲不出几句‘下里巴人’,又怎能在这里‘和光同尘’、立足理政?”
马望龙没料到他竟会像“琉璃蛋”一般不易抓住重心,也只得接了他的话头说道:“你听不懂他们的本地方言,自然也就谈不上和他们沟通了。今天早上我吃早餐的时候,一个服务生居然对我喊‘痒好’—这个‘痒’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头皮痒呢还是屁股痒?我听了,真是莫名其妙。”
“马组长,这你就不懂了—其实,在忠县方言中,‘仰’是一种对别人的尊称,就是‘你’。向你喊‘仰好’,就是喊‘你好’。”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也是回到忠县后才慢慢学起那些方言的:他们把‘下面’叫‘坎脚’、把‘烫得很’叫‘耐得很’、把‘吃肉’叫‘吃嘎嘎’、把‘糟了’叫‘拐了’……”
“有趣,有趣。”马望龙拿下了烟头,悠然笑了,“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当年东晋名相王导躲避战乱南迁建业之后,为了入乡随俗、和光同尘,不也是一改洛阳口音而操起了一腔三吴方言?书记长,真是难为你这位中央组织部的青年才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