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天成的办公室里一般放着三种饮料:咖啡、峨眉茶和蜜浆。来访的客人不同,他接待用的饮料也就各不相同。
这一日,他在办公室里正审阅着公文。忽然,朱六云来报:“涂井乡的刘五娘现今已经在县党部的门口外等候你的接见。”
“刘五娘?好,好,好。”黎天成搁了文件夹,瞧了瞧墙上的挂钟,想了一会儿吩咐道,“你马上请她进来。不过,我本来约了县救济院的易人杰这时候过来,让他稍等会儿,刘五娘这事儿若还未完,你先领易人杰到雷杰那里去坐一下。”
朱六云连声应承着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全身粗布蓝袍、白发苍苍的婆婆半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黎少爷,多承你的关照了。”
“刘五娘,你坐。”黎天成很亲热地迎了上去,顺手给她泡了一杯蜜浆开水,“你口渴了吧,喝蜜浆水。”
刘五娘仿佛受宠若惊一般,侧身站着,不敢坐下,只接了水杯捧在手里:“黎少爷,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穷老太婆。你现在是像极了你母亲朱夫人健在时的风采。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包你小时候爱吃的香辣豆腐干,可千万不要嫌弃。”
黎天成的眼圈微微泛红,什么话也没有多说,直接递给她一张早早就写好了的字条:“刘五娘,你的难处,我都知道。那一次在涂井乡,我实在不好出面接洽你,但你的事情我一直记挂在心上。这样吧,你拿上我的条子去涂井盐厂公署找颜利久股长,就说是我介绍你的儿子徐旺到盐厂里做盐工的。他若不相信,可以直接打电话到县党部来问我。”
刘五娘喜出望外:“真的?我家旺仔招了盐工还会被拉去当壮丁吗?”
黎天成握着她的手含笑答道:“不会啦!当了盐工就不用上前线啦!他每个月还会有五块银圆的工钱哪!”
刘五娘“扑通”一下跪拜在地:“黎少爷!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对我家的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啊!”
“父老乡亲有难处,我肯定是能帮就帮的。忠县像你这种情况的应该还有很多,我已经给涂井和甘井的盐厂、盐井都特别强调过了,让他们在招工当中优先照顾本县子弟。”黎天成侃侃讲道,“刘五娘,你回涂井后可以帮我们多多宣传一下这个政策。”
“黎少爷,你真是菩萨心肠。我回去这么一宣传啊,全县上下不知道会有多少父老乡亲会敲锣打鼓来感谢你哪!”刘五娘高兴地呷了一大口蜜浆水,“黎少爷,你这茶水可真甜,甜到我心坎里去了。”
“刘五娘,你慢些喝,当心别呛着。”黎天成笑盈盈地劝说着。
刘五娘长长一叹:“我们忠县的每一个官老爷都能像黎少爷你这样清正为民就好了。”
黎天成和她又聊了几句,便送她出门离去。她刚走,朱六云就领着易人杰过来了。
“来来来,易院长,你请坐。”黎天成冲了一杯热咖啡递了过去,“你尝一尝,这是正宗的美国高档咖啡,国内几乎已经买不到了。”
“谢谢黎秘书。”易人杰喝了一口咖啡,“不错,不错,比我在重庆的‘新星咖啡馆’喝的咖啡味道纯正多了。黎秘书,你把县党部在挂牌庆典大会上的全部礼金转赠给了我们县救济院,县救济院全体同人都很感激你哪—他们都说,只有你黎秘书对县救济院是最好的。”
黎天成摆了摆手:“牟县长平日对县救济院也是很关心的嘛!”
易人杰冷冷笑了起来:“牟宝权?呵呵呵,他对县救济院的某些做法,请恕易某在黎秘书你面前不敢恭维!”
“哦,对了,易院长,我听过雷干事的禀报了,据闻你对党国是一片赤诚?也尽力在向党组织靠拢?这很好啊!”黎天成巧妙地转开了话题,继续试探他道,“听说你还对本届县政府有些看法?”
“易某多次向雷干事反映了嘛:牟宝权专恣成性、公权私用、刚愎自傲、任人唯亲,不赶他下台不足以平忠县之民愤!”
黎天成点了点头,取出一份《忠县报》递给了易人杰:“这是钟清莞记者在王拓干事的全力支持下发出来的一篇追踪调查报道,你看过了吗?”
易人杰接在手里,一看便说:“这是牟宝权的心腹—建设科科长罗自高搞出来的。他们在好几个乡镇的公路改建上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贪污了不少款项。碎石路被修成泥灰路算什么,有些公路只撒了一层沙子就做成‘洋灰路’项目来套取国府资金哪!”
“看来易院长你是洞悉内情的了。”黎天成凑近前去直视着他,缓缓说道,“这本是以前的一碗‘冷饭’,我们县党部希望有人站出来把它重新炒热!”
易人杰立刻心领神会:“这件事儿,请交给易某来办。”
黎天成呷了一口浓浓的咖啡,慢慢地咂着味儿:“难得易院长如此实心为国,你站出来主持正义,只怕会有风暴来袭,你可顶得住?”
易人杰一拍胸膛:“有县党部做我易某人的坚强后盾,区区一个牟宝权有什么可怕的?下一次党政联席会议上,我就站出来公开质询建设科和他这位‘县太爷’!”
黎天成淡然道:“过几天省建设厅会通知罗自高去成都开个会,等他走后,你便立刻发难!”
易人杰听后,摩拳擦掌地说道:“忠县人头顶上的这一片天,被武德励进会的人霸占得太久了,早就该改换一下门面了!”
黎天成将咖啡杯轻轻一放,“你放心,忠县人的头上,永远是‘青天白日’的天下,绝不会是他牟某人或某个帮会组织的天下!”
送走易人杰后,黎天成关上房门,沉思了半晌,最终还是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一个信封。这里面装的是一封匿名信,它详细举报了涂井盐厂厂长田广培等与外人互相勾结、倒卖官盐、牟取暴利等一系列行径,有时间、地点、数额,经得起推敲。现在,就是自己要下决心了!他用拳头擂了一下桌面,终于神色一定,拿起电话筒拨了一个号码。
接通后没多久,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谁啊?”
“吴队长吗?我是县党部的黎天成。”
吴井然的声音立刻在电话那边热了起来:“原来是黎秘书啊!你好,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黎天成的话声很随和:“雷杰干事刚才来我办公室,谈起我们团部想在你的保安队里发展几个团员。你可以过来和我商谈一下吗?”
吴井然呵呵笑了两声:“这个……这个……我今天奉了牟县长的命令,马上就要带队去十字街巡逻。你这件事儿,咱们改天再聊吧。”
黎天成忽然笑了:“吴队长当年在学塾里难道没读过《易经》吗?不明白‘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句话的寓意吗?”
顿时,吴井然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少顷,他哈哈笑道:“多谢黎秘书关心我的启蒙教育。不过,对不起,我真得上街巡逻去了。”
半小时过后,吴井然走进了黎天成的办公室。
黎天成待他立定,便笑着问道:“吴队长这么急着过来找我借《易经》?好吧,我问你一个问题:中华书局民国二十四年的《易经》版本中,‘刚健中正’四个字是写在哪一页上的?”
吴井然很沉稳地答道:“我没有看过中华书局民国二十四年的《易经》版本。但我记得在中华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的《易经》版本里,‘刚健中正’四个字是写在第九十五页上面的。”
这一下,可谓暗号顺利对上了。黎天成不再接话,从办公桌后面缓步转出,伸出右手向吴井然握来:“井然同志,我们此时此刻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此刻,吴井然“乙级特派员”的身份已被挑明。吴井然说道:“黎秘书,我吴某人先前出于保密安全的需要而不得不在牟宝权他们面前和你们保持距离,但我吴某人的一颗忠心始终是向着县党部的。这一点,请你们明鉴。”
“吴队长,这是哪里的话?你是从事特殊任务的,我们自然理解你。”黎天成给他斟了一杯峨眉茶,而后肃然问道,“你在忠县先行潜伏了这么多时日,不知掌握了多少关于共产党的活动线索?共党是我党的头号劲敌,自然也是县党部最着意的问题。”
吴井然动也没动那杯茶,禀报道:“吴某在忠县明察暗访这么久,在各乡镇倒没发现多少共党活动的线索。只不过,我们的邻县石柱县,因其位于深山老林之中,颇闻潜伏着不少共党的隐蔽分子和流窜分子。”
“哦?石柱既是和我县如此邻近,会不会有共党分子从它那边渗透过来?”
“这一点实在不能排除。共党素来是无处不钻、无孔不入。石柱县的共党一定是通过西沱镇向我县石宝镇、涂井乡渗透的。毕竟西沱、石宝、涂井都是相邻的几个水码头,来往进出的人员复杂。如果要问忠县最容易滋生共党的地方,一定非石宝镇和涂井乡莫属!”
“好了,这些情况你我暗中掌握便是,千万不可外泄,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要向重庆先行请示后才可。”黎天成向他郑重嘱咐道,“没有真凭实据,咱们易遭共产党反噬。”
吴井然不疑有他:“属下明白。”
黎天成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步踱着:“吴队长,你现在也应该很清楚了:我县党部和本县武德励进会的顽固分子之间的较量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所以,我们不得不连你都请出来了。”
“县党部有何任务,但讲无妨。”
黎天成将那封关于举报涂井盐厂田广培倒卖官盐的匿名信递给了他,“你暗中动用力量,根据这封匿名信上提供的线索,好好调查一下。最好能取得实实在在的证物、证言,让我们可以更好地利用起来打击武德励进会。”
吴井然收好了那封匿名信:“好。吴某一定遵命照办。”
黎天成缓了一口气,沉沉然言道:“冉庆标是牟宝权最得力的爪牙,也是县党部最为注意的对象。你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在关键时刻应变而出,接管他的警察局局长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