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天成从涂井盐厂视察回来后的第二天上午,就被急召到县政府常务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
他赶到会议室时,只见牟宝权已然带领着冉庆标、吴井然、田广培和各个科长在那里等候着了。
这一次牟宝权的态度和以往已是大不相同:面色僵青、眉头紧锁、双唇暗咬,直到见了黎天成走进屋来才似乎稍稍有些收敛。
“让大家久等了。”黎天成一边带着王拓坐下,一边含笑道歉着。
“没关系,没关系。”冉庆标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来,“我们今天这场会议原本缺了黎大秘书你是开不成的。我们不等谁等!”
黎天成笑了一下,并不接腔。
牟宝权吁了一口长气,右手一举,止住了冉庆标的冷嘲热讽,语调煞是生硬地开口了:“今天开会之前,我先宣读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由国民党四川省党部和四川省政府联合下发的,明确规定了:省内各县党部和各县政府必须每周举行一次联席办公会议,共同议决本县党政事务;省内各县政府呈送上级的所有经费申请书,若无本县党部负责人联名签署,上级有关部门一律不予受理。”
牟宝权念诵这份文件时,口里就像含了一枚石子似的,隐涩又结巴。但参会的县政府干部们还是听清了文件的核心内容—会场内顿时隐隐泛起了一阵无形的震动。
黎天成其实早就从冯承泰口中得知了这份文件的来历,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仍是波澜不惊、若无其事。坐在他身边的王拓倒是高兴得两眼放光、笑容满面。
牟宝权念完后,也不讲什么废话,双掌虚虚一按,压住了会场中的隐隐震动:“下面,我们就召开忠县第一次党政联席办公会议。程科长,先从你这里谈起吧!”
讲到这里,他若有所悟地转头看向黎天成:“县党部有什么意见可以当场提出。”
县政府财政科科长程晓智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黎天成,打开一份文件讲道:“县党部县政府近日因日寇敌机多次潜入我县境内轰炸,险象环生。我科拟请于西山大竹林中的白公祠开设第二办公场所,以备不测。经周密计算,需要省政府拨款八千银圆予以支持。”
王拓一听,脸色不禁变得铁青:这牟宝权、程晓智也实在是欺人太甚,当初我县党部一行人初到忠县,你牟宝权不愿“卧榻之侧以容他人酣睡”,竟没有在县政府的四层高楼里给县党部分配一厅一室,末了还是黎秘书自己去外面租了地方挂牌办公的。现在,你们新设的第二办公场所,需要八千银圆的款项,居然还好意思拿到联席办公会议上请县党部通过。一念及此,他便向黎天成投了一个眼色。
黎天成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王拓咳嗽一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开口发了言:“程科长,你给我们县党部开设第二办公场所的预算做了没有?日寇天天轰炸,我们县党部就是‘世外桃源、枪炮不入’?”
程晓智拖长了语气,怪腔怪调地答道:“那就追加四千银圆预算,为县党部解决第二办公场所的费用。只是,县政府、县党部这两笔费用相加起来,便是一万两千银圆。而省政府下拨给各县款项的最高额度是九千银圆,超过九千圆的额度,省政府就不予受理。依照王干事的这个要求,到时候县政府、县党部的第二办公场所预算申请都不会得到通过。”
“所以,程科长就想牺牲县党部的预算申请,单为你们的县政府预算申请‘护航’?程科长,你这样搞,未免太不公平了!”王拓睁圆了眼睛,勃然怒道。
程晓智的长马脸立时涨成了猪肝色:“王干事,省政府给下来的就只有这么大的一块饼,你们县党部人少机构小,本来就没有县政府人员众多、机构庞杂嘛。我们不舍小保大,难道还真要舍大保小?那才真是有问题。”
王拓大怒:“你乱骂什么?你才有问题。”
县政府建设科科长罗自高在一旁阴恻恻地说道:“王干事,你可是党的干部,谈吐举止就不能讲一点儿素质?”
程晓智趁势“哗”地把文件夹一甩,“姓王的,你再骂我一句试一试?”
冉庆标马上煽风点火:“是啊,说不赢就开口骂人,这像什么话嘛?拿到大街上,是要被收容整治的。”
王拓听到这里,几乎要被气歪了。他正欲反唇相讥时,黎天成缓缓开了口:“牟县长,你们就是准备这样召开党政联席会议?离开正题斗嘴皮子,有必要吗?”
牟宝权咳了一声,把右掌一抬,程晓智、罗自高他们立刻静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黎天成:“黎秘书,对县政府开设第二办公场所的预算申请,你们县党部究竟是什么意见?县党部在这里,应该是你说了才算吧?”
黎天成面无表情地答道:“县政府确实有必要开设第二办公场所,让每一位干部同志都顶着炸弹为民为公,的确太说不过去了!对这项预算申请,县党部原则上没有异议—但必须内设两个办公室留给我们县党部使用。牟县长之意以为如何?”
程晓智立刻叫了起来:“我们都是几个科室凑在一间办公室里活动,哪里还有空余的房间留给你们?牟县长,你是清楚的啊。”
牟宝权沉吟着没有回答。
黎天成忽地一笑:“算了,既然白公祠里县政府办公场所没有盈余之处,我们县党部就在大竹林附近租借几处民房办公吧!”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耐人寻味地沉寂了。
王拓重重地一拍桌子,扭过头去不再多言。
后来,罗自高、彭开泽等又交付了几个预算提案,黎天成都是一路放行毫无异议。
王拓拉了黎天成几次袖角,黎天成都淡然不应。直到最后,县政府这边所有的议题都研究得差不多了,黎天成才将手一举:“我有一个事项,是涉及涂井官办盐厂的,要提请党政联席办公会议通过。”
牟宝权听了,心头暗暗一震,目光往田广培脸上一拂,“你们涂井盐厂有什么事儿,竟敢劳烦黎秘书过问?”
田广培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嗫嗫地说道:“黎秘书现在是省盐务局给我们盐厂任命的‘特定监督员’,他对我们场里的所有事务都有建议权和监督权。”
牟宝权只得向黎天成一伸手:“黎秘书,你讲吧。”
黎天成翻开文件夹,一边看着自己的调研报告,一边侃侃谈道:“众所周知,忠县目前虽然已被确定为川东一域的供盐中心县,但当下的盐产量和其供盐中心县的地位并不十分匹配。经过调查研究,涂井盐厂就存在着盐工严重不足的头号问题!因此,必须尽快实行扩员增产计划!要从本县的青壮年劳动力中多多招收盐工,为前线多挖井、多煮盐、多运盐!”
牟宝权在认真听着的同时,暗暗咀嚼着黎天成这话里隐含的深意,生怕黎天成的建议背后另有所谋。但他想了好一会儿,也猜不透黎天成的用意,就偷偷向冉庆标丢了个眼色。
冉庆标是兼任着县政府军事科科长职务的,一见牟宝权示意,立刻阴阳怪气地说道:“黎大秘书,你有所不知,省政府军事处是下了指标任务的,我们县内青壮年劳动力几乎都应该征召入伍去服兵役了。”
“国民政府也下了文件,蒋总裁、汪副总裁、林森主席联名签署的,所有产盐供盐地区可以从当地招收足额的盐工劳动力,不必受军事处兵役指标的束缚—而且国民政府明确认定了盐工就是活动在后方的‘不拿枪的战士’,可以‘以工代兵’或免除兵役。”黎天成认真地说道。
在座的程晓智、罗自高等人都不是傻子,他们有不少亲戚子弟正想借着这个招收盐工的机会而免除兵役哪!所以,一听到黎天成这番阐述,他们个个满口赞成,连声附和,逼得冉庆标也不好撕破脸皮和黎天成硬顶。
牟宝权转念之间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做不了什么文章,只得开口答道:“我个人同意黎秘书的这个建议,可以由我县政府、县党部和盐厂公署三方联合通告全县大招盐工。如果省政府军事处那里还有什么问题,黎秘书,你是提案发起人,就得有劳你们县党部出面前去协调了。”
王拓听了,再也按捺不住:“牟县长,你这话说得太差劲了。为什么军事处那里就该由我们县党部去协调啊,既然是三方联合通告招收盐工,那应该是三方联合对外协调啊!”
牟宝权马上浓眉一竖:“那就算了吧!这个提案马上取消!我反正是无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你们骂我‘讲话差劲’!”
“你……你……你……”王拓万万没料到牟宝权竟会这样耍痞,不禁气得有些结巴起来。同时,坐在会场一角的县救济院副院长易人杰也冷冷地哼了一声出来。
牟宝权满脸的肌肉绷成了铁条:“黎秘书,你说呢?省政府军事处下达的招兵任务指标,那可是硬邦邦的,你不去协调,我牟某人还协调得来吗,我可不想触犯军法。谁也别想设个圈套哄我往里面钻!”
黎天成微微而笑:“牟县长多虑了。省政府军事处那里,届时就由我县党部去出面协调。你放心,这个责任,我不会推搪的。”
牟宝权这才缓和了面色:“好,好,好。黎秘书不愧是党国精英、革命传人啊!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牟某实在是佩服啊!”
黎天成也不容他稍有回避,举手又道:“我还有一件事项拟请联席会议同意。”
牟宝权重重地咳了一下,把圆脸拉得长长的:“黎秘书,你们县党部关心的事项可真不少啊!”
黎天成不动声色地拿出几份《忠县报》往桌上一放:“大家都看过这两周的《忠县报》了,请问你们从中发现了什么问题没有?”
牟宝权见自己手下都是一副面面相觑的模样,而偏偏忠县报社长康吉森又没列席在场,他干脆单刀直入:“有什么问题,请黎秘书但讲无妨。”
黎天成并不直接答话,而是向王拓示了示意。王拓心领神会,一边将那些《忠县报》一张张摊开,一边在上面指指点点。“出格的问题暂时是没有的。但是,据县党部对《忠县报》近期稿件内容的统计,第一,反映县内行政事务性的稿件占了十分之三;第二,花边新闻、噱头报道、鸡毛蒜皮等事占了十分之三;第三,征婚广告、寻租启事等,占了十分之二。
“整份报纸,抗日宣传类稿件只有十分之一,三民主义启迪类文章也只占了十分之一……《忠县报》的政治导向和内容,都有值得深思的地方!”
冉庆标立刻跳了出来:“你们这是要想对县政府下‘黑手’!”
罗自高也吼道:“什么叫‘深文罗织’,我今天总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王拓马上挺起了双眉:“岂有此理?难道你们都不是党国训政下的公职人员?居然连‘端哪家的饭碗就唱哪家的歌’都不懂?党国拿钱养你们有什么用?”
牟宝权避开和王拓纠缠,向黎天成直问道:“黎秘书,你难道就想舞起政治大棒对《忠县报》施行‘文字统治’?”
“哪有这么严重。牟县长,你放心!”黎天成的笑容永远是那么深厚而亲切,“我在这里郑重表态:忠县报社里,我们党部不会动任何一个人,也不会砍任何一个人,更谈不上‘文字统治’!在座的各位,未免太敏感了。相反,我们县党部还会派出人手来为《忠县报》添粉加彩、助人助力。”
牟宝权紧盯着他不放:“黎秘书,县党部究竟意欲何为?”
黎天成的回答也十分利落:“我们县党部拟派宣传干事王拓同志出任忠县报社长助理,请联席会议同意。”
牟宝权一下沉默成了石像。
黎天成步步紧逼而来:“众所周知,管理宣传媒体,这是党部的天职。如果忠县报排斥党部的介入,那就请给我们党一个说法!如果县政府连舆论阵地都不愿交给党部来看管,那就是原则性大问题,是省党部、中央党部决不能坐视不管的,请牟县长好好思量。邻近我县的《丰都报》《梁平报》,可都是被当地党部全面接管了的!”
看到黎天成这副如箭在弦、咄咄逼人的态度,牟宝权知道自己必须做出让步:“我可以同意王拓干事出任忠县报社长助理。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请县党部务必答应:在《忠县报》版面上,我绝不希望看到影响忠县‘党政一家亲’的‘杂音’发出!”
“牟县长请放心,我们县党部在《忠县报》上只注重宣传三民主义思想理论和抗日救国道理,决不会发出什么‘杂音’和‘噪音’的。”黎天成含笑而答。
牟宝权缓缓合上了文件夹,长长吁了一口气:“那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