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晚上十点多,宵夜档最热闹的时候,大批客人此时才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期待用美食犒劳自己的五脏庙。

祝余和同伴却已经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

到了烟雨街附近的路口,关夏禾让司机放他们下来,仨人溜溜达达地一边走一边聊天。

车水马龙的街道,明月高悬,霓虹冲天,街灯昏黄的光线将人影投射在地面上,和婆娑的树影交叠,莫名就非常适合聊天。

祝余和关夏禾手挽手,另一边是闻度。

“我们先送小鱼回去咯?”关夏禾问道。

闻度说都可以,反正他是两个都送的,说完又感慨:“我们好久没这样聚过了。”

“都忙嘛。”祝余笑着应,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点被风拂过的温柔,“我们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当然还是自己的生活更重要。”

她笑着说:“等你有了女朋友,或者结婚有了家庭和小孩,就更不会和我们出来鬼混啦。”

玩笑话让关夏禾咯咯直乐,闻度笑着哼了声:“拜托,我没这么重色轻友好不好,为什么不能是我带老婆孩子跟你们一起鬼混?”

“未成年人保护法警告。”祝余顺着他的话接着调侃。

关夏禾却说:“那也不错啊,以后我也拖家带口跟你们一起鬼混,人多热闹。”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已经看到他们的未来,吃饭的时候从一张小桌子就够,变成要用一张大桌子。

关夏禾却忽然想起:“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好像玩过这样,是不是?”

他们当爸爸妈妈,用洋娃娃当孩子,把它们放在一起玩家庭聚会的游戏,那个洋娃娃是国产版的“芭比娃娃”,祝余和关夏禾还会给她梳头发,穿小衣服。

关夏禾对娃衣的兴趣爱好,就是在这个游戏里发展出来的。

“对对对,还有煮饭仔的玩具,我有一整套的,有厨房还有洗衣机!”关夏禾连连点头说是。

大家就聊起小时候的玩具,关夏禾玩具最多,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闻度的也不少,但都很益智,比如魔方之类,祝余的玩具很少很少,仅一个盗版芭比,是奶奶给她买的,花了几块钱,她一直玩到坏了为止。

讲起来就觉得从前自己是个小可怜,她忍不住笑:“幸好你们都不嫌弃我。”

“过家家人少玩不了的。”关夏禾不在意地道,又可惜,“就是其他人不是每次都玩。”

过家家的游戏玩到二三年级就不玩了,他们有了新的乐趣,比如看漫画书,比如看动画片。

等池鹤加入铁三角的时候,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闻家的旧书店,在二楼的旧书堆里席地而坐,一边看喜欢的书一边聊天,有时候还会吃零食。

“我记得那时候池鹤哥跟你坐在这边看世界名著,我跟闻度在另一边看漫画杂志,为哪个角色更厉害吵得天翻地覆。”

关夏禾笑着说,她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反而是后来的池鹤跟祝余最搭。

祝余听了也跟着笑,说:“我现在不看名著了,都看网络小说。”

说完看一眼闻度,又补一句:“还有闻度画的绘本。”

关夏禾被她逗得直乐,觉得这话不像真的,反而像安慰人。

“谢谢,您大可不必为了顾全朋友的面子,特地安慰我一句。”闻度直翻白眼,吐槽说,“别装嫩,我给孩子们写的故事,您是大孩子小孩子哪头都不占。”

只有真朋友才敢把话说得这么损,祝余也不以为意,点点头:“是啊,我已经是个思想复杂的大人了,真好,我小时候就想快点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家,也可以有自己的家。

这个梦想她现在算是实现了一半。

已经聊到了这个话题,就很难再绕开池鹤这个名字,闻度好奇地问:“小鱼,说起来我好像不知道,你跟池鹤哥是怎么突然玩到一起去的?”

池鹤是在他们九岁那年突然出现在状元巷的,领他来的是一个衣着时髦,梳着大波浪头的漂亮女人,街坊说是孟家嫁到湖市的女儿带着外孙回来探亲了。

过了没两天,孟家的女儿走了,自己一个人走的,留下她带回来的儿子。

紧接着状元巷里开始疯传,孟家女儿的老公早就死了,她已经另嫁了,是个家里开公司的有钱人家,人家不接受他带去的儿子,她就把儿子送回孟家,不管他了。

那时街坊们议论的话题,除了孟家女儿后嫁的人家是做什么生意家里多有钱,就是说池鹤可怜,有了后爸就有后妈,以及女人带个儿子确实不好再嫁,要是女儿还好,等大了给一笔嫁妆就嫁出去,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哪能呢……

那一年祝余的母亲怀上了祝麟,每天都盼着能生个儿子,对孟家女儿这个做法非常看不上,在家里说:“老了都是要靠亲生儿子的,她作成这样,老了就知道苦了。”

祝余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为什么非得靠儿子,靠女儿不行吗?

她偷偷问奶奶,奶奶摸着她的头,说:“你长大就懂了。”

老太太不重男轻女,但也要靠儿子儿媳养老,很多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孙女讲得明白。

后来祝余长大了,明白这只是母亲重男轻女的想法,因为她是女孩,所以母亲觉得她是靠不住的,不管她做得多好,哪怕做得比男孩好很多很多也不够,因为她是要泼出去的水,是要去别人家的。

可是那个时候只有九岁的祝余还不懂。

她只知道隔壁的哥哥看起来不开心,虽然他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在意,但他很不爱说话,也不笑,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听说他读书成绩很好,她还在家隔着院墙听到过隔壁传来的英语口语练习和背单词背课文声。

孟奶奶跟她奶奶说:“他是个好孩子,像他爸,他妈是我跟老孟没教好。”

奶奶就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有什么四角周全的人,儿孙自有儿孙福。”

孟奶奶不同意这个说法,反驳道:“我家阿鹤就很周全,他读书用功,学习成绩好,还孝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

又说:“反正我不认庄家那个,我只有一个孙子,以后我和老孟的东西全都留给他。”

祝余听得懵里懵懂,后来才知道,这里头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不是小孩能明白的。

她听孟奶奶说过很多次池鹤,但却一次交道都没跟他打过,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

祝余出生的时候,脖子后面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就在后脖颈中线和斜方肌之间,上沿到后发际线,很大一块,长大了也没有消失,而是一直存在,家里没有想过带她去把胎记弄掉,觉得无所谓。

还让她剪短发,因为短头发好打理,都不用帮她扎头发。

但小孩懂美丑的同时,又不懂掩饰心里的想法,祝余有胎记,又年纪小没长开,住同一片地方的小孩觉得她丑,就不大愿意跟她玩,周围的小孩都上同一个学校,你说我传,她有胎记的事就大家都知道了,有些调皮捣蛋的小男生,带头笑话她是丑八怪。

她回家告诉家长,奶奶说别理他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更重要,咱一点也不丑。

母亲则说:“那你的胎记就是在啊,让人家说说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你少给我找事,小题大做。”

这天她又被人说是丑八怪,关夏禾和闻度帮她骂回去了,但她还是不开心,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母亲劈头就是一句:“天天哭丧个脸,福气都被你丧没了!”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母亲拿着扫把就拍她,让她滚出去哭。

于是她委屈地坐在门口掉眼泪,听见一阵自行车的车轱辘声由远及近,然后响起两声叮铃铃的车铃声。

“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她听见这么一句话。

抬头去看,见到是隔壁孟家的哥哥,正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她就跟他说:“他们笑话我,说我是丑八怪。”

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一直憋气,然后用嘴呼吸。

池鹤停好车,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问她:“为什么要叫你丑八怪,你长得又不丑。”

祝余就低着头,小声地说是因为她的胎记,那个时候她多讨厌自己的胎记,讨厌到看电视见到有人用那种烧热的铁钳烫卷发,都会想要不自己也找找有没有这东西,然后烧热了往自己脖子上一烫,等伤口好了说不定胎记也跟着那层脱落的皮变没了。

池鹤认真看了一下她的胎记,跟她说:“这不丑,他们叫你丑八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这个胎记的来历。”

小孩子哪懂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胎记还有来历的,只会震惊地看向他,满脸不敢相信。

他解释起来振振有词:“你这个叫鹤吻痕,是从国外来的说法,传说小孩都是仙鹤送来的,仙鹤叼着小孩的后脖颈,叼得久了,这块皮肤就会变红,就留下来了。”

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我是中国人。”

“啊,一样的,你没见过你妈妈拜送子观音么?”他说得煞有介事,“观音座下有送子鸟,你就是观音菩萨让送子鸟送来的,不过你家住得有点远,鸟飞了很久,所以你脖子上的痕迹就比较大,要花很久才能散开,就像你平时摔倒碰出来的淤青那样。”

祝余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你的是红色的,红色的才这样,很多人的胎记都是青色的,那个不太一样。”

他说得太笃定了,还有理有据似的,一点都不像胡诌,祝余年纪小嘛,一下就被忽悠住了,哦哦两声,再也哭不出来。

池鹤又跟她说:“他们笑话你,是他们不识货,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他们都是蠢蛋。”

还教她:“你也不用跟他们解释,他们不会信的,你以后穿有领子的衣服,再留长发,很容易就挡住了,他们看不到,就不会说你了。”

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下一次该剪头发的时候死活不肯去,就算她妈打她,她也不肯去剪了,说自己可以扎头发,不用谁帮忙。

老太太又附和两句,她妈就没坚持,只是时不时会说她作妖,小小年纪就学会打扮,心思不正,以后会如何如何。

不是什么好话,祝余一直到很久以后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母亲这么致力于贬低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很确定自己是亲生的,她问过奶奶。

因为这件事,她觉得隔壁的哥哥人还挺好的,于是每次上学放学见到池鹤,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

周末的时候她要去找关夏禾,和她一起去闻度家的旧书店玩,见到池鹤正站在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旧书店。

池鹤想了想,答应了,跟着她一起去找关夏禾。

从那天开始,三人组就变成了四人组。

看书的时候,关夏禾跟闻度看漫画,《海贼王》,《网球王子》,《犬夜叉》这些,还有《老夫子》和《哆啦A梦》、《七龙珠》之类的单行本,或者是连载漫画的《卡通先锋》,而祝余看的都是什么《傲慢与偏见》、《简爱》这一类,反正一看封面,就知道是推荐给青少年的文学名著系列。

至于池鹤,他什么都看,古今中外,拿到什么看什么。

有一次祝余找不到某一本书,急得到处乱转,他忽然说了句:“不用太执着于一样东西或者一件事,你更应该在意的是你看书的心情,只有那一本书才能给你快乐吗?放松点,说不定过几天它就自己出现了,也可能你看了别的书,就不需要它了。”

当时她只是听劝,换了本书,最后看得美滋滋。

后来在成长过程中,每次见到母亲在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区别对待,她都会想起这番话。

然后在某一天明白过来,他也许不是在劝她,而是在劝他自己。

一个人过于执着某件事,比如被爱,或者被认可,那么无论他享有多少资源,获得多少能力,都很难解救他的困境。

自我认可,自己爱自己,不要被外界干扰,才能过好这辈子,人生是她自己的,而不是父母的。

作者有话要说:池老师:宝,我给你讲个故事。

小鱼:……我已经不是八九岁的小孩了,不听。

池老师:?什么意思?

小鱼:意思就是我不好骗了!

池老师: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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