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内。
东院的小佛堂的窗棂外蒙了一层黑纱,将外间明澄澄的曦光隔绝在外。
烟烟袅袅的鼎炉之后,跪着个秀丽嫣然的女子。
此刻她正无措地落着泪,娇柔的膝盖下虽有厚实的蒲团相垫,可依旧让自小养尊处优的女子倍感耻辱。
“娘。”
苏烟柔染着哭腔唤了一句。
立在插屏后的妇人摇着手里的团扇,听到这声呼唤后,脸色倏地一变。
“怎么?不过跪了一个多时辰就受不住了?”段氏冷笑着开口道。
苏烟柔膝盖处隐隐传出些刺痛,段氏染着厉色的话语飘入她耳畔,激得她眼圈一红,嗫喏道:“娘,女儿知错了。”
“知错?”段氏的声量陡然放高了几分,美眸里滚过一遭滚着失望的怒意。
“你竟还有脸说你知错?”
她从袖口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在苏烟柔面前骂道:“你一个闺阁小姐,竟敢给五皇子写这样大胆的艳诗?若是被外人知晓了,你的名声往哪里放?侯府的名声又要往哪里放?到时你连郑衣息都嫁不得了。”
苏烟柔心里极看不上与郑衣息的这桩婚事,是以并不怎么讲段氏的怒语放在心上。
眼瞧着段氏气的胸膛不断的上下起伏,她这才低头服软道:“娘,女儿当真知错了。”
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挣命般生下来的亲生骨肉,如今垂着眸认错的模样也实在是可怜。
段氏还是硬不下心肠,便道:“明日我就带你去郑家,你给我收收你那副脾性,好好与息哥儿相处。”
苏烟柔乖巧应下,蒲扇般的睫羽掩住了明眸里暗潮涌动的情绪。
郑国公府内。
满府里都在传,三少爷去了一趟澄苑后不知怎么得惹了世子爷的不快,被痛打了一回不说,还被罚三月不准出府去鬼混。
三少爷不惧皮肉上的磋磨,可若是不让他出去花天酒地的潇洒,便是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世子爷与三少爷关系不匪,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起了争执,引得郑国公府的下人们猜测连连。
双喜有几个别院里交好的小厮,闲暇时被他们灌了几杯黄汤下肚,便口无遮拦地说:“世子爷这回发怒,是因着三少爷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肖想爷心尖上的人物。”
那些小厮们俱是一震,不想细想素来眼高于顶的世子爷会将什么样的人物放在心坎上。
“莫非是宁远侯府的那位小姐?”
双喜嗤笑一声,指着那小厮说:“什么侯府小姐?三番五次地给爷脸子瞧,若不是为了宁远侯府的威名,爷如何愿意娶她?”
这话的深意便再明显不过。
这几个小厮皆是心思活络之人,当即便笑道:“那哑巴当真有这般本事,竟能将咱们爷迷成这样?”
双喜醉的厉害,不过哼唧两声,并不言语。
不过一日功夫,郑衣息冲冠一怒为“哑巴”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还传到了在二房养伤的郑衣焫耳中。
他痛定思痛,忙捂着昨日被郑衣息揣痛的双股,急匆匆地赶去了澄苑。
郑衣息从双喜嘴里知晓了那夜烟儿硬要出二门与李休然相会的真相。
原是为着那叫个圆儿的丫鬟。
他恍然大悟,心里说不清是何等的纠结与迷茫。
他误会了那个哑巴,还因这等误会而勃然大怒,差一点便不可自抑地要了她。
这等认知让郑衣息通体发寒。
这些年他花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手段才爬上了世子爷一位。登上高位以后多少貌美伶俐的丫鬟与氏族小姐向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却眼风都没递给这些人。
却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与这低贱的哑巴有了肌肤之亲。
前夜里他几乎要忘了这哑巴的血里兴许染了什么腌臜的疯病,也差一点忘了他将这哑巴安在澄苑里做通房丫鬟,为的不过是图谋大计。
他失态了。
这些失态可以对着出身高贵的苏烟柔,或是个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只是绝不该对着一个一无是处的哑巴。
郑衣息抿了抿嘴,强硬地驱散了脑海里乌烟瘴气的思绪,只定定地盯着手里的信笺瞧。
他才沉下心读了读手里的信笺,书房外却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
双喜不见了踪影,那些粗使的小厮又不敢靠近书房,是以只有小武敢上前拦一栏郑衣焫。
郑衣焫却有一股蛮力在,一把推开了小武后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郑衣息的书房门前,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哥哥饶了弟弟一回吧,弟弟再也不敢冒犯大哥哥心上的妙人儿了,求大哥哥饶了我。”
书房里握着狼毫的郑衣息动作一顿,才刚压下去不久的恼意因着郑衣焫的话语而愈发汹涌地冒上心头。
什么心上的妙人儿。
他郑衣息怎么可能将个哑巴视作心尖上的人物?
正愣神时,外头跪着的郑衣焫声量愈发尖利,那哭泣的态势实在是凄苦无比。
“大哥哥,弟弟外头的相好都是些弱柳扶风的女子,一日没有弟弟的滋润,便像枯萎了的花朵儿一样没了生机啊——”
混不吝又低俗不堪的话险些气笑了郑衣息,若不是记挂着幼时郑衣焫时常给他送些吃食,他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他。
小武忙要上去捂住郑衣焫的嘴,只劝道:“三爷快别喊了,满府满院的人都要听见了。”
这话也给郑衣息提了醒。
这澄苑里非但住着他,正屋里还住那个哑巴呢。再让郑衣焫嚷嚷下去,他的脸皮该往哪里放?
倏地。
郑衣息便起身踹开了屋门,脚步匆匆地走到泰石阶下,将跪地不起的郑衣焫拖进了书房。
待屋门阖上后。
郑衣息方才瞪着郑衣焫问:“谁说那哑巴是我心尖上的妙人儿了?”
郑衣焫瞥了眼他怒意凛凛的面容,心里虽害怕不已,可想起葫芦巷里养着的几房外室,便大着胆子道:“大哥哥缘何不肯承认?往日里弟弟向你讨要什么,你都眼儿不眨地给了我,连你和宁远侯府家小姐的定亲玉佩都能随手给了我,怎么偏偏就不肯给我那貌美的丫鬟?”
一席话,砸的郑衣息有片刻失神。
他俊朗的脸颊两侧浮起些既恼怒又窘迫的神色,忽而化作了凌厉的掌风,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郑衣焫的脊背上。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郑衣焫忙欢天喜地地应了,也不顾身上的痛意,一溜烟儿地跑了没影,独留下郑衣息一人陷在了无边的阴郁之中,眉宇间凝着的寒意仿佛都拧出汁来一般。
书房外的小武觑见了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一般,便默默地告诉自己:富贵险中求,趁着双喜不在的空档在爷跟前露个脸,将来指不定会有什么好前程呢。
他挪着步子走进了外书房,才跨过门槛,脚边上便飞来一个珐琅熏炉,差点砸到他的腿骨。
小武颤了颤心,走到阴云密布的郑衣息身前,笑道:“爷吩咐的牛黄,我已给烟儿姑娘送去了。”
听到“烟儿”二字,郑衣息愈发心烦意乱,只挥了挥手不想多说一个字。
可乖觉地小武却接着笑道:“烟儿姑娘高兴的很儿,连声称赞爷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呢。”
郑衣息一怔,胸腔内翻涌着的怒意有一刹那的息止。
他瞥了眼小武,半信半疑地说:“你看得懂手语?”
小武点了点头,觑了眼郑衣息黑黝黝的脸色,便当即作势要走出外书房,谁知郑衣息却唤住了他,道:“她……没听见衣焫的胡言乱语吧?”
小武忙回了身,诞笑道:“便是听见了又如何?就跟爷书房里各式各样的青玉瓷摆件一样,爷若是不放在心上,又如何会日日放在眼前赏玩。”
话落,郑衣息的脸色霎时衰败了下来。
小武立时话锋一转道:“可物件儿就只是物件儿,爷再喜欢也只是物件儿而已,待赏看够了,爷不拘是放在私库里或是赏给别人,都是条路子。”
这话却是霎时让郑衣息思绪一顿,积攒在心口的那些烦忧愁绪被拨开了大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也终于有了存在的理由。
烟儿与他书房里的青玉瓷瓶哪儿有半分不同?皆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他也是肉体凡胎,一是迷了心也是常有的事儿,况且那哑巴对他而言多有用处,他用些心也是应该的,待物件看厌了,也没了利用价值自然也就好了。
不过是件东西罢了,不拘是放在心上还是砸在地下,都随他处置就是了。
何必再庸人自扰?
他既是茅塞顿开,眉宇间的戾气霎时少了大半,他也不再郁结于心,极难得地夸了小武一句。
午膳之后。
宁远侯府夫人突然带着苏烟柔登了郑国公府的门,郑衣息称病不出,并不愿去花厅待客。
苏氏却是殷切地与段氏攀谈了一番,而后又让郑容雅陪着苏烟柔去逛后院的内花园。
苏烟柔眼高于顶,连郑衣息都瞧不上,自然更瞧不起郑容雅。
郑容雅只得铆足了劲讨好苏烟柔,可她皆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两声。
不得已,郑容雅只得神秘兮兮地与苏烟柔说:“苏姐姐,你可知我大哥哥收用了个丫鬟。”
苏烟柔一怔,她的一颗心都放在了五皇子之上,倒是不知晓郑衣息这里的动静。
倒底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苏烟柔便问了一句:“哦?”
见她来了兴致,郑容雅便愈发夸张地说道:“那丫鬟还是个哑巴,和苏姐姐你有几分相像呢。”
这话一出,却是如同在死水波澜的沉潭里扔下了一块重石,砸起了滔天般的浪花。
苏烟柔脸色霎时变得难堪无比,阴沉的恼意里还染上了几分自得。
收用个通房丫鬟也要与她有几分相像,可见那郑衣息的的确确是对她一片痴心。
只是他怎么敢寻了个与她极为相像的……哑巴?
这等天残的卑贱之人如何配与高贵的她扯上关系。郑衣息到底是小家子出身的庶子,连痴恋她也痴恋的这般不堪。
苏烟柔冷笑一声,便问郑容雅道:“可否带我去瞧瞧你大哥哥的房里人?”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三入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