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承庆殿时,徐依下令:“传朕旨意,召金氏。”
宫人应声离开。
她刚跨进殿门,又想起什么,问那报信的小宫女:“外公呢?”
“禀陛下,丞相并未一同回来。”
脚步倏然止住,徐依回头看来,“什么?”
宫女说未免洋盗死灰复燃,丞相同水师还留在定海巡护,顺便安抚民生。
衢、岱两山悬峙海中,产盐极盛,而且岱山本就是升粮熟地,从前洋盗纵横,私盐泛滥,而今肃清匪流,平复疆土,不日盐课上输国帑不在话下。
徐依默不作声听着,明明是一件喜事,可不知为何,心中竟忐忑不安起来。
入了殿,宫女奉上茶,她端在手中,杯盖一次次浮着茶末,瓷器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就是不往嘴边放。过了片刻,她把茶杯放下,问道:“金氏被捕,太傅那边有什么动静?”
宫女摇摇头:“这倒没有,奴婢刚刚听小婵姐姐说,太傅前两日出城了。”
出城?徐依目光一闪,“去哪了?”
“奴婢不知道。”
“你下去吧,把柏玉叫来。”
宫女点头称是,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吓了一跳,若不是看见来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她险些尖叫出声。
“柏姑娘。”宫女缓过神,还是恭恭敬敬给她行了礼。
柏玉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小皇帝斜身坐在那,支着下巴,正一动不动打量着她。柏玉以为小皇帝会要自己去跟踪萧云憬,然对方冲她一笑后,只是问:“朕一直都很好奇,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朕?”
少女眉眼含笑,声音温柔,看起来单纯又无害。
她说的是和炎国一战后,被人追杀,险些丧命,柏玉就是在那时候从天而降,护着她离开。问过许多回了,今日又被提及,柏玉依然不厌其烦地答道:“为了钱。”
第一次问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回答。当时女帝亲自领兵攻打炎国的事早在市井传开,所以也不是秘密,柏玉说自己就是嗅着钱的味道去的,起初想在死人堆里找点值钱东西,没想到叫她遇上了真正的金主。
金主很狼狈的被人追杀,她顺手救下人。
当然,她没那么好心,就是为了钱。
“你怎就料定朕一定会给钱?你见过朕最狼狈的样子,就不怕朕杀了你?”徐依摩挲着下巴,脸上的笑依然很甜美。
“碰运气。”柏玉说,“你的手下还没那个能耐动我。”
徐依慢慢收起笑容,目光流连在她的黑菱斗篷上,面容清冷平静,竟不能叫人看出分毫的情绪。直到门外一声尖锐的通传响起,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便见两个通身铠甲的黑面武将领着个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男子疾步进殿。
“跪下!”男子的膝盖被重重一踢后依旧岿然不动,两个武将见状又是一脚,“大胆,见了陛下还不下跪!”
眼前黑影一落,金昭被迫跪地,只是高昂着脖子,未曾看前方一眼,分明是对坐上的人十分不屑。
武将见状又要动手教他规矩,被徐依制止,“朕有话问他,都下去。”
武将退出后,女帝将那看不见脸的金氏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打量了好几遍。金氏即便不低头,也能感受到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正来来回回的扫视自己。
“看够了么?”他冷哼,视线依然停在上方。
徐依丝毫没为他的无礼生气,反而笑道:“沦为阶下囚脾气还这么大?你不怕死,你那个爹,也不怕死吗?”
金昭不轻不重笑了声:“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们爷俩但凡皱一下眉头,就不姓金,别给老子叨叨些有的没的!”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嚣张不怕死的,殿内侍奉的宫人都屏住呼吸,时不时悄悄看女帝一眼。本以为她会雷霆震怒,立马把这目中无人的洋盗拖出去宰了,可她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半点也不生气。
“真不怕死?”
徐依佯装思索了片刻,道:“啊,朕想起来了。”伸出手,宫女便将斟满茶水的茶杯递了过来,她慢悠悠的喝了两口,“反正那个老金氏又不是你亲爹,怕什么呢?”
金昭猛地僵住。
徐依喝完了茶,捏起下巴,无辜且温柔的说:“假爹么,自然不在乎。可你那个身患重病已经半身瘫痪的真爹,也不在乎了?”
金昭终于低下头。
四目相对,女帝看见一张英俊却神情桀骜的脸。
想不到这洋盗长得还挺不错。
同样,金昭看到女帝,眼中露出惊讶,旋即又一闪而逝。
小皇帝怪年轻漂亮的。
对视须臾,他大拉拉往地上一坐:“说吧,怎么个意思?是要我帮你干点什么,还是看上我这个人了?正好,在下今年二十五,尚未娶妻。”
如此无礼,如此放肆,只听铿然一声,柏玉拔出了身后的剑,利刃直逼金昭。
“狗胆包天的死男人!”
金昭本能的侧头避开,却还是被剑擦破了脖子。
秋日麦苗一般的肤色上有血渍慢慢溢出,他半点不恼,弯起唇角,剑眉飞纵,笑得轻狂浪荡:“怎么,你还要跟她抢?那不行,人家是皇帝,你抢不过的。”
“找死!”这话彻底惹恼了柏玉,只是手中利剑在距离他的喉咙不过分寸时又停了下来。小皇帝不下令,就算再讨厌这恶心的男人,也不能真一剑把人戳死。
果然,徐依从坐上起身,缓步而来,将那锋利的剑往旁边拨了拨,然后撩袍蹲在了金昭面前,夸赞道:“你很聪明。”
虚情假意的话,金昭听笑了。
她却细心的为他掸去肩头灰尘,言道:“和聪明的人说话不费劲。”
金昭闭上眼,哼了哼,底气早已薄如纸:“你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有什么目地?”
柏玉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不明白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依说:“朕看你爹身子很不好,已经派人把他接到宫里。有御医名药滋补着,长命百岁不敢说,肯定强过被你藏在岛上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亲自给他松了绑,手中扯着绳索,依然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
金昭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迅速移开视线。
徐依又说:“你弄出那么多事,无非就是想多赚点钱给你爹看病,这些东西朕可以给你,也可以对你干的那些事既往不咎,只要你要乖乖听话。”
金昭嗤然一笑,没说同意,也没拒绝。
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紧接着又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摸一条狗。
他的头发随意的用一根草绳挽在脑后,看起来乱糟糟,徐依温柔细心的给他整理好,将他那张英俊的脸细细打量。
若说萧云憬是美,金昭就是俊。原以为这种横行海上的洋盗个个五大三粗,瞎眼瘸腿,没想到这么年轻英俊。
她目光灼灼,指腹贴在他皮肤上,一下一下的摩挲着。
金昭终于收起那副浪荡的模样:“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不知为何,小皇帝那柔软毫无攻击力的目光却令他脊背发凉。
他不由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女孩,朱唇明眸,笑时明艳动人,不笑温婉恬静,是个娇贵美丽的小姑娘。
只可惜,这副温柔无害的皮囊下,不知是怎样的居心。
“短短几年,就让衢山百姓听命于你,和朝廷作对,家里有个病重的老父亲,还敢兵行险招,你很有本事,手段胆识都异于常人。”
徐依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她不计较因为这个人,死了多少百姓。人死了就死了,就算把金昭千刀万剐,也活不过来,况且那些愚民自己不信官家,跑去跟洋盗合作,怪得了谁?
金昭脑子够用,也聪明,并且这狂妄不羁的模样,是完全不会把任何放在眼里,正合心意,她需要这样的人帮她办事,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少女轻细的呼吸近在咫尺,金昭舔着后槽牙一笑:“皇帝陛下,你靠这么近,就不怕我杀了你?”
女帝但笑不语,一旁的柏玉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不怕死,大可以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
怀揣秘密的小皇帝,木讷冷漠的女剑客。
“有意思。”金昭从地上站起来,还顺带拉了徐依一把,“很有意思。”
徐依不动声色向他望去:“那朕的提议?”
金昭挑眉:“我有拒绝的资格?”
“识时务者为俊杰。”徐依没有急着下派任务,而是开始问问题,“你身手如何?”
金昭嗤了声,笑的恣意潇洒:“你觉得呢?”
他的身手虽比不上柏玉,但也绝对不差,能横行于世的洋盗,必然有点东西。
徐依又问:“有过女人吗?”
金昭一愣,继而眯了眯眼:“皇帝陛下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唐突?”
女帝解释:“朕要你办的事情并不简单,且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前,禁/欲。”
不碰女人?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金昭想要问为什么,却又懒得和她废话,迟疑一刻,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行。到底什么事?”
“去查玉笙楼的楼主。”
此话一出,柏玉身子猛然僵住,连握剑的手都不易察觉抖了一下。
玉笙楼……
那个地方……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