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玉头戴斗笠,背着光线,虽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声音却异常的冷。
“王妃又让你做什么?”
萧云憬松开手,双腿交叠,对直逼命门的利剑视若无睹,微笑着道:“在门外站了许久,没听到么?”
柏玉:“她很聪明,为防有人偷听,故意给你沏茶,水流干扰了我的听觉,我没听全。这次要害小皇帝,还是其他人?”
凤眸微抬,萧云憬若有所思的望着她:“你很在乎依依?”
柏玉沉默了一瞬,将剑柄握得更紧,反问:“你不在乎?”
萧云憬移开目光看望别处:“我的任务是养废她,要对她好,哄着她,你说在不在乎?”
柏玉:“可你没有。”
斗笠前的黑菱纱微动,露出这位天下第一女剑客的半截下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冰冷的声音中隐约像是多出了一点笑意。
分不清是嘲还是讽。
“你磨练她,把她扔到战场,让她看尽生离死别。冷落她,让她不再轻易相信别人。”
萧云憬的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长剑,“你我之间,非要用这种方式交流吗?”
一声清呖,长剑倏然落入柏玉身后的包裹中。
那里面藏着她的剑鞘。
柏玉抱臂靠在一旁,看着面前这位文雅到极致的翩翩公子,声音依旧冰冷无温:“你喜欢小皇帝?”
萧云憬闻言扬眉,凤眸间露出一丝诧异。
不必多问,他的神情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萧太傅并不喜欢小皇帝,可小皇帝却很喜欢他。
这该死的孽缘……
柏玉紧盯着他不发一言,半晌,才说:“过几天有灯会,小皇帝要去。”
萧云憬开始低头翻折书:“保护好她。”
柏玉:“我只杀人,不会保护人。”
“不会就去学。”
柏玉:“殿下得加钱。”
萧云憬轻轻应了一声:“要多少?”
“三万两。”
萧云憬落笔潇洒,没有抬头:“给自己添嫁妆?”
柏玉怒拍桌案:“殿下骂人真脏!”
萧云憬在那本折书的最后写下一行遒劲的字,柔声道:“那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
柏玉拉好斗笠,阴沉沉的说:“有人出两万两买小皇帝外公的命,我问你要三万,不多。”
“啪”萧云憬合上奏折,斜身懒散的向后靠去,指尖敲击着桌案,似笑非笑,“我给你六万,杀了那人。”
“不干。”
萧云憬好脾气的问:“嫌少?”
柏玉瞥眸:“买家是你母亲薛王妃。”
萧云憬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柏玉接着说:“我名气大,薛王妃的人找到我这里,杀了买主,岂不是自砸招牌?不干。”
萧云憬没说话,起身来到金翅香炉边,往里面扔了两块香片,瘦削细长的手指捏着金拨子,漫不经心地撩着炉中香片。
白中泛紫的香烟从镂空里钻出来,好像女人细腻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然后渐渐充溢在每一个角落,栖息在每一道红纱帷幕之上。
“八万。”
柏玉身子一僵。
萧云憬搁下金拨子,负手身后,等她回音。
柏玉开始撂袖子。
“殿下,我们必须打一架,你竟用钱侮辱我。”
“十万。”
手在距离他不过分毫时及时停住。
“偶尔被侮辱一回,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萧云憬回眸,淡淡一笑:“你的剑要是脏了,记得拿这十万去铸一把新的。”
柏玉走到门口时,想到了什么,又停下脚问他:“不怕薛王妃知道?”
“死人嘴严。天下第一剑客,做干净点。”
柏玉深夜回到宫中时,已经擦干净她的剑,也换掉沾血的衣裳。
她住在小皇帝隔壁的宫女房,单人单间,陈设齐全。
入屋的时候没点灯,黑漆漆一片,她抹黑脱了鞋,脱了斗笠,又放下那把随背着的剑,转身去桌子上倒了杯冷水灌下。
“咕噜咕噜”喝到第二杯时,床上帷幔轻摇,身后有人问:“你回来了?”
“噗——”柏玉口中的茶汤直接喷了出来,她没有去拿桌上的剑,而是直接点了灯,看向床上披头散发的少女,“你在这做什么?”
“朕在等你。”
柏玉是习武之人,终年都是一床被,枕头更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硬得要死。徐依躺了一晚上,头疼颈酸腰板痛。
“去哪了?”
“出宫。”
“出宫做什么?朕不是说了,无令不得擅离。”
柏玉道:“陛下要看灯会,我提前去转转。”
烛光映着帷幔铺射入床上,暖暖怡人,秀丽的容颜清晰的映入徐依的眼中。
柏玉,柏玉,天下第一女剑客。
在见过她真容前,徐依一直以为这种亡命天涯的江湖女侠,一定是个眉浓肤黑的女汉子,谁曾想,柏玉非但不粗不糙,还极为秀美。
柳眉明眸,肤白似雪,浑身都散发着飒爽英气,是个非比寻常的美人。
以样貌来看,她也不过就是个十八九的少女,徐依问过她的年龄,她闭口不谈,问得多了,就敷衍:“肯定比你大。”
至于大多少,却不肯说。
她是个很冷酷的女剑客,不爱笑,对谁都冷冰冰的。
就算对方是一国之君,也毫不客气的赶人:“我要睡觉,请陛下离开。”
徐依本就一肚子委屈和怨气,来这就是为了没事找事的,她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了个严实,往里挪了挪:“朕今晚和你一起睡。”
柏玉看了她一眼,和衣躺在了外侧。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小皇帝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
“你的枕头太硬,朕睡不着。到朕那去。”
柏玉阖眼:“不敢。”
徐依板起脸:“这是命令。”
她以皇帝的身份压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脾气还不怎么好,动不动发火,年纪轻轻,杀人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比杀手还嗜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小皇帝走在前面,柏玉提灯走在后面。
到了凤仪宫,徐依在温软的床上惬意的翻了两个身。
柏玉却睡不着了,躺在那一动不动。
徐依一转头就看见她紧绷的面容,不满意了,“你会笑吗?给朕笑一个。”
柏玉喉咙滚了滚:“不爱笑。”
“朕命令你,给朕笑一个!”
瞧瞧,她又开始拿身份压人了。
柏玉忍着一掌拍死她的冲动,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小皇帝非但不领情,还撇撇嘴,评价道:“真丑。”
柏玉:“……”
每当心中的邪火压不住的时候,她就不停的给自己洗脑:殿下对你有救命之恩,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要不是看在萧云憬当年救过她一命,她早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给拍死了。
柏玉在心里臆想得正爽,徐依忽然涩声道:“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不是很窝囊?”
怎么不是呢?
很好,有自知之明了,柏玉心想。
可想归想,不能这么说。
“还行,窝囊确实是有的。”
徐依啧了一声:“你会安慰人吗?”
柏玉:“不会。”
徐依不与她计较,又扯到萧云憬身上:“你说,先生为什么讨厌朕,那么想朕死?”
柏玉意外:“谁说的?”
萧云憬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是真,但绝不是讨厌她,巴不得她死。
先帝当年之所以肯出兵帮助黎国,正是因为皇后有了这个女儿。先帝满手杀戮,想为女儿积德,这件事萧云憬提过几次,他虽然待谁都温和,骨子里却是个很薄情的男人,能让他记在心里的事并不多。
徐依叹了口气:“从小我就仰慕他,敬重他,把他当做亲人,可他却把我扔到战场,差点死在敌军的箭下,你说他是想谋权还是篡位?”
柏玉喉咙一噎,来不及答话,徐依又咬牙说:“谋权篡位,也不看看他够不够格!父皇打下的千里金城汤池,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卑贱质子也能妄想的!朕可以接受他欺骗朕的感情,但绝不能动摇朕的基业!”
“骗你感情?”柏玉眼一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只冒出一句,“你睡吧。”
她翻了个身,不想听小皇帝叨叨了。
小皇帝却凑了过来,刚才还狠戾的声音瞬间变得柔软无比:“朕的伤口很疼。”
柏玉:“找太医。”
小皇帝:“回头看着朕。”
柏玉:“困了。”
小皇帝:“信不信朕杀了你!”
柏玉回头了,瞧见小皇帝那两个箭伤,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见惯了这些,根本不会动容,小皇帝想要安慰,想听好话,但找错了人,她说不出来。
“你这人怎么那么无趣?”徐依不想跟她玩了,转过身去。
正当柏玉要松口气的时候,她又在耳边叹气:“你说灯会先生去吗?”
柏玉闭上眼:“不知道。”
“你猜猜看。”大概是知道柏玉的性格,徐依刚说完,又板起脸,“必须猜,这是命令!”
柏玉横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寒似月,依然是拒人千里的冷漠:“不会。”
徐依皱眉:“朕之前就邀请过他,他想死了吗?”
萧云憬是不是想死,柏玉不知道,但是那天他顾不上这小皇帝,因为他要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