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凤仪殿内,静静地跪着一个人。

金丝镶边的黑绫锦袍,身影修长挺拔。

此时窗外夜色已深,窗内灯烛摇曳。光线并不明亮,些许昏暗映入他的眸底,添上几抹让人难分清的阴影。

“跪那么远做什么,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风吹开帷幔,女帝那张锐气十足的脸深深映入了眼眸,萧云憬一动未动:

“此乃陛下寝宫,臣不敢冒犯陛下圣仪。”

“你是朕的老师,是万人之上的太傅,还有什么不敢的?”女帝莞尔一笑,十九岁的少女眉宇间依然稚嫩明秀。

月白帷幔在烛火下生出温暖的光泽,她用手拨开,命令:“近身侍奉。”

耳边一阵丝绸锦缎窸窣的摩擦轻响后,萧云憬起身来到床边,屈膝跪在她面前。

两侧的琉璃灯已经灭了几盏,女帝放下帏帐,坐在灯火零星处,神情模糊不辨。

“为什么?”她看着那抹宛若玉石雕像的身影,问道,“战场刀枪无眼,就那么盼着朕死?”

萧云憬低着头,面目隐在晦暗之中,明昧不定的灯火沉在他的凤眸中,依稀照出了那抹无动于衷的冷静。面对女帝的质问,他并未解释过多,只说:“陛下掌兵不掌政,想亲政,没有战功,难以服众,堵不住悠悠之口。”

“朕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堵不住就杀,把他们都杀光!”上一刻还轻声细语的女帝顷刻就失了控,抄起枕头往他身上扔。

她扔完了,再次拨开幔帐。

“先生。”

萧云憬早已习惯了少女不稳的情绪,一抬头就见她拉开衣襟,露出圆润的肩头。

他意识到什么,忙移开眼眸。

然而女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

她慢慢走近,弯下腰,指着胸口上的两个窟窿。

“看看,萧云憬,你看看!”

萧云憬不看,“臣不敢亵渎陛下。”

烛光下,他肤色莹白,柔顺的长发被一根冰丝发带束住,妖娆的凤眸极是漂亮诱惑。

黎国第一美男子,不但生的比女人还美上三分,语笑风雅更如春风拂荡。

这样的男人就跪在跟前,俯首称臣,可却让徐依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掌兵不掌政,好一个掌兵不掌政。

萧云憬就是用这个理由诓得其他三大辅臣的同意,让她领兵亲征。

少女情窦初开的那年,就被心上人扔到了战场。

差点被炎国赶尽杀绝,死在半路。

战争胜了,她却身中两箭,险些丢了命。

炎国曾是黎国以北的大荆部落,后来自成一国,再后来,炎国灭了黎国。

而萧云憬,正是黎王之子,黎国曾经送来的质子。

借他人之手报仇,多么聪明。

十二年里,万千风声过耳,都在说他为归国复政铺路。

这些流言蜚语女帝不知听过多少,却依然选择相信他。

从记事开始,先生就一直陪在身边,教她写字作画,教她练剑,教她拉弓,教她文事策论,教她战事谋略。

除了外公,他是待她最好的人,却也伤她最深。

“先生要磨练朕,朕去了,现在九死一生回来,你连看一眼都懒得吗?”

“臣不敢。”

“抬起头来,看着朕!”

殿内灯火扑朔盈闪,忽明忽暗的光亮映上他的面庞,照得那肤色近乎透明。

女帝忽觉肩头一暖,只见萧云憬已从地上起来,捞过软榻的披风,遮住了她雪白的肌肤。

“依依。”他轻声唤她的小名,“衣衫不整,叫人看见传闲话。”

“朕是天子,谁敢胡言乱语?”女帝为他的冷漠疏离恼怒,七情上脸,声音很是冷淡。

一年了,已经有一年没好好看过他了。

她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

萧云憬漂亮的眉目间一派消沉,不见了往日的妖娆骄傲,脸上挂着愧疚,更多的是无奈。

温柔疲惫的声音入耳,她心酸骤起,泪水夺目而出,止也止不住:“为什么?我多希望不是你。”

一年前,十八岁生辰的晚宴上,有人提到她的婚事,还罗列了不少俊杰出来,就连亲外公也让她趁早物色些好男儿。

成婚?夫婿?她自觉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想都没有想过这些事,而且,她要自己选夫君。

可现实却是被他们步步紧逼,哑口无言。

风向吹往一处,只有萧云憬为她周旋各重臣和名士之间,轻蔑一笑,挡下了咄咄言辞。

正是那晚,十八岁的女帝徐依对掌权中枢的帝师萧云憬有了异样的悸动——那是什么?她不停地问自己,试图拨开谜团,找到答案。

宴后追寻他而去,月色清浅,她站在乱石间,紧紧挨着他,想将所有的事看个清晰透澈。

风仪翩翩的他就在身侧,这样亲密的依偎,自打长大后在没有过。

她看着他俊美无暇的侧脸,只觉得有一股温暖的刺痛感正悄然爬上心弦,生出一种难耐的渴望。仿佛被蛊惑了一样,她大胆的抬首,想将唇吻上他的脸,在距离不过分毫时,他却后退两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自打那以后,他似是有意疏离,好几次,女帝看着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只觉得人分明近在眼前,却透着遥不可及的虚缈。

再后来,炎国来犯,在边境屯兵千里,萧云憬竟让她领兵亲征。

亲征……她从未打过仗,炎国人作战又奇诡莫辨,就算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与之对垒,都要格外小心,这分明是将她置入险境。

再说,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女帝亲自出兵。

可是他却以“掌兵不掌政”、“无战功,难服众。”为由,说服其他辅臣,上奏让她亲征。

不能亲政,她这个皇帝当得就跟傀儡一样,处处受人掣肘。

打仗而已,只要赢了,就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巴,就能慢慢夺回这四分五裂的政权。

萧云憬,到时候,你还能怎么折腾?

女帝在久远的回忆中抬起头,胡乱摸了把眼泪,扯开披风甩在地上,“挡什么?这些伤都是拜你所赐。”

他叹了口气,并不解释。

女帝讨厌他这副置身红尘世外的模样,更讨厌他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自己,气得转过身,抄起桌上的茶杯向他砸去。

萧云憬没有躲,那杯子擦过额头,砸出一块包,碎在了脚边。

“滚!你给朕滚!”她更气了,将手边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哗啦啦掉了一地。有几本折书在脚下摊开,上面字字句句无不是称赞她亲自退敌的英勇,她看了只觉得讽刺,用力踩了几下,一脚踢开。

“厥词!虚伪!”徐依目色灼火,一指门口,“滚!”

萧云憬捡起折书,拂去上面的尘灰,又将那些碎瓷片一片片拾在掌心,避免划伤她的脚,做完这一切,才从地上起来,垂首道:“臣告退。”

他走后,宫女谢小婵进来,看着抱膝蜷缩在床上的女帝,倒了杯茶递过去。

“陛下又和太傅吵架了?”

徐依:“总说帝王无情,没想到他的心更狠。”

“太傅身处高位,又是辅臣之一,所承受得比别人多,自然也比别人心狠。”谢小婵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卷袖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陛下别和太傅生气了,奴婢看看您的伤。”

“他的狠心都用在了朕的身上,枉朕为他灭了炎国,报仇雪恨。”女帝拂开她,拢好衣襟问,“无碍,死不了。你怎么来了,柏玉呢?”

谢小婵道:“奴婢听到殿内起了动静,便来看看,没瞧见柏姑娘。”

“知道了。”

女帝侧身躺下,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不再言语。

…… ……

太傅府中,萧云憬换了件单薄的月白睡袍,长发低垂,瘦削修长的手指正翻动一本折书。

他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加之五官风流俊美,坐在灯火下中仿佛座威严的神像。

折书上所书是底下平昌县地动一事。

徐依这个皇帝当得很窝囊,手握大部分兵权,但朝中大事却仍要与四大辅臣商讨,听取他们的意见。

先皇定下的四大辅臣里,丞相楼年纪大了,大将军杨怀雩打仗时受了伤,身子不好,剩下个沈铎没什么实权。而萧云憬身为帝师,又看着女帝长大,威望颇盛,可谓权倾朝野。

所有的折子,都要先经由他的手先过目一遍。

好的再呈上去,不好的,到他这里就结束了。

至于后续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杀也好,放也罢,消息到传到徐依耳中时,事已毕。

他翻折子时,薛琼就站在一旁为他头上鼓起的包上药。

“小皇帝又动手了?”

“小伤无碍。”萧云憬放下折书,“琼姑,我自己来。”

薛琼动作未停,指腹挖了膏药,往他额头轻轻地抹着,抹完了转身给他沏茶。

貌美的中年妇人动作优雅,声音温柔,在茶汤热雾间,微笑着说:“对她好点,姑娘家耳根子软,都爱听好话,甜言蜜语你又不是不会说。”

茶汤煮好了,她倒了一杯递来。

“皇帝比你小十岁,云憬,孩子很好拿捏的,朝中都是些什么人,谁比得上你耀眼?少女的喜好很容易养成,一旦认定了你,就变不成别人了。”

薛琼眉眼弯弯,脸上却并无笑意,口中漫不经心地道:“她那么依赖你,能把她养成废物最好。其他三位辅臣年纪都大了,成不了什么气候,两腿一蹬的时候手中大权都要交出来,她手底下也没几个能信任的人,还不是事事依仗你?儿子。”

萧云憬沉沉压了一口气,捏着手中奏折思了半日,才出声道:“不早了,先去睡吧。”

薛琼并不打算就此离开,笑道:“你只要把小皇帝哄到手,半壁江山都是你的,我黎国还怕没机会复国么?我看那三位辅臣也不成什么气候,人老了就该入土,活着碍事。”

“你又想做什么?”萧云憬眉峰微动,放下折书,朝她看去。

薛琼飞扬的柳眉透着无限生气,从容道:“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为了黎国的将来。听话些,别逼我。”

“黎国已亡,我只想安稳度日,别再为你的野心耍花头。”他清俊的眉眼下藏着看不分清的犀利。

薛琼没有说话,明紫裙裾冷冷一飘,离开了屋内,萧云憬的肩头还残留着被她触碰的温度。

望着母亲的背影,那双凤眸间瞬间涌出了不可消融的寒意。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强势又霸道,心机更是深不可测。

当年黎国在和炎国的战役中不敌,国之将亡时,他被送来做质子,换中原出兵。后来父亲战死,母亲为了让他完全取得朝臣的信任,选择假死,实则暗中来到中原,藏身太傅府做一个老奴。

这些年她小动作不断,联络黎国旧部,想复国,想掌握北朝政权。

而萧云憬就是她复国的工具。

先帝和皇后情深似海,只有徐依一个女儿,皇后怀孕的时候薛琼就把儿子送了过来,她给萧云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盯住皇后腹中的孩子。

是男孩,就做他的娈童。

是女孩,就做她的情郎。

那张足矣祸害天下女人的脸就是薛王妃手中最有利的工具。

夜色愈发沉寂,萧云憬独坐案边,重新翻动折书。

忽然,“砰”的一声,门扉大开。

紧接着,长啸蓦地划破门外幽风,急促低哑的刀剑出鞘声快速消散在耳边。

眼前有光影一闪,凌厉的冷气扑面而来——

有剑,直抵喉间。

萧云憬倚着软褥,不紧不慢的拢了拢衣襟,而那袭人的锋芒正稳稳夹在他两指之间。

耳边有人在赞:“殿下,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