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巫山非云

接连几日,丹阳都老老实实在凤阳殿养伤,命妇入宫那日,派人去打探过临华殿的消息,询问皇后娘娘可曾留定安侯夫人单独说说话什么的,结果大失所望。

膝盖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终于得空亲自去临华殿亲自问问皇嫂,却被人告知,皇后娘娘这段日子操劳过度,又病了。

丹阳闷闷不乐,心下着急,却也明白自己一个女儿家没有人操持婚事什么也做不了。

身边的宫女见她愁眉不展,殷殷替她出主意,“殿下既然伤好了,不如亲自去给祁大人道谢。”

对啊,丹阳眼睛一亮,那晚自己被藤蔓绊倒,若不是表哥出手相救,这张脸都要毁了,她去亲口道谢,合情合理。

想要知道祁召南的行踪并不难,他如今是最得皇帝重用的臣子,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又有虽没落过但威信犹在的开国功臣祁家这样的出身,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丹阳叫膳厨做了几份精致的点心和饮子,亲手盖上食盒,带了两个小黄门,朝位于皇宫西南角的文林阁走去。

起先宫中只设有翰林院,后来为方便皇帝召见臣子,又设了官员值守的文林阁,祁召南今日正在此与同僚们议事。

宫人来报,说丹阳长公主请见。

待祁召南从阁中出来,便见丹阳坐在角楼露台的石桌旁,朝他挥手。

平日里娇纵傲慢的少女腼腆一笑,“表哥,今日我的伤好了,特来谢你,若不是表哥出手及时,丹阳还不知要摔成什么样子呢。”

祁召南看了眼桌上的吃食,淡淡撇开目光,谢他?那晚丹阳摔在他面前,他只不过略微搀扶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知道她的心思,顾虑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而是因为她是先帝的女儿。

“臣愧不敢当,殿下痊愈了便好。”

丹阳摆摆手,“都只是些皮外伤,已经好全了,表哥,这是膳厨做的新花样的江南糕点,你去西疆那么多年,想必没吃过吧,快尝尝——”

祁召南不想多给她希望,那年他离京时,丹阳便已经表明过心意,他知道于皇帝而言十分希望将妹妹嫁给自己,譬如那晚在铅华台,皇帝便邀请过丹阳。

不等他说话,丹阳却已经看明白表哥的表情是何意思了,心里虽然难过,但自欺欺人般不想再听到拒绝的话,余光瞥到走廊上路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忙转移话题道,“咦,那不是中书舍人齐鋆小齐大人吗?”

祁召南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年轻的文官手中托着一沓文书,正从走廊对面行来。

齐鋆……这个名字倒是耳熟,祁召南微微回忆了一下,眸光一凉。

下属之前传给他的消息里屡次提到过这个名字,祖籍阆州人氏,是孟兰漪的同乡,原本虽在殿试中高中,但奈何是寒门出身,在这暗潮涌动的官场上步履维艰。后来却因为孟兰漪着意提拔,不过几年的功夫,便当上中书舍人了。

齐、祁同音不同字,倒是巧。

祁召南微微挑眉,转头问丹阳,“殿下怎么认得这样一个从五品的官员?”

丹阳长舒了一口气,见表哥不像是要把话说开拒绝她的样子,便顺着他的疑问,将中秋那日险些将齐鋆的侧影认成他的囧事润色了一下,当作趣事同他提起,“……我同皇嫂说这个小齐大人有些像表哥你几年前的样子,皇嫂也觉得像呢!”

“她……皇后娘娘也觉得像?”他猝然微眯起眼来,虽不觉得对方与自己有半分相似之处,但还是有种不受控制的猜想爬上了本就压抑不住的内心。

像是蜡烛的引线,只需要一点点微弱的星火,一点点就够了,足以击溃他再三想要一刀两断的决定……

“是啊,”丹阳面不改色,不能只说是自己认错了人,不然多丢人啊,“皇嫂当年入京,不就是表哥你护送来的吗,她当年见过你,也觉得像呢!”

说着一拍手,“啊呀,这个小齐大人也姓‘祁’,真是太巧了!”

巧么?

丹阳说完,抬头去看表哥的神色,却见他微微蹙着剑眉,手搭在扶栏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如墨的星眸氤氲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表哥?”

祁召南喉结一滚,压下心中的疑念,“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要在文林阁停留过久为好,御史们谏议弹劾,随便什么由头都能被他们参一本。”

历来上至皇帝下至九品小吏,都逃不过御史参奏,丹阳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表哥,你千万记得吃这些点心。”

说罢一步三回头,却见那道俊逸隽拔的身影依旧站在原处,落在阴影里的侧颜覆上了一层乌蒙蒙的暗色,像是一团化解不开的心事。

身兼两职,今日来文林阁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本该在午后便回官署,但祁召南并未离去,听几个值守的官员小声议论,陛下正派人筹备过几日启程去上林苑秋猎,说是皇后娘娘这几日凤体抱恙,心思沉郁,借此机会带娘娘散心。

耳边充斥着啧叹皇帝对皇后娘娘一片痴情独宠之类的话语,祁召南只觉得聒噪,心头萦绕着一个疑问,似乎有答案,又似乎觉得荒唐。

他目色一沉,转身出去,恰好瞧见正对北面宫墙的长廊上,那个叫做齐鋆的中书舍人,正眺望着不远处。

“微臣见过祁大人。”

齐鋆似乎对于这位官衔远高于他的权臣的到来颇为意外,一时间不知该称他殿帅还是参政大人。

他行过礼直起身来,却见这位素有狠厉严苛之名的权臣未曾挪动脚步,正看向自己,不禁惶恐,迅速思忖着自己最近有什么纰漏和不严谨的过失。

不过对方只是语气淡然地问道:“听闻陛下有意秋猎,诏令可有下达到中书门下?”

仿佛只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上峰,例行询问公事。

齐鋆忙不迭道:“回大人,今日上午才传来的口谕,微臣今日来文林阁,便是为此事起草文书。”

祁召南淡淡扫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状似不经意问起,“怎么突然就要秋猎,陛下可曾说过缘由?”

“大人久不在京中,有所不知,陛下对皇后娘娘恩宠有加,颇为爱重,这几日娘娘心绪不佳,陛下是为了娘娘散心才预备秋猎事宜的。”

齐鋆深受孟兰漪提拔信任,对她很是感激,想着在这位权臣面前多说说娘娘的好话,也算是一点报答,于是顺着目光替祁召南指去,“大人您看,皇后娘娘的临华殿就在这宫墙后面,陛下原本请娘娘移居长秋殿,但娘娘素来节俭不爱奢华,喜静,便依旧住在此处。”

这般了解,看来的确如属下像他禀报过的那样,深受她的宠信。

他当时怎么就没注意这个齐鋆,只当是她思念故里,有心栽培同乡之人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而已。

是巧合吗?姓齐,年纪与他一般大,他今日中午着人问过,此人是永徽七年的探花,只比他晚两年。

最重要的是,她与丹阳公主说齐鋆像他……

为什么她会提拔栽培一个这样的人?

在她身上,他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当年他给过她逃走的机会,大概是被她凄苦的经历和那双总是含着晶莹泪意的眸子磨的心软,心软……这一生谨遵教谕,行事从不敢出半步差池,唯独对她心软了那一回。

路遇偷袭劫取俘虏的贼匪,恰与她一同走散在山林中,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放她走吧,不过是一个女子,回京后自有应付的法子。

是她不肯走的,扑过来环住他腰,啜泣道,“朗君于我有恩,若是一走了之,岂不是连累了郎君。”

心里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轰然倒塌,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步都由不得自己选择,步步按照父亲意图,扮演一个世人面前的定安侯世子。

只这一次,在那间废弃的旧庙陋室中,她羞红了玉容,颤抖着解开衣襟时,他没有拒绝。

他心甘情愿沉沦,只这一次,想要满足心底的私欲。

……

从文林阁的二楼长廊看去,临华殿飞檐殿脊,琉璃碧瓦都清晰可见,只隔着几座假山石和一池湖水。

至于湖边的树丛……和他那晚路过时已经全然变了模样,移栽成了新的。

齐鋆笑笑,“陛下原本要在长秋殿栽种玉兰花海,供娘娘赏景,这几日才将树种搬来临华殿,栽在湖周围。”

“玉兰花?”祁召南顿了顿,忍住心中的不快,看向这个或许被她当作他的影子的冒牌货,“你知道为何是玉兰?”

“楚畹兰漪,正是娘娘的芳名。”

楚畹兰漪,捧出玉瓯香雪。魂清骨冷,影乱云间月。[1]

接下来的话不必听了,祁召南冷笑一声,径自转身离开。

魂清骨冷,不见得,艳魄勾魂……倒说的是她。

不管她究竟怎么想的,心底可曾有过他的位置,这个齐鋆是巧合还是他的影子,他不想知道答案,也不必知道了,是她先招惹他的,是她欠他的,凭什么她想断就断。

这几日他何尝不是在麻痹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里唯一一次放纵,就栽在了她身上。

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不爱皇帝,那颗心是不是空的,是不是住着他的影子……

臣子觊觎皇后?不是这样的,她原本就是他的,不死不休,合该纠缠到底,他要剖开她的心仔细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艳魄香魂。

这天下祁家要取,她孟兰漪,也休想逃出他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1]高濂写玉兰花的词

现在的误会越大,将来某人知道真相后受刺激,bed上的惩罚更激烈,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