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捉虫)

言灵棋,说起来就是言灵加下棋,但实际两人都是第一次接触,究竟该怎么玩,他们心里也不是很有数。

苏凉不得不先花了点时间,和对方将更具体的规则敲定下来——不然的话,直接来一句“车无轮,马无鞍,炮无烟,卒无粮”,直接就让对方全军覆没,那还下个什么劲。

又因为对面这位……呃,“年轻人”,看着对言灵的使用也不是很了解的样子,苏凉只能挑起大梁,又是解读规则又是制定规则。商议好一会儿,总算是定下了初步的玩法:

首先,肯定是如对方所说,言灵范围不能超过整个棋盘。其次,则是关于言灵的作用对象与次数限制。

言灵只可作用于棋子,且一次只能作用于一枚棋子。棋手在走步时也只可使用一次言灵,此外,在对方走步时,自己也可使用一次言灵作为应对,但只能用来自保,不能够用来攻击对方棋子。

触发元素只能使用“将相士兵车马炮”七字,“帅”字、“卒”字和“象”字,与“将”“兵”“相”通用。此外,还有一点就是,每句言灵的效果,都只能持续到本回合行动结束,不能一直存在下去。如果该次行动被其他言灵打断,则同样视为行动结束。

至于走步问题,这个就比较尴尬了。苏凉纠结半天,最后还是在那“年轻人”的建议下,套用了目前星际流行的战棋类游戏的规则——棋子的走步方式,原则上不会改变。只是在言灵效果的作用下,具体走出的步数可能会有影响。

……问题是,虽说规则定好了,但实际真正上手的时候,两人都还是十分的“客气”……

或者说,中规中矩,束手束脚。

炮二平五,马8进7,马二进三,车9平8……再常见不过的象棋开局,整整几个来回,双方都没有动用上什么言灵。

苏凉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反正她一开始只是想表示一下客气,毕竟对方已经把可以先手下的红方棋子让给了自己,人家又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言灵战”,年纪可能还有点大……自己先手抢攻,似乎不太礼貌。

但在注意到对方频频望过来的好奇眼神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或许对方根本不是不想用,而是还不太知道怎么用……

终于领悟到自己本该起到的示范作用,苏凉便不再客气,在又轮到自己时,毫不犹豫地提起自己位于正中位置的炮,越过面前面前的红子小兵,“咔”地一下——将对面的黑棋小兵,给毫不留情地吃掉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这一招落下,对面的“年轻人”明显一怔。

不光是他,那些正看着直播的观众,也有点懵。

因为之前已经看过大半局象棋,再加上苏凉和那幸运观众讨论规则时,曾拿着棋子在棋盘上比划半天,所以现在,基本上大部分的观众,都已经明白象棋的基础规则和走法了。

所谓“炮要隔山打”,这种写着“炮”的棋子,只有在自己周围存在其他棋子时,才能通过“越子”来发起攻击——这点已经很明白了,大家都看懂了。

问题是,苏凉所吃掉的那枚黑兵,是由同一方的“黑马”在保护着的。她的这个举动,等于是将自己的“炮”送到了对方“马”的攻击范围内,等到对手下棋时,他就可以直接用自己的“马”吃掉这枚“炮”……

所以苏凉这是想干嘛?一换一吗?

弹幕里一时刷满了问号,毕竟就连那些刚入门的观众都明白,“炮”是比“兵”更强大的精英棋种,这样的一换一何止是不划算,简直都可以算是做慈善。

坐在苏凉对面的“年轻人”显然到现在还没回过味来。他甚至在短暂地沉默后,还主动问了下苏凉:“不好意思,我再确认下,你说的‘象棋’,和我说的,是同一种东西吧?”

“嗯哼。”苏凉肯定地点头,一指棋盘,“到您了,请吧。”

“倒也不必如此客气……”那“年轻人”咕哝着,低头拿起了自己的“黑马”,略显迟疑地朝着苏凉的“红炮”上放了过去。

而就在“黑马”即将落下的一瞬间,忽听苏凉笃定开口:“

“炮石雷骇,激矢虻飞,以先启行,耀我皇威。”

“年轻人”:“……?”

……?!

但见棋盘上,变故顿起——随着苏凉的话语落下,原本安静躺在棋盘上的“红炮”,忽然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一样,蓦地往旁边一移。

黑马顿时扑了个空,低悬在棋盘上方,要落不落,颇有些尴尬的样子。

“……???”

“年轻人”诧异抬头,眼睛里满是问号。

“就……言灵效果嘛。”看出他心里的疑问,苏凉尽可能直白地解释道,“你应该知道言灵有曲解用法吧?以先启行,虽然这里是‘上战场’的意思,但也可以直接理解为‘出发’……”

“……哦。”那“年轻人”缓慢地眨了眨眼,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地点头,眼睛微微眯起,很是开心的样子。

“原来‘言灵’是要这么用,我好像明白了。”

他看了看自己尚未放下的棋子,想了想,又道:“那我现在,是还可以用言灵的,对吧?”

“嗯。”苏凉点头,“您……你的回合还没有结束,还有一次用言灵的机会。请吧。”

对方了然地“嗯”了一声,旋即便见他微微颔首,面露几分思索。

“那我就——这样吧。”他轻声说着,将“黑马”放在了棋盘上,“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苏凉:“……”

莫名的,在对方念出前半句的时候,她心里就腾起一丝不妙的感觉——而这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只见对方放下的“黑马”,自行在棋盘上走了几个来回,跳出三个“日字”,愣是将苏凉的“红炮”又再度纳入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

然后毫不留情地,“啪”一下,直接收掉。

苏凉:“……”

虽然早就猜到对方学得应该不慢,但这似乎也有点太快了。

终究是没逃过“一兵换一炮”的结局,苏凉一时有点无奈。她微微抿唇,很快就做出了下一步操作——

她直接顶了中兵。

这在旁人看来,显然又是一个迷惑操作——因为这个中兵前进一格后,同样是在对方“黑马”的攻击范围内的。

那“年轻人”微微挑眉,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却没再感到有多讶异,而是直接提马上前。

而就在那黑马即将跳过“河界”,直取苏凉中兵的刹那,苏凉再次开口:

“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话语落下,那“年轻人”立时瞪大了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苏凉的话语,他竟真的感到棋盘上冒出了丝丝的寒气。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棋盘中央的河界在冒寒气……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手上棋子的触感也不对了,沉重冰凉。

他试图将那枚“黑马”棋子拿过河界,冥冥中却像是有一股阻力抗拒着他的操作。到最后,他几乎是被半强迫的将棋子放回了原位。

他的“马”,终究是没能过河。相当于一格都没有移动。他不死心地将手指放到了棋盘上“河界”所在的位置,果真感到了丝丝的凉意——不过随着言灵效果的解除,这股凉意已经很淡了,就剩下那名薄薄的一层,若有似无。

即使如此,这也足够“年轻人”啧啧称奇了。

“原来如此。‘伤马骨’……马匹受冻,自然就动不了了。”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指,很新奇地将手指上的皮肤搓来搓去,“哪怕是在棋盘上,也能创造出寒冷的效果?你怎么办到的?”

“没怎么,就是自然而然的,把言灵放出来就有了……”苏凉搔了搔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发现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所幸再次将目光转向棋盘。

“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她低声念着,将自己的中兵再次往前推去——就和对方之前所用的“马作的卢飞快”一样,这句话同样给了棋子加速与加步的效果,本该只能走一格的红色棋子,在过河却依然保有着行动能力,并将目标对准了旁边的敌军“黑马”——

而就在苏凉准备动手拿下黑马的瞬间,她对面的“年轻人”也已迅速开口: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

老兵力弱,这层言灵落到苏凉的棋子身上,登时给它套上了一层dubuff——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棋子,立刻颓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苏凉错觉,她甚至觉得这棋子上的颜色都黯淡了不少。

颓败的棋子停在了原地,放弃了对旁边黑马的攻击。那“年轻人”则趁机提起黑马,再次往苏凉的阵营里冲去——

他这次吸取了教训,眼看苏凉再次打算用一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去封锁棋子行动,他立刻展开反击,直接回了一句“咿扎车鸣石径路,轰腾马跃长河津”——

这句诗并不算是完全抵消了苏凉的言灵效果,但对棋子的增益,还是很明显的。被言灵加强的“黑马”一下跃过了河界,来到了苏凉所属的那一边。

这样一来,他等于是攻破了苏凉的第一层天然防线,不仅如此,他的棋子落点也选得不错——那黑马正落在河界边沿最中央的位置,左右两个红色小兵,都在它的范围内,不论苏凉接下去逃哪一个或者保哪一个,另一枚红兵都一定会被它吃掉。

除非苏凉有办法,能仅走一步就保住两枚棋子……但起码就目前场上的局势而言,她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弹幕已经直呼起了可惜,有人则已在认真分析,这种时候应该保哪一枚棋子更划算——而就在弹幕讨论到快要打起来时,苏凉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她将手指放在了位于底下的一枚“红车”上,缓缓上推——车二进三,正好能护住位于右边的那一枚红色小兵。

而就在苏凉推棋的同时,她口中亦是低念出声: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语毕,位于棋盘另一侧的红马,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一般,竟也开始自行向上,缓缓移动——马八进九,稳稳停下。

这下,另一枚红兵也被保住了——两枚小兵都被更加强有力的棋子罩住,不论那枚黑马选择吃哪一枚小兵,它都必须面临同样被吃的结局。

坐在苏凉对面的“年轻人”吸了口气,旋即一拍手掌,难以控制地笑出了声:“这个有意思——这种操作也可以?”

“可以啊,不违反规则。”苏凉信誓旦旦,“这句言灵是以‘车’当做触发元素,但实际效果,是作用在‘马’上的。”

他们当初只约定了“言灵一次只可作用于一枚棋子”,但没规定言灵的触发元素和作用对象必须统一。这就给苏凉留下了可操作的余地。

苏凉本来还担心对方会生气,毕竟这种用法似乎有些太过作弊,没想对方听完她的解释后只不住拍着手掌,一双透着苍老与疲惫的眼睛,这会儿却是弯得像月牙。

“原来这样,嗯,言灵,确实很有意思……”他像个孩子似地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下来,旋即用力清了清嗓子,眼神发亮地看着棋盘。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同行亦同寝,双马复双奔。”

他说着,将过了河界的那枚黑马棋子往旁边一挪,而他的那半边棋盘内,原本还在隐忍不发的另一枚黑马棋子,则自动自觉地往上跳了两下,开始切入战局,一副跃跃欲试蓄势待发的模样。

苏凉暗暗咋舌。不得不说,这位老乡学得确实是很快——她才刚刚做了一遍示范,他一下就明白该如何“一带一路”了。

不过老实说,她没看出他走这一步的必要性……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底下那枚黑马的出场似乎并不是特别要紧,当前局势,也没起到什么很大的影响。

总感觉是这位老乡为了尝试“一带一路”的用法,才故意走了这么一步……苏凉暗自思索着,将目光转回棋盘上,略一沉吟,拿起了位于左边的马。

方才对方的黑马走位,很大胆地无视了苏凉的后招,直接吃掉了她的一枚红兵,大剌剌地将自己暴露在了苏凉红马的攻击范围内。既然如此,那苏凉肯定是要吃回来的,毕竟她一枚红马放在那儿,也不光是为了好看。

不过苏凉也清楚,对方敢这么大摇大摆地说吃就吃,有恃无恐,必然是有着什么防备的措施——事实证明,她猜得没错。

就在苏凉准备移动棋子的瞬间,那“年轻人”一句言灵已经出口:“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一个“还”字,瞬间点破了对方是想打什么主意——眼看着那枚黑马棋子当真在自行往后退去,苏凉连忙开口: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言灵落下,黑马棋子的退势顿时被打断,苏凉趁机提马上前,干脆利落地将那枚棋子拿了下来。

想得美,吃了我的还想跑?偏不让你走。

那“年轻人”显是没想到苏凉的反应居然这么快,一下就想到了反制的办法,又是一阵叹息称奇,跟着便见他咳了一声,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既然这样,那等等我想想啊……”

“啊,有了。”

他静静望着棋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忽然往下一沉,随即便听他叹息一般开口: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

念到这里,按理说一句言灵已经成型,棋盘上的一车一马,也以随着他的手指和言灵,或被动、或主动地在棋盘上行走起来。

那“年轻人”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停顿了一会儿,又将下一句也念了出来:“念君不久归,濡际涉江湘。”

……这句一出,却是连苏凉的动作也顿住了。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念君不久归,濡迹涉江湘。

这两句出自魏晋时期,陆机的《门有车马客行》。简单翻译一下,大概意思就是,我的门前有车马经过,驾车的人说他们来自我的故乡。因为顾念我久久都没有回去,所以他们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原本因为游戏而欢快的心情在一瞬间沉下,并非是因为悲伤或是别的什么,倒更像是某种被泡泡包裹的东西,在泡泡被戳破的刹那,显露出了它应有的重量。

说起来……似乎从未听莫格提起过,在这个世界里,还有别的同乡存在。

苏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思考过,这个世界里的“同乡”,究竟是以何种形式存在。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是否是一个组织……

然而莫格提起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的“老师”一人。

……这是否意味着,在这个陌生且浩大的星际世界里,可以被称为“同乡”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她来到这个世界,才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那在此之前呢?她这位同乡,是否就像过去的她一样,茫然地望着这个世界,努力寻找着自己可以找到的一切线索?

他又寻找了多久?寂寞了多久?

一股无法抑制的怅然忽而涌上,苏凉抬眸望了一眼对面的年轻老乡,默然片刻,深深吸了口气。

“门有车马客,问君何乡士。”她轻声念着,再次伸手在棋子上推了起来,“捷步往响讯,果得旧邻里。”

——我的门前有车马到来,问我是哪里的人。我快步上前去问询,果然找到了自己的旧时乡邻。

一车一马在棋盘上轻轻动着,走出的步子不算高明,对面的“年轻人”听了,却像是听明白了什么,明明眼神还有点感伤,脸上却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门有车马客,言是故乡来。”他一边移动着棋子,一边低声道,“借问故乡来,潺湲泪不息。”

他这次虽然念的还是相似的言灵,但棋盘上,除了被他手动推动的那枚黑车棋子外,再没有其他的棋子跟着一起移动——苏凉当时只以为是他使用言灵失败,再或者就是心情动荡,已经无心再用言灵。直到后来再见面细聊,她才知道,他当时实际已经用不出任何言灵了。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的精神力很低,虽说没有低到原身一星半那样的程度,但也属于完全不适合言灵战的类型。方才那几句言灵,已经耗掉了他不少精力,再用下去,只怕他人都要被系统当场弹出。

苏凉对此一无所知,只望着眼前已经乱掉的棋盘,默然片刻,轻叹出声:

“门有车马宾,金鞍曜朱轮。谓从丹霄落,乃是故乡亲。”

她这两句念完,对面的“年轻人”却是轻轻笑了起来:“金鞍曜朱轮,这可是贵宾。我可算不上贵宾。”

他说着,咳了两声,又一次将手伸向棋盘:“门有车马客,乃是故乡士……啊。”

他念了一半才发现,自己这句诗好像没必要念了。

他的棋子里,已经凑不出一副“车马”了——他的两匹黑马,一枚早在循环往复的“门有车马客”之前就已经被苏凉收掉,另外一枚,则在他俩心不在焉地走棋中,正好被苏凉满地乱走的车马给撞上,一个不小心,就给吃掉了。

现在他的场上就剩两辆黑车,又哪里来的车马?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诶,看来这句不好用啦,我门前已经没有车马啦。”

他说完,伸手提子,走了另一步棋。

苏凉闻言,却是静默了几秒钟,忽然开口:“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同样抬手提子,这一回,同样没有用言灵——她只是将放在边角的一枚红车拿起,横着移到了中央。

车二平五。那位置附近,本就摆着一枚红色的“马”,苏凉这么一动,红车红马并肩而立,正对着黑方的将军营,倒真有点像一副车马停在门口的样子了。

“你看,我的车马,不是已经停在这儿了么。”苏凉低低说着,抬起眼来,正对上对方略显湿润的双眼。

当前局势,红车正对黑将,中间没有别的棋子当着。如果黑方不采取措施,红车下一步,就能直取黑方将帅。

这种局面,在象棋里,被称为“叫杀”。

这本该是充满杀气与威胁的两个字——然而这一刻,坐在苏凉对面的那位老者,他心里却很放松。

他想,这或许是他漫长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温柔的一次“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