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蛮王(二十)

无人应答。

暮樱失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父皇去世已有三年,当年工部造好了陵墓,还是自己亲自去查看过的,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都怪贺太师成天在她耳边念叨什么“要是你父亲活着就好了”,让她刚才有了那么一时片刻的恍惚。

暮樱踏上了台阶。

这地方阴森诡异,暮樱到底只有十六岁,再怎么心机深沉也只是个年轻女孩。这里冷得要命,暮樱觉得自己头皮一炸一炸地发麻……

那些个无头孩童背对着她,暮樱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要么我赶紧死了算了,打不过就加入呗?

但是不行。

阿庑还在外面,母亲还在别国为质,霍千里这个外贼随时准备颠覆大荆……她一想到自己肩上担着的破烂事,觉着自己将来说不定比这些无头小崽更惨。

人活着总是有许多糟心事,有的是比死更难坚难的境地,暮樱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就觉得也没啥可害怕的。

密道入口就在贺太师的卧房下,这缺德地方的主人是谁已经不做他想。可他要这么多孩子又想干什么?

单纯的变态?

不至于吧。

那棺里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只有一块碧绿的玉牌。

她没有轻易动它。

若准确点说,这不是棺,而是外头的那层“椁”。外立面的浮雕刻着她父皇的平生功绩,暮樱上手一摸就知道,这是真货。

外头忽然传来了细微的水声。

暮樱本就高度紧张,心头一惊,只觉得那些个无头婴孩都在盯着自己,没留神脚下一滑,好不容易扒着那棺椁站稳,里头那块玉却跟着她的动作被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喀。”

角落里,有细微的响声,像是什么人往出迈了一步。

暮樱心头剧震,一个荒谬无比的可能霎时浮上心头。她不及细想,身体已先本能地翻进大椁,拿起了那块触手生温的玉牌。

“喀喀。”

角落里的人又迈了一步。

玉牌被站在祭台上的暮樱拿在手中,在这漆黑的瓮中泛着幽微的光亮。她不管不顾地把火折子丢去那角落的方向……

细细的火光,照亮了一袭明黄色的衣角。

明黄乃禁忌之色,普天之下,只有绕在皇位周围的这一家子可以穿。而眼前的这个,显然是个成年人。

他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面目被照亮,在那个瞬间,暮樱心里的恐惧一瞬间就散了个干净。

她哭了。

暮樱跌跌撞撞跑下祭台,扑在那人身上泣不成声。

“爹爹……”

“爹爹的身前事,我们是一概管不着的。”

贺府外华灯初上,地灯上散着暖黄色的光,却依然带不暖贺凌霜寒冰般的脸色:“无论他和云军师谈过什么买卖,人死灯灭,我们贺家都不认。”

黄昏落尽,天色已暗。

下人禀报说有军师吊唁的时候,贺家姐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谁。贺时也本能地将其当成了敌人,刚要出去,却被他一贯漠然的长姐拦住了。

于是就有了此时此刻,贺凌霜隔着一道敞开的大门接待外客的场面。

云梦泽坐在轮椅上,隔着一道府门抬头瞧她:“阿凌……”

贺凌霜眉头微蹙。

“王妃。”云梦泽无声地叹了口气,换了称呼:“贺家的府兵还有多少能用的?”

贺凌霜淡声道:“交浅言深了吧,云军师。”

“我只是有个不大吉利的猜测,因而来提醒王妃一句。”云梦泽抬手示意便装的匈奴亲卫不必生气,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明日你们送贺太师回徽州安葬,路上要经过青伏岭,对吗?”

“青伏岭地近皇陵,山势纵横雄浑,我随大王入京时,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伏击的好地方。”云梦泽在贺凌霜唰然抬起的目光中微笑垂眸,拱了拱手:“阿凌,言尽于此,我走了。”

此刻街面上还有不少人。

贺家大宅外停着许多马车,大多装着下了值前来吊唁的官吏。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认得那位有诸葛之名的匈奴军师,还以为他只是个腿脚不好的世家子。

“等等!”贺凌霜挥退要跟出来的家丁,自己上前一步拦住他的轮车:“我问你,贺未寻向霍千里投诚,他为贺家要了什么东西?”

云梦泽半点也不瞒她:“他想保你夫君上位。此事艰难,世上唯我大王一人可成。”

世界嘈杂,且充满探寻的目光。贺凌霜眸色深深,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不是这个。”

“云二,我在问你,”贺凌霜淡漠的眼周现出一点细微的红痕:“他宁肯卖国求荣也要求到手里的东西,那个除了霍千里没人能拿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云梦泽并非要刻意隐瞒,他不确定地道:“是一种药?”

贺凌霜闭了闭眼。

云梦泽:“倒也不是要的,只是太师闲谈时说起他精神不济,求大王帮他找一味只在草原生长的草药,好像是叫……乌朴子。”

乌朴子味涩气苦,只在匈奴圣山的悬崖峭壁上生长,好几年也不见得能有人采到一颗。照理说这么有脾气的药草,通常也不会被大夫加进药方里去治什么精神不济。

那日在他们落脚的将军府里,贺太师一提,云梦泽就在他家大王脸上看到了如有实质般的“晦气”二字。

贺凌霜缓缓睁开了眼睛:“乌朴子是一味药引——云二,你还记得两心蛊吗?”

这下连云梦泽的脸色也变了。

“两心蛊,同生死,妾身故,君心死。”贺凌霜目光枯槁:“这下完了。”

他们这边到底什么完了倒还难说,且说霍大王湿淋淋地拎着个团子并一小块骨头上岸,确实快给他恶心完了。

霍千里不会游水,打进京城的路上,每次下江下河都是捏着鼻子过的。但没想到还有更恶心的等着他——

刚贴着山壁站在这仅有的一小块陆地上,霍千里那狗鼻子已先敏锐地问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似苦似甘,是乌朴子。

霍千里很没溜地当着小孩的面把外袍脱下来拧干水分,薄甲是早就摘了,里头那件还是贺家送的“墨莲寒青”。

那衣裳质料坚滑,襟口处浸了水,有些系不严,趴在他背上的阿庑哇地一声。

霍千里一愣,而后大大方方给他看:“你说这个?”

那是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从耳后一直贯穿到左胸,就好像谁曾经将他沿着那道痕迹劈开过似的。

“这可有年头了。”顾千里察觉背上的阿庑在抖,心知这么大的崽子八成是怕黑,故意和他说话转移他注意力:“你大王挨这一下的时候,比你也大不了多少。”

阿庑果然精神了,小手捞住他脖子:“真的吗?是别人打你吗?为什么打你?”

“不是人,是猪妖。”霍千里跟着那股子清苦的药味在山壁上摸索:“你大王根骨清奇,猪妖觉得吃了我能补身体,就到处追着我打,成天惦记炖了我。”

阿庑看出他在找路,十分乖巧沉稳地帮他举着火折子:“阿姊说世上没有妖怪。”

霍千里心说你阿姊自己就是个神婆,成天念念叨叨妄图控制老子。但霍某人很有些不背后讲人的义气,大手一挥道:“那是你们中原的妖怪道行不行,草原上的一个个凶得很呢。”

小孩果然信了,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后来呢?猪妖是不是吃了你一块肉?”

霍千里手下突然摸到一个规整的凸起,他唇角一翘,在暗夜中英气得要命:“放屁。当然是大王大显神威,一刀把猪妖从山上砍下去——不过呢,打了小的就要招来大的。”

他手下用力,猛地一按,山壁上竟然不声不响地露出一道小缝来,火折子向内一照,豁然竟是一条通路!

阿庑小手一紧:“我,我心跳得好快啊。”

“都怪大王长得太好,”霍千里嘴上编着离题万里的故事,却很谨慎地把小孩放了下来牵在手里:“故事还听不听?”

阿庑听出故事是假的,扁扁嘴问:“你骗人,朕不想听,快点进去吧!”

霍千里稀奇地瞧了他一眼:“这里头不像好地方,通着哪里都不知道,你敢进去?”

阿庑摇头晃脑:“刚才你一直看水边,朕看到了!这里是不是经常有坏人出入?所以你才要带朕找地方蹲一蹲?”

霍千里简直对这崽有些赞赏了。

这条水道不算宽阔,上下游更是四平八稳,照礼说水流不该如此湍急——除非,这下面有东西。

除了那些个小孩的头骨,还有东西。

密道的门在他们踏上第十七级台阶的时候自动合上,被浸湿的火折子也扑腾两下,也跟着灭了。

甬道里漆黑一片,霍千里听到手里的小孩发出了极力压制的一声哽咽。

“故事还听不听?”

高大的蛮王本来没什么正经,此刻他四平八稳的声调在阿庑听来却像一副强心剂:

“那猪妖摔下山去,从此成了个残废,再也没法修行了。猪妖的老爹发了天大的火,上山来找我算账。”

阿庑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极其强烈的悲伤与极其强烈的喜悦,两种极端的感受充斥在他小小的心扉里,几乎快将他撞碎了。

三岁的小孩却像是已经习惯了。

他只是有些忧虑地抬起头,配合地问:“所以大猪妖就打你。”

准确点说,是劈断了他三根肋骨,从山上扔下去了。

好在匈奴之地本是平原,山也高不到哪里去,他拦腰在山壁的枯树上被挂了两天有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鸭蛋黄似的旭日正在东升,云雾浮在的耳畔,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而脸边就长着一棵刚刚开花的乌朴子。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对他说,别死。

“那东西真是苦,苦得你大王现在想起来还舌根发酸。”霍千里听见了前面的动静:“别出声,有人过来了。”

他拎着小孩靠住台阶边的墙壁,却丝毫没有慌乱之象,要是有谁给他伴个奏,那简直就像踩了个舞步似的。

来的竟然是两个人。

一个脚步虚浮,显然没有功夫,听着气息也不大稳,多半身体不怎么样。

另一个就有点意思了。

霍大王刚上战场的时候做过半年斥候,贴着地皮就能听出来的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但这样的脚步声他还从未听过——分明是人的腿在走路,却不是人脚落地的规律。譬如一个人要迈步,要么脚掌先落地,要么脚跟先落地……这个,他竟然是平着踩。

就好像是某个不会走路的动物魂魄占据了那人的身体似的。

饶是霍千里这样不信鬼神的人,心里也有些飘忽不定,怎么打从进了中原,尽是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他察觉腿边的小皇帝竟然胆大包天想要探头,当机立断一巴掌扣着手腕往回一拉,却猛地发现这小子心跳得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霍千里也顾不上外头那两个神神鬼鬼了,二话不说就要带他原路出去,这小崽心快得有点不对劲——

很像是战场上垂死之人的脉络,像这种程度的跳,非大喜大悲不能得。

可他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大喜大悲?他要是真死在这无人可知的密道里,死在自己身边,回头怎么和那神婆交待?

霍千里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其实他根本用不着和她交待——

但是已经晚了。

身后阶梯顶上,幽暗的光芒拖着两道长长的影子,从背后的石阶上流淌下来。阿庑的心跳更快了,就像是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剧烈的感应……

霍千里那用墨莲寒青做的衣裳拂着幽光,袖口似乎有什么动了动,而后他心口一麻——

有东西钻进去了。

就是那个瞬间,强烈的伤痛,疲惫,还有暴雨后春草萌芽般细微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四肢百骸,那种强烈的共情,甚至让他对自己的身体第一次有了失控的感觉。

“两心蛊,苗疆秘而不宣,有载以来最神秘的蛊虫。”贺凌霜的疲惫渗入夜色:“这种蛊要用年幼的男孩来养,数量超过百只,便可以起到令人死而复生的效果。”

云梦泽僵硬片刻:“如果只有两只呢?”

贺凌霜沉默地看着他。

“须以乌朴为阳,墨莲为阴。”贺凌霜垂下眼眸,背书般念道:“一只在君,一只在妾,从此同悲同喜,同生,亦同死。”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咱大王中了两心蛊,但两心蛊并不是导致阿樱“言灵”的真相哦~

(有宝在微博私信我,已经猜到言灵到底是什么意思了1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