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的丧仪很是隆重,这其中最隆重的就是暮樱的到场。
虽然没有磕头,却亲手上了三炷香——
如今王朝生乱,皇帝幼小,暮樱才是如今大荆朝真正意义上的帝王。
之前贺太师要捧顾阑珊这个景安王上位的消息传得轰轰烈烈,暮樱竟还能不计前嫌前来祭拜,实在是给足了贺家面子。
吊唁完毕,贺凌霜亲自送暮樱出来,她照例冷冰冰客套了一句:“午宴已经备好,殿下用了饭再走吧。”
京都圈子里谁人不知,帝姬极少同外人一起用膳,贺凌霜根本没等着她回答,抬手示意仆从去备马车。
暮樱微笑道:“好啊。”
“……”贺凌霜:“臣妇为殿下备个厢房。”
暮樱唔了一声,贺凌霜话音一顿,直接问道:“殿下今日一直看我,可是臣妇脸上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暮樱从她的泪痣上收回目光:“没什么,前些日子本宫误伤了皇叔,以为小皇嫂会不高兴。”
“他妄想权位,本就该死。”贺凌霜语气漠然得不像是在说丈夫:“殿下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事隔经年再次入耳,暮樱眼睛一酸,她几乎可以确定,贺凌霜就是那个白衣少女。
可当年她才有多大?刚及笄么?
贺凌霜这个级别的贵女,又怎么会独自出门?
她认出自己了吗?
“我知道,殿下来贺家,是想要那把秘库的钥匙。”贺凌霜屏退左右,引着暮樱去了后宅:“但钥匙不在我们姐弟手中。”
前面草木深深,出现了一小片竹林。要在长安这地方养竹子其实很不容易,但架不住贺太师喜欢。
想必这里就是贺太师生前的住处了。
“贺未寻活着的时候,上不敬天地,下不信鬼神,他这辈子就信他自己。”
贺凌霜朝那小竹林指了个方向,抬手拂去肩头一片已经发了黄的竹叶:“他从没跟我们姐弟提过那把钥匙。殿下实在想要,可以自己去找。”
她生性清冷,说完这句就要走,暮樱心头微动:“贺家姐姐,你为什么恨他?”
是的,恨。
很多儿女都会直呼父母名讳,但那要么是叛逆,要么是不屑,可暮樱能从贺凌霜的态度里分明地感到,她恨贺太师,恨自己的生父。
贺凌霜在漫天竹叶中转回身来。
她们隔着一地碎叶和清新的秋日,隔着漫长的光阴和埋于过去的屈辱。贺凌霜深深看了她一眼,有那么一个瞬间,暮樱几乎以为她要说了。
“殿下想要的一切答案,都能在那间屋子里找到。”贺凌霜微微颔首:“少陪了。”
暮樱在原地略站了一站,放了支不起眼的信号烟花,而后开始进屋探察。
贺太师偌大权柄,风光无二,在生活上竟是意外的简朴,这屋子墙矮窗小,窗外还绕着弯弯的水流,这种充满恬淡野趣的屋子多出现在江南——
就像是这位太师活生生把一座江南的小院搬到长安来了似的。
贺太师骤然身死,一切都还是他活着时的样子,桌上一本没写完的折子平平摊开:
“……恩帝在上,逆臣未寻跪禀。天地生乱,则国赖长君。宁和帝姬虽得勇智,却失天和,襄亲王三世孙阑珊年过而立,已入京城……”
暮樱匆匆扫了一眼,刚想伸手拿起来看,却被贺太师床头的另一件物品吸引了目光。
那是个很精巧的八角木盒,散发着奇异的清苦味道,顶面上镶满了一格一格的按钮,每个钮上都是一个汉字。
这东西是工部养着的那群巧匠闲来无事做出来的,暮樱手里也有一个,必须得按照顺序按出事先设定好的口令才能打开。
能用八角木盒来装的东西,会是贺家的钥匙么?
她试了好几遍,始终不得其法,忽听外面传来嘈杂声响,像是一个老妈子领着几个男人在往这边来。
那老妈子低低骂道:“真是见鬼了,刚才明明看见她往这个方向走,这会儿又找不见了!”
其中一个男人呼吸粗重:“卞婆子,这地方看着不对劲,你要我们搞的究竟是谁家女人?”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卞婆子呸了一声:“等会儿你们只管蜂拥而上,不管她怎么闹,扒了衣服快些办事,别弄些有的没的——你们轮番上,务必把时间拖够等我带人来!”
暮樱越听越不对劲了。
她自幼在宫闱中长大,见过的腌臜事数不胜数,一听就知道外边这婆子打得是什么算盘。可这里是贺家,别说这些腌臜泼才,便是门槛低了一些的世家都不能轻易进来……
等等,他们怎么越走越靠近竹林了?!
卞婆子发现了地上的脚印,兴奋道:“就在屋里!快去!”
暮樱:“……”
还真是冲自己来的!
但她只慌乱了一瞬。
暮樱到底不是小孩子了,这一两年她每天都在在大风大浪里飘摇——虽说是个窝囊废,却终究将胆子锻炼出来了。
贺太师这屋子拢共没有一个屁大,躲是躲不住的,事情最坏不过是同这几个男人睡上一觉,但那又能怎么的?
满京城的贵女,谁还不养几个斯人。贞洁这种东西,从来只有男女关系中的弱者才会在乎——
说到底,成婚时要求对方守贞,不过是强者筛选弱者的条件,本质上和“你家有几亩地”,“你能不能弯腰伺候我穿衣吃饭”是一个道理。
暮樱才不在乎。
这些男人若碰了她,将来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她只是觉得有点恶心……又有点遗憾。
早知道要破戒,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干脆把霍大王收了呢?这位大王虽然天生就和自己站在敌对的阵营里,但长得那是真的好。
混血嘛,就连鼻子都比旁人高一些。
何况昨夜自己都借着药劲摸过了,别的不说,至少霍大王的腹肌货真价实。更不要提昨天晚上自己都将他摸成那样了,霍千里却能忍着没对她有半分失礼——
听宫里教人事的嬷嬷说,床下越是守礼克制的男人,床|上就越疯;这种人轻易带不上榻,带上了就格外带劲。
卞婆子在窗外看到了暮樱的人影,越发高兴起来,她常年在东昌侯夫人身边行走,不便露面,缩在后面用气音指挥几个男人:
“去呀!快去!你们办了她,我好回去引今日的贵客们全来‘观礼’!”
暮樱好整以暇,继续搜贺太师窗边的柜子。她等着这伙贼人破门,窗外却忽然倒吊着出现了一个硕大的人影!
暮樱霎时一惊。
来人面色黝黑,身形胖大,整个人倒吊着从窗外猛地落下,几乎和暮樱鼻尖擦着鼻尖!
她一声惊叫憋在喉咙里,险些将自己呛死:“这位,这位壮士……”
“妖怪!还我儿子来!”
胖大男人唱戏似地又哭又笑,猛地从窗户跃进来——暮樱这才发现他竟然不伦不类地穿了身孩童衣裳,肚子还露在外面。
他一指暮樱:“妖怪,你为何变成女人?外面来的是不是你的徒子徒孙!”
暮樱:“……”
这是个疯子?
住在贺太师院里的疯子?
外头的“徒子徒孙”们猛冲进来,本准备扒光美娇娘,一进门却看见个比他们还高壮剽悍的大疯子。
胖男人脸上唰一下落下两行泪水,将他脸上的灰尘冲成了两条可笑又可怜的沟壑:“你们这些妖怪,还我儿子来!”
“徒子徒孙”们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已先本能地和胡乱攻击的疯子打成一团,疯子一个打五个,竟然还有余力回身瞧一眼暮樱。
暮樱的目光敏锐地扫过疯子腰间的木牌。
世家大族的仆从们往往有统一规制,贺家人口众多,养活了许多下游商铺,为了方便这些人进出,就会给他们发一些牌子。
木牌之上,有一个“屠”字。
疯子摇头晃脑:“不对,不对,我的藤儿年十有六,你们都不是他,你们都还不了我的儿子!”
暮樱沉默片刻:“屠老三?”
疯子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随即疯得更厉害了:“不对!我儿子死了,你们都得下地府陪他!”
他突然大吼起来,那些个“徒子徒孙”被吓得肝胆俱裂,纷纷往外冲,暮樱还没反应过来,疯子已经一掌拍翻了书架——
“轰!”
暮樱脚下一空,情急之间下意识抓紧了小木盒,她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了一个翻板,底下露出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暮樱像一片叶子似地倏忽落入地底,机关合拢,地面再次完好如初。
疯子找不到“妖怪”,原地转了几圈,又疯疯癫癫地跑到别处去了。贺太师清寂的卧房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余一阵清风簌簌吹过地面……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黄昏时刻,末法逢魔。
秋风拂过竹林,卷起一片细眉般的叶片送上天际,云托着它,鸟翼擦着它,就这么飞出了贺家的庭院,飞过了海洋般喧嚣的长安。
嬉闹的孩童伸手去捉这小小的叶片,却反而将它打进了水里。
叶子随着河水奔腾而去,进入了不为人知的水道,黄昏最后一丝平静的光亮绕在叶子周围,像一道不知被谁念出的佛法。
竹篙猛地打过,击碎粼粼波光。
船头的阿庑心头别别一跳,变得不安起来:“朕想回家。”
撑船的男人单手支着原本需三人才能划动的小船,却仍然显得游刃有余。
他耳尖动了动,另一手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套了层薄薄的甲:“回不去,等着吧。”
“你怎么这样!”喝奶之交竟这么能噎人,阿庑猛地委屈起来:“你怎么和阿姊一样!”
此刻,托着小船的水道越来越窄,直直延伸进一条黑漆漆的山洞中。隔着这道不高不低的“山”,外面似乎有很遥远的嘈杂人声。可惜无论外面怎么热闹,这里都传不出一点。
黄昏将最后一丝光华敛进,小船每行进一分,世界便多一分昏暗。
霍千里好笑地看了阿庑一眼,稀奇地发现这小子和他姐姐长得没一丝相像,含泪委屈巴巴看人时却如出一辙。
都像小狗似的。
“行了,别哭天抹泪的。”霍大王对小狗招手:“害怕就过来,大王保你没事便是了。”
粉团子一样的皇帝还不懂得什么是骨气,小船划进山洞,阿庑吓得打了个寒颤,摸着船沿小心地蹭到了霍千里腿边。
山洞里的水道似乎另有通路,世界漆黑一片,仿佛鬼影重重,霍千里却毫无反应——
做过鬼的人是不怕黑的,更何况是霍大王这样活蹦乱跳的大牲口,只怕就是有一天他当真马革裹尸,别的鬼也得颤颤巍巍跟着他这个人五人六的鬼大王。
霍千里身上的银甲反射出水面细碎的光华,明明身入黑暗,偏如闲庭信步。阿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问:“贵国主,请问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霍千里脚一崴,险些摔进水里:“干什么,你要抓我做贵妃,天天给你煮牛乳喝啊?”
“看来是没有的,”阿庑害怕地抱住他大腿,很懂地道:“那你清白尚在,可以给我姐姐做斯人。”
霍千里:“什么是斯……嗳嗳,松松手!”
他腰间缀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顺着一双长腿披下来;那链子很细,若不仔细看,就像衣服上一道浅浅的花纹。
“贵国主,朕不会游水呀。”阿庑松开狗爪,眼巴巴看着他:“抓这个,抓得牢。”
霍千里笑骂道:“你还真想娶我做老婆不成?”
阿庑不明白抓个链子为什么就要娶老婆,他不肯抱霍千里的大腿,悄咪咪等了一会儿,忽然小狗似地蹦了起来,呼啦一下挂在了那根银链上!
霍千里:“!”
他发誓那真的是下意识的反应。
链子被碰到的瞬间,霍千里几乎是本能地用手背向外一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团子似的大荆皇帝已经开始在冰冷的河水里上下扑腾了。
霍千里糟心地将船划近,却发现这一块的水流十分奇特,船只每每靠近,总会被莫名其妙地推出去。
“唔噜噜噜噜贵国……”阿庑的小胖手来回挣扎,情急之下脱口哭道:“姐夫大王!”
不能再等了,再等这崽定要淹死。
阿庑年纪太小,就是伸出竹竿他也未必抓得住——只能下水了。
几乎是下到水中的一瞬间,霍千里浑身上下就跟蚂蚁爬一样不舒服起来。好在这地方水流虽急,却并不深,他站直身体时水面也只到胸口。
阿庑已经像个实心汤圆一样往水里沉去,霍千里伸手一捞,先将这手欠的崽子像个小包袱的崽子甩到背上,又去捞方才掉落的竹竿。
漆黑幽深的水底,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向下一探,他的指腹突然传来一阵柔腻圆润的触感。
阿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姐夫大王,我们不走吗?”
霍千里:“闭眼。”
阿庑乖乖地贴在他背上,像个把头扎在怀里的小猫。霍千里将那东西捞了出来,借着刚刚升起的月光去看——
那是一块头骨。
一块……属于幼童的头骨。
汹涌的战栗感蔓上暮樱的后背,她已经在竹屋下的密道中走了不知多远。
地面凹凸不平,暮樱没留神摔了一跤,唯一能照明的夜明珠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她只能摸黑走出一道石门,幽幽的凉风拂过暮樱的面颊——石门之外好像很宽阔似的,像一个空场。
暮樱摸出身上最后一支火折子,细细的火光唰然亮起,光线从下而上掠过——这地方通体密闭,却有十余丈高,就像一个倒扣的大瓮。
她手持唯一的光亮站在地面,就像一只萤虫浮动在高山之前。
暮樱顺着光亮抬头看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瓮”的中心有一个高高拱起的祭台,上面横着一口极尽奢靡的棺材。祭台下是层层叠叠的阶梯,梯上站满了人——
死人。
再准确点说,是数以百计穿戴整齐却没有头颅的幼小身躯……他们活着的时候,应当都是七八岁的孩童。只有最靠近棺材的那个有些特别,瞧着像是已经十六七了,虽然也没有头颅,却竟然维持着着跪姿。
是京城这些年丢失的孩子吗?
死后被人穿成祭品模样,更被木桩钉腿,永远站立在这无人所知的地下。
那不知在哪的通风处传来风的嘶鸣,就像徘徊此处难以离去之人的轻声叹息。
她和她的火折像意外闯入的人间生气,打破了所有寂静。
可那个棺材于她而言,却也没有那么陌生。
“父皇,”暮樱话音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咱就是说全书唯一一点恐怖色彩全在这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