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蛮王(六)

幻园中流萤浮动,如梦似幻,下人退了个干净,贺太师摘下兜帽,淡然坐在了桌边。

“大王在长安不便走,我们世家的联军在外面不敢来。”他并不像其他臣子那样惧怕霍千里,儒雅的面容十分镇定:“与其形成围城之势,不如你我联手。”

霍千里好笑道:“联军打得过本王?”

贺太师也很从容:“确实打不过,但如果在大王的回程路上做干扰,也是很烦人的。”

霍千里气定神闲地泡茶:“本王没说要走。”

“只要您愿意在离京之前抬贺家一手,”贺太师好脾气道:“大王想要什么,尽可以说。”

“其实也很简单的。”云梦泽接过话茬,温声开口:“贺氏如果上位,势必会在暮氏皇族中选择新的傀儡皇帝——我们大王所求,只是一道暮氏之人颁布的圣旨。”

贺太师心中一凛。

云梦泽正色道:“太师应当知道,大王生母乃大荆顺德公主。公主在匈奴受辱,数次写信回荆无果……”

贺太师向前探身:“可是要重新追封公主为帝姬?此事不难。”

“帝姬之位算什么东西,”霍千里起身,负手道:“我要的,是追封她为女帝。”

贺太师瞠目结舌。

那一日祭天台上,暮樱一见“禅位”二字,理所应当便觉得是要阿庑禅位给霍千里。

实则不然。

空无一人的祭台上,雨水将羊皮卷泡透,其上字迹狂傲不羁,唯“顺德”二字的笔锋略略柔和下来。

他所求的,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那个在匈奴挣扎了数十年的坚韧女子,那个直到死去还抓着荆人旗帜的大荆公主。

为了他的母亲。

贺太师半天说不出话:“追封女帝,就意味着废除先帝的帝位……无论新上任的傀儡是谁,这都是大逆大悖之罪,更相当于自废根基,新傀儡的皇位又岂能稳当?!”

霍千里一脚踹开花园角门:“那就送客。”

“且容老夫想想,两日后必有答复。”贺太师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对了,两日后正是中秋月宴,达官显贵尽要参与,大王何不一同前去?”

暮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时近中秋,明月高悬,宝月殿被照得亮堂堂的。

她实在睡不着,披了件衣裳准备出门走走,谁料刚出殿外,忽然见到广场正中有个黑发白衣的小肉球,吓得她打了个哆嗦:“……是阿庑吗?”

肉球扭着肥肥的小屁股转过来,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泪痕:“帝姬,我怕。”

跟着小皇帝的几个奶母子不知所措地抄手跟在后面,惶恐地看着暮樱。暮樱对她们笑了笑,示意无妨,自己牵起阿庑的小手钻进了宝月殿的小花园里。

她温声问:“做噩梦啦?”

阿庑摇头。

暮樱:“唔,那你是怕霍贼吗?”

阿庑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暮樱虽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但因为少时跟着银烟大师长大的缘故,看起来总是十分沉静。她极有耐心地道:“那阿庑是听到什么了?”

小孩坐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的胳膊:“洗马哥哥们①说,匈奴人要挟天子以令箜篌……”

“诸侯。”暮樱:“他们还说什么了?”

阿庑鹦鹉学舌:“他们还说,与其让霍贼抓住我,不如换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皇帝,这样多少能反抗反抗……可是说到换谁,他们就吵起来啦。”

阿庑年幼无知,暮樱却在这稚拙的叙述中听出了满身冷汗。

世家们等不及了。

洗马一职虽然人数众多,其中却不乏十二世家的长房子弟。大抵是他们觉得阿庑年纪小,听不懂,才敢在他午睡时如此议论。

世家的年轻人们张开了嘴,里面发出的却是世家耆老们的声音。

阿庑仰头:“姊姊,要是换了皇帝,我们就没法接母亲回家了对吗?”

“对呀。”暮樱话音一顿,直白道:“而且咱们都会死,肯定的。”

阿庑发抖,胖乎乎的小身体钻进暮樱怀里,他身量娇小的姊姊就像一道薄薄的门,脆弱而柔韧,隔绝了他和外面的风风雨雨。

暮樱失笑:“怕也别贴着我,怪热得呐。”

她天生是个不会丧气的人,脑筋电转:“阿庑一直想去江南抓锦鲤玩是不是?这样,姊姊即可叫王守忠送你去玩一趟。”

阿庑又惊又喜:“可太傅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呀!”

“嗐,国不可无君,但可以无你。阿姊找个小孩替你一阵。”她说干就干,反正左近无人,她将阿庑像个兜子似地提起来:“就算世家逼着咱们换皇帝,好歹你还能在外边活下去。”

这法子说的好听叫走为上策,说的难听就叫缩头乌龟。不过脸面一事,原本虚浮,暮樱也不在乎。

阿庑听出了此事的凶险:“那姊姊呢?”

“我不走。”暮樱将他一路丢进自己的寝殿,拍起睡得正熟的惊鹊:“第一呢,等将来事态平稳了,我还接你回来;这第二,如果咱们都走了,母亲就彻底回不来了。”

秦太后如今还在邻国为质,如果换了和她没血缘的新皇帝,人家怎么还肯花心思救她?

惊鹊懵头懵脑坐起来:“陛下怎么在这?”

“别管这么多,去传太医来,就说陛下身上起了红疹,不能见人。”暮樱一把将小皇帝塞进床帐里,对惊鹊强调道:“但等太医来了,只许他隔着帐子诊脉,万万不能拉开帘子。”

惊鹊立即说好。鸣蝉听见动静,也跟着起身:“殿下?”

“啊,弄醒你啦。”暮樱歉然一笑:“那鸣蝉去将前日里尚衣局呈的墨莲寒青裙取来……本宫,嗯,本宫要出宫见一个人。”

墨莲寒青是吴苏之地独有的贡缎,质料坚滑,入夜如水,一年到头也只有贺太师家能弄到几匹。这匹墨缎穿在暮樱身上,越发显得她肤色白皙莹润,再加上她手中那盏泛着暖光的风灯,临风而立时已近乎仙人了。

少女纤弱柔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真不愧是秦慕朝的女儿。”鸣蝉脸色微变,叹了口气,夜色映进瞳孔,只余一片幽深难明:“看着温和乖顺,脾气真是倔透了。”

惊鹊:“鸣蝉姐姐,嘟囔什么呢?”

“没事。”鸣蝉回转身来,又像个年少沉稳的小宫婢了:“你在这等着太医,我去给陛下收拾几件衣裳吧!”

旁人潜行,往往走小路,暮樱偏不。

她叫人打开太极宫正中的承天门,从那个能横着跑十辆马车的大门中信步而出。长安已然宵禁,她前脚刚踏上朱雀大街,前方就突然传来马蹄声响——

暮樱本能地想躲,但对方来得实在太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战马的热气喷在暮樱脸上,未休的马蹄堪堪在她面前停住。

暮樱:“犯禁者谁?”

她手上的灯照亮了马上的战将,两人大眼对小眼,待看清了彼此面容,都错愕了一瞬。

霍千里勒马,狐疑道:“这位神婆,你半夜不睡,专门出来吓人?”

“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我看看自家城池,又干你何事呢?”她不愿在霍千里面前落了下风,后退一步挤兑他道:“再说现在是宵禁,大王客居犯禁,也不大体面吧。”

霍千里哈哈一笑:“你们荆人的规矩,管不着我。”

暮樱脱口道:“你母亲也是荆人,为何管不到?”

霍千里面色立变,周身笼起寒气:“本王出门,盖因府中失窃。”他纵马缓缓绕着暮樱踱了一圈:“殿下是个惯偷,可曾见过本王的斧头?”

暮樱从小跟着银烟给人看相,早已学会了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本事:“咳。这第一呢,前日大王遣人来宫里要斧子,本宫早已着人送还;这第二呢,单说那斧头本身——”

暮樱缓了口气,抬头看他,目光透露出一种可爱的狡黠意味:“其上刻有汉字,且形制精小,分明是我们荆人孩童之物,又怎知不是大王从我们荆人手中偷来的呢?”

霍千里高深莫测地打量着她。

此时夜色黑尽,此女独自一人上了朱雀大街,他离得很远便看到此处有光,却没料到是她。

小神婆提着暖色风灯,整个人就像一尾游曳在长安城中的金鲤鱼,夜色被她破开,又在她身后合上。夜风寒凉,她却禅定的就像一汪水。

没良心如霍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穿黑衣的女子很好看。

尤其是她白皙脖颈上那颗血红小痣——

真想给她扣下来。

他在马上倾身:“中原神婆,交出斧子,不然本王杀了你。”

暮樱无奈道:“都说了啊,不在我这。”

霍千里眯眼:“那就杀了你弟弟。”

“我凭空变不出来。”小神婆摊手叹道:“大王实在不信,干脆将我杀在此处如何啊?”

长得挺好看,竟是臭流氓。

霍千里本来就是诈她:“神婆,你不会真觉得能通过个斧子给本王下咒吧——要是你们荆廷的言灵有用,你那老爹还至于因为无能而死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霍千里发觉她神色变了。软毛小神婆抬手一招,他以为她是要招呼出什么侍卫,结果竟然只是拔下簪子。

呦嚯?这是要杀我?

霍千里饶有兴味地等着。

她自以为很快的动作在他看来就像慢动作,比匈奴小孩摔跤还笨拙好玩。比起她刺向自己颈项的“杀招”,霍千里对她的头发要更感兴趣一些。

小神婆满头青丝原本就松松挽着,这一下突然散了,浓密乌黑,像团云一般唰然开散,其中一丝勾住了他的手腕。

冰凉柔滑,触感像草原的夏日夜晚。

只短暂地愣神了这么一瞬,她就趁着他倾身,一手持簪逼住他脖颈,另一手迅疾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中原多有奇术,大王怎知我不能言灵?”暮樱声音柔柔的,却有着皇族独有的笃定:“大王不信,那我再许一愿——便叫大王落入我暮氏一族手中,动弹不得如何?”

“啪——”

街边的大灯牌灯油烧尽,突然从中间暴裂开来,暴发的火光将两人瞳眸瞬间照亮。这刹那火光莫名令霍千里想起了那日祭天台上的雷电,眉眼不由得紧了半分。

摩诃德就跟在霍千里身后,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在心里发出了一万个“啧啧啧”,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瞧瞧那抓着大王衣领的小手,瞧瞧那温柔狠辣的小身段!这些年无论是荆人还是汉人,多少漂亮姑娘对咱们大王投怀送抱,大王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连大月氏的存灏居次②都没能近他的身,你看看现在?

竟然还让荆人公主扯衣领!

这要换了别人,手都给他拧断,大王竟然还倾身配合她,这是何等纵容!

‘我的大王!’摩诃德在心里兴奋狂吼:‘你坠入了姻缘之河!你完了!’

摩诃德清了清嗓子,嗓音低沉劝道:“大王今夜还有公务,不如先走。”

“你若言灵成真,本王任你摆布。”霍千里隔着衣袖抓住暮樱手腕,使了个巧劲向外一掼:“对了,后日设在贺家的中秋月宴,本王也会到场。届时还不灵验,你又如何?”

暮樱被他的力道惯得后退两步,握着手腕一言不发。霍千里本来就没打算得个答案,他再不多言,策马离开。

然而就在他即将带人走出朱雀大街时,城门外却突然奔进了一队金吾卫,当前一人膘肥体壮,身形魁梧,正是刚刚从护国寺一带善后回来的王守忠。

金吾卫的火把照亮了匈奴战将们的面容,王守忠瞬间勒马,指着霍千里一声断喝:“是你!”

霍千里傲然颔首:“是我。”

王守忠一拍大腿,又惊又喜:“樵夫小妾!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霍某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注:

①太子洗(xian3)马:东宫的侍从官,是负责教授太子文理,掌管图书文册的官员。

②居次:指单于的女儿。《汉书补注》引李奇语:“居次者,女之号,若汉言公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