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蛮王(四)

雨水在黎明时停下。

长安的大街小巷里,青石湿润,小水洼里倒映着精巧的斗拱和商户挂牌,小小的倒映世界波光流动,缤彩纷呈。

一只马蹄出现,踏碎满地波光。

长安的明德、启夏、安化三门同时开放,全城百姓惶然不安了一日一夜,昨日眼看着匈奴骑兵冲杀进了太极宫——

本以为今天早上小皇帝和辅政公主就该在墙头上晾着当人干了,没想到一睁开眼,匈奴人竟然又从外头进来了一遍。

这昨日重现是真他奶奶的吉利啊。

高头大马上,高大的蛮王腰佩弯刀,睥睨肆意。人群流水般从街巷中汇入大道,或畏惧或好奇地看着霍千里扬长而过。其中自然不乏义勇之士,但只要到了霍千里附近,和他那高鼻深目对上,就根本没人有胆量上前。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有胆量刺杀的,霍千里兴致勃勃抽刀出鞘,还没等他行完一个匈奴人决斗的起手礼,那人已先汗如雨下地惧了。

霍千里简直莫名其妙:“我干什么了?”

躲在家里的小童哇地一声:“阿耶,这就是霍贼?长得和咱家门板上那个不一样呀!”

后头立即有大人的手一把将小孩嘴巴捂住,而后几乎家家户户里都有人伸手出来,撕掉了自家门板上辟邪用的“苏科沁”。

霍千里这才意识到那些贴在窗框门边的丑东西画的就是自己,他用刀尖挑来一张细看,饶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儿。

“神婆。”他抱臂半回头问:“荆廷今年时气背,宫里挂了本王画像没有?”

他身后便是四面环纱的銮车,里头端坐着一个妙龄少女并一个幼童。少女嗓子哑了,反而有种闷闷的可爱:“中原不敬邪神。”

霍千里一笑置之。

车里话音一顿,突然又小小声飞快念道:“神佛神佛,再劈他一道行不行?”

等了半天,毫无动静,霍千里嗤笑:“我看不行。”

车门被狠狠从里面拉上。

百姓们稀奇地看着这一幕,各世家的探子也瞠目结舌,飞快将信报传回本家。

待到了太极宫,皇帝和帝姬竟然又被匈奴人原封不动地送回了皇城;霍千里本人则带着一众部曲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前朝的五军都督府。

三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四郡,不打也不撤;皇室不表态也不作为,活像昨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着,改天换日换到一半,几个大人物突然回家睡觉了?!那匈奴人是来干什么的?难不成是来荆友好交流的?!

好在城门一开,各路消息也就跟着回来了,什么“帝姬恸哭请神,蛮贼万电加身”,什么“太师以身殉国,半路尸解飞升”。

短短十日之后,关于此事的各式传言越来越离谱,到后来竟然演变成了:

“帝姬为求自保,将太师抛下山崖祭天,银烟大师的精魂再现护国寺,向霍贼劈下万道闪电!”

“嘢!一万条闪电还劈不死!”众人瞠目结舌,毛嗑洒了一地:“姓霍的难道是雷击木成精?”

“霍千里一个蛮子,有什么资格在咱们中原成精?要我说,如今只靠着小殿下引雷罢了,要不然那霍贼气势汹汹打过来,怎地到现在还不称帝?!”

此言一出,说书楼像被点着了似的,众人哄然议论,都在抓着瓜子讨论如今京城的局势。

茶博士嘴里吆喝着让让,手里精致的小茶盘几乎举到了头顶上,他扭着老腰左避右让上了楼梯,恭敬地将茶盘交在了书楼老板的手里。

老板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天字号雅间的门:“姑娘,小的来奉茶。”

门扉吱嘎一声,出来了一个雪肤花容的小姑娘,书楼老板还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物,整个人呆了一呆:“草草草民参参参见殿下!”

惊鹊噗地一笑:“认错啦。”

门扇又往外开了一开,将里头那托腮听说书的身影露出一半。雾面的屏风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了云朵般轻盈的纱金马面裙。

暮樱听见动静,闲闲向此处一瞥。

那真是乌发如云,肤白胜雪,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淡妆美人,暮樱天生就是一副浓烈颜色,乍一见面,总有种直击人心的美。

书楼老板像被摄了魂,整个人都定住了。惊鹊见怪不怪,将赏钱放在他手里。

恰逢此时楼下议论到高|潮处,一人慷慨激昂道:“依我看,太师也是个神人,掉了山崖还能不死,该不会也是什么神仙降世吧?”

暮樱眉头微动。

那日祭天台上,她亲眼看着一大排文臣跳了崖,自己一口血都快从腔子里喷出来了——没想到不等眼泪干透,老太师就自己从崖边上懵头懵脑地爬了上来。

这口血卡在嘴边,喷不出了。

贺太师气得张扬舞爪,破口大骂,说山崖下被匈奴人兜了一层厚实的渔网,凡是被推下去的,谁也没丧命。反倒是老太师跳那一下,险些将原本网子里的人弹出去。

“这是咱们大荆有福气,同她暮三好有什么干系?”楼下人群嗤道:“她一个克死父母兄弟的窝囊废,谁还指着她了?”

书楼老板的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暮樱却早就习惯了,摆摆手示意他不妨事。

说书先生将惊堂木狠狠一拍:“肃静!尔等花钱过来,难道是要给我说书不成?你们还想不想知道霍贼为何按兵不动了?!”

惊鹊:“快别听这些,您都好几日没睡好了,奴将这窗户关上吧。”

暮樱抬手一拦,挺直脊背往前坐了坐:“我也想听。”

她实在太茫然了,茫然到连说书先生的分析都不想放过。

大荆现在的局面着实有些尴尬——霍千里既不登基也不走,长安这点兵力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可要等着外边的世家联军进来,那于暮樱姐弟而言又是另一重危险了。

“惊鹊,你说他为什么非把斧子要回去?”暮樱目光放空,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自家耳垂:“总不会是要抱着睡觉吧。”

诚然,不能排除霍贼有些怪癖,譬如非得抱着孩提时的玩物才能入睡,但如果往更正常的思路上想——

暮樱觉得,那八成是个“把柄”。

十日前她三言三中,前两次的失踪和中箭都可以用巧合解释,但雷劈一则就太过玄学了——为何反倒最离谱的这次能中?

暮樱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日,觉得关窍必定就是那把小斧子!

“书上说,云贵一代多有蛊术,举凡是能隔空控制对方的,多半都需要有些那人的体己之物在身上。”暮樱在屋里踱了几圈,语出惊人道:“惊鹊,我觉得可以把斧子偷出来试试。”

惊鹊倒抽一口凉气:“殿下,你确实知道霍千里是谁吧?”

霍某人凶名在外,光是跟他有关的鬼故事就不下百来个,其在中原百姓心中的恐怖程度比起黑白无常只高不低。

“奴觉得,这事可以一做。”

开口者是暮樱的另一个贴身侍婢,仆名叫做鸣蝉。宫变那日,鸣蝉刚好在宫外探亲,比起惊鹊,她年纪更长,性格也相对沉稳一些。

暮樱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鸣蝉沉吟道:“依奴看,不如就让王统领将剩下的三千金吾卫都带去,一鼓作气攻进都督府,必定能将那斧子带出来。”

暮樱:“……”

一鼓作气杀进去,然后让霍千里冲冠一怒为小斧,跑进皇城把自己和阿庑捶死吗?

“可惜咱们手里没人。”惊鹊叹了口气:“要是有个能力大无穷的江湖大侠就好了,殿下说是也不是?”

殿下看着自己这对卧龙凤雏,默默徒手捏碎了两个核桃,点头称是。

五军都督府座落于长安西南,占地极大,提起嘉会坊,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座废宅。

而它之所以能逾制,皆因它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庸宴,乃是前朝第一将军。他与归云公主青梅竹马长大,却少年离散,无论庸将军如何希望复合,归云都始终不肯点头。

她不点头,却亲自督造这座建给他住的宅子。一草一木,都有她的记号。

归云公主为此宅起名为“幻”。

“是太幻了。”穿着胡服的暮樱擦了把额顶的汗:“正房到底在哪呢?”

她没有惊动金吾卫,自己潜进来找那把小斧子,却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花园,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噗通一声闷响,暮樱耳尖微动,从茂密的红栗树后小心翼翼向外看去。

是两个并肩站着的匈奴汉子,正一人揣着一袋石头,往内湖里打水漂玩。

“摩诃德,我想家了。”年纪小的那个叹道:“我的医术和中原大夫没法比,我没有用,很难受。”

暮樱略懂一些匈奴话,如果对方说得慢,多少能听懂几个词。

年轻的这个一说“医术”,她便想起来了,暗探说过霍千里身边有个草原神医,名字叫做苞单,性格腼腆,治病却很有一套。

苞单抿唇问:“大王为什么还不登基,带我们回家?”

“因为形势复杂,如果我们现在走,世家联军就会把我们堵在回家的路上。”摩诃德拍拍他肩膀:“再说大王都二十一了。”

苞单莫名其妙:“二十一怎么了?”

摩诃德伸出两个拇指压来压去,眉飞色舞道:“你不懂,男人长大是要讨老婆的,我猜大王看上那个雷劈小公主了。”

暮樱听得一知半解,耳朵里钻进“公主”二字,又见那摩诃德满脸凶狠地用拇指做了“按压”的动作,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完了,霍贼果然打算杀了我!

摩诃德嘿嘿笑道:“苞单放心,今天军师就来了,有他给大王出主意,说不定就快有新阏氏了!”

苞单喜道:“那大王几时回……啊,是大王的亲卫!”

暮樱一听霍千里要回来,立即蹑手蹑脚地向后院逃去,她就是从马房混进来的,还打算原路出去。暮樱提起衣摆正要往出钻——

“未休,老实些。”熟悉的男人声线含笑响起:“干什么,想摔死老子找个新主啊?”

暮樱浑身一僵。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霍千里会像个寻常军户一样自己骑马回来,他们眼下只隔着一道带月亮门的院墙,霍千里马上就要进来了!

暮樱所处的院落本就是个套车用的退步隔堂,四下里干干净净一无所有,只西南角有棵歪脖子的老桃树,偏生还是严丝合缝贴墙长的,根本无处容身!

片刻后,霍千里走了进来。

他阅军阅了一天,又处理了手底下几个嗷嗷叫着要进城抢劫的属下,累得筋骨发酸,刚揉着脖颈走出院子,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他脚下一旋,将整个院子扫视一遍。

走廊是走廊,大树是大树,连风都不比平常多二两。苞单从里面迎出来:“大王,怎么了?”

霍千里摆摆手:“累得眼花了,走走,回去吃饭。”

墙角的老桃树动了动。

苞单高兴起来:“听说今天云军师会回来,这真太好了——嗳?大王你的弓呢?”

霍千里回手一摸:“落在未休身上了,你在这等着,我回去取一趟。”

“老桃树”:“……”

这怎么还带杀回马枪的呢?!

几个瞬息后,霍千里抬脚进门。

霍千里:“……”

他沉默片刻,抹了把脸:“苞单,是不是我已经瞎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苞单:“哈?”

霍千里毛骨悚然地注视着地面上那个硕大的土坑,以及在隔壁马房里露出个头的老桃树。

这树……这树刚才不是在里头吗?

怎么突然跑到外头了?!

这像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摩诃德:无所谓,我会造谣。(自信脸.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