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第六章

窗外暴雨如注,切切骤雨声衬得小酒馆里更为安逸。朦胧灯光遍地洒下,台上留长发的男歌手抱着吉他唱:“ 董小姐/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烈酒入喉,并着熏暖的香,将人骨头缝里的慵懒全都激了出来。这个时候,好似什么都不想干,又好似想什么都干一点。

醉生梦死,大抵如此。

谭西平支着头,悠悠咽下一口酒,任由心思慢沉沉地散开,目光触及对面粉白的一张脸,稍稍停顿,复又转开。

不知多时,耳边听见卓远叫他名字。

“嗯?”他转头应声。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听不见?”

一桌人用谴责的目光盯住他。

谭西平懒散一笑,不答反问:“聊你们的,叫我干什么?”

卓远气得要笑:“你们瞅他这德行,还叫他干什么,合着是我们打扰少爷您雅兴了?”

傅思明手指点着众人怪笑:“可不,一帮没眼色的,瞅不出谭二公子懒得搭理你们吗!”

傅思琳娇嗔跺脚:“早该知道西平哥眼里是没我们的。”

都是家里宠大的少爷小姐,一个个都长了张不饶人的嘴。

他这一帮发小啊……

谭西平抚着额头笑,面上却没半点愧疚,等他们都损完了才开口:“说不说了?”

尾调一扬,大有“再不说他可真不搭理”的威胁在里面。

这份气定神闲的痞劲儿,也就他能拿捏得住。

众人惹不起他,只好被他拿捏。

傅思琳重复刚才的话题,期期艾艾道:“西平哥,我们想听你唱歌。”

怎么忽然起了这念头呢,是因为刚才有一男生想点歌对女孩子表白,酒吧老板起了兴致,把男生拉到台上,叫他自己唱。鼓掌声中,男生红着脸唱的磕磕巴巴,但少年的纯情与炙热,总是动人的。

酒吧里掀起一阵热闹,卓远顺势便提起谭西平的一桩旧事。

谭二公子也曾年少轻狂,在高中毕业典礼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送校花一首情歌,轰动四中。

这事不仅在四中代代流传,也被他们这帮发小笑了好几年。

说是黑历史也不为过了。

傅思琳这提议,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全仗着几人打小的交情,半开玩笑。

“听我唱歌?”谭西平重复一句,随即笑盈盈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说,“行啊。”

见他这么痛快,大家竟有些不敢相信,正面面相觑时,就听谭西平又慢悠悠补充:“不过得我愿意。”

果然!

众人心头齐齐浮上这两个字。

就知道这厮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得他愿意?这不是废话吗,等于白说。

傅思琳撅起了嘴,撒娇:“西平哥!”

谭西平不为所动,只是笑,下巴一点她身侧的卓远:“当着你未婚夫的面对我撒娇,是不是不太合适?”

傅思琳顿时脸一红,说不出话了。

她和卓远刚订婚,虽是家族联姻,但他们也是青梅竹马,一朝从发小变未婚夫,还不太习惯。

谭西平这人可太坏了,专门戳人软肋。

傅思明见状只好替妹妹出头:“从小就叫你哥,妹妹对哥哥撒撒娇怎么了,就你事儿多!说吧,要怎么你才能愿意?”

卓远也跟着说:“就是,谭二你能不能痛快点?”

谭西平笑着虚点几人:“行啊,不愧是一家人了,一致对外。”

众人一口同声:“别废话!”

谭西平笑够了才揉揉脖颈,欠身坐起,捞过桌上的骰子颠在手里,扬眉道:“赢了我再说。”

新鲜出炉的一对小情侣,羞答答携手感谢众人的祝福,将酒吧里的气氛染上一抹红粉。

“这恋爱啊,果然还是看别人谈才有意思。”万果捏着花生米感叹一句。

温缱隐隐觉得万果语气不太对劲,再联想她今日在山顶的异样,心中咯噔一下,想了想问:“你和临川哥最近怎么样了?好久都没听你提起他了。”

万果顿了几秒,若无其事道:“没怎么样啊,好端端的提他干嘛。”

温缱一颗心径直往下沉。

想起万果十八岁生日那天,沈临川也曾在南江渡口为万果放过烟花。

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直直看着万果。

半分钟后,万果经不住低了头,叹口气说:“宝贝你可真是……哎,小姑娘迟钝一点比较可爱。”

温缱不容她打岔:“怎么样了?”

万果一脸淡然:“分了。”

虽有预感,但真听到这两个字温缱心中还是一阵发慌:“是什么时候的事?”

万果叹口气:“今年年初。”

温缱愣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都这么久了,她忙着毕业和保研,竟全然不知。

“果果,对不起……”

万果笑道:“你对不起什么啊,是我自己不想说的。”

温缱更难受了。

万果故意调侃道:“哎呀,是我分手,你哭什么?”

温缱低头闷闷道:“我没哭。”

万果探手在她湿漉漉眼尾勾了一把:“好好好,你没哭,是沙子眯了眼对吧?傻样儿。”

温缱将头低得更深。

万果和沈临川高中时就在一起了,大学异地四年,火车票装满一盒子。温缱一度以为他们会走到最后的,没想到人心易变。

万果很平静,一段感情是否将要结束,当事人早有预感,所以沈临川提分手时,她并没有太意外。

她更吃惊的是温缱,分手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而温缱却能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出异样。

女孩子心思过于剔透,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你要是想安慰我,就上去唱一首分手快乐,庆祝我失恋!”万果故意逗她。

温缱脸皮薄,同学一起去KTV都不好意思当众唱歌的,也就姐妹私下里偶尔唱一唱。

“你真的想听,我就去唱。”

温缱抬起脸,目光平静且执着,隐隐透出几分孤注一掷。

顶着这样的目光,万果立刻败下阵来:“别别,逗你的。”

想了想,她又说:“别担心我,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拿得起放得下,在一起时爱得痛痛快快,分手了也能忘得彻彻底底。”

“沈临川只是我人生中的一段风景,看过了,不后悔。”

温缱怔怔地看着万果,这个敢爱敢恨的姑娘,有她永远没有的勇气。

“未来还有千千万万个张临川王临川等着我……”

见温缱神色缓过来了,万果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啊,妹妹你谈恋爱还是要慎重,不能学我,到时候必须得让我给你把关,免得你这只小白兔迷迷糊糊就被狼叼走了。”

话题忽地转到自己头上,温缱有点不适应,别扭道:“干嘛突然说我……”

万果严肃:“我说真的呢,不能瞒我。”

半晌,温缱点点头:“知道了。”

之后温缱给自己点了杯与万果一样的高度鸡尾酒,万果没再拦着。

也许这样的雨夜,正适合大醉一场。

喝到微醺时,温缱拍拍发烫的脸颊,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个陌生男人。

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万果笑弯了眼睛。

温缱驻足看了片刻,默默转回身。

洗手间外设了个吸烟区,偶尔有人过来吞云吐雾,此刻正无人,温缱背靠着墙壁,发起呆来。

也许是喝了酒,大脑有些凝滞,反应慢许多,等她发觉身侧有人时,浓烈的烟草气息已经染了她一身。

抬眼,入目就是一截如玉的脖颈。

温缱怔住。

男人低着头,白雾笼住眉眼,唇间香烟时明时灭,间或漏出一点火星映出完美下颌线。

抽烟能抽出如此腔调的男人,温缱见识少,只在港片中见过。

此刻算不算港片照进现实?

温缱觉得算。

画面过于迷人,她甚至有些移不开眼,直到对方猝然抬眸,将她的视线围困在半空中。

那种心脏踩空的错觉,令温缱无所适从,捏紧手指,下意识为自己的冒犯道歉:“不好意思……”

然而对方却误解了她这份歉意,伸手递过来一盒烟,示意她自己拿。

短暂的错愕后,温缱立刻意识到他误会了。

她不是想问他借烟。

然而象牙白镀金边盒盖已经打开,露出一排浅金色云纹烟蒂。

握烟盒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很是好看。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心随意动,温缱没有解释,而是伸手从敞口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并说了声“谢谢”。

“客气。”男人收回手。

明明是疏离冷淡的两个字,偏被他咬出几分性感,在烟雾缭绕的角落里似有回音,声声入脑。

温缱捏着细长烟身,理智告诉她该走了。

事不是她应该做的事。

人也不是她可以招惹的人。

可脚下松软,像踩入了一团泥泞中,难以自拔。

谭西平抽完最后一口烟,抬眼一瞥,将那一抹踌躇尽收眼底。

这手指再这样揉搓下去,烟可就没法要了。

他微微一哂,揿灭烟头,顺手接起震动好半天的手机。

电话里傅思明问他跑哪儿去了。

“抽支烟,就来。”

他说着,将剩下的半盒火柴放进温缱手中,不等人道谢,抬脚往外走去。

后来温缱总是想,如果今晚只到此为止,她对谭西平的执念会不会少一些。

他随手给出的香烟与火柴,换成别的女人,他也一样会给吧。

她不是一个喜欢自作多情的人。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硬是将这个男人的身影嵌入了温缱的梦里。

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中,温缱反反复复,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雨夜。

回到卡座,万果晃晃刚收到的名片,用实际行动教给温缱,这个世界上的确还有千万个张临川王临川。

“你看,姐姐年轻貌美,想找男人不是易如反掌?你呀,就别替我担心了。”

温缱没说话,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想细究,却也找不出头绪,只好暂且放下,叮嘱她一句别乱来。

窗外暴雨渐渐敛了声势,漓漓细雨正在为这个夜晚做收尾。

差不多该回酒店了。

临走前,万果突然说想听首歌再走。

“就是你之前喝了酒非要唱给我听的那首,叫什么来着?风暴吗?”

温缱本不想理她,以为万果又在嘲笑自己,但听到风暴,还是没忍住:“漩涡。”

万果一拍掌:“对,就是漩涡!正适合这个晚上。”

温缱去吧台点歌,长发男歌手听了后为难拒绝,说唱不了,难度太高。

如果有女声合唱还可以试试,只他一个人唱不了。

老板和温缱商议,给她放原声带行不行,不收她费用。

温缱答应下来,回座位等着。

这一等,没有等来彭羚的熟悉嗓音,等来的却是一道让温缱迷恋很多年的缱绻京腔。

黑衣黑裤的男人抱吉他坐于台上,浅金色光束笼罩在他头顶,宛如金顶佛光乍现。

他低头随意拨弦,乐声破空。

在温缱随着众人一起转头看向台上时,就听他嗓音低沉含笑——

“一首漩涡,送给喜欢它的,妹妹。”

最后两个字,似呢喃于唇齿间,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温缱脑中空静了几秒。

在这几秒中,她清醒的感受到台上那束金光正一寸寸将她吞没。

她不会看错,谭西平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眼睛是看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