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悦笙吃一惊,惊慌回头——乐秋风不在。终于记起乐秋风从方才就没跟进来。乐悦笙长出一口气,又转回头。
眼前瘦得锋利的一张脸,因为烧热,两颊病态的嫣红,浮在苍白干燥的面上,画皮一样。分明一副灰败模样,一双眼却似三千明灯齐齐点燃,亮得惊人。
这样的目光叫乐悦笙生出一种恍惚,下一时她要说出的答案将决定这个人的生死。她张一张口,居然没能出声。
男人大睁着眼,攥住乐悦笙的袖口追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乐悦笙用力拉开他,“不是。”
男人脑中紧绷着的一根弦应声断裂,眼前一黑,好半日缓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枕上,女人坐着,关切地望着自己。他木木地盯着她,无法克制地生出不甘心来,挣扎着坐起,“那你为什么要管我?”
乐悦笙往盆中投冷巾子,拧得半干按在他额上,“好生将养,不然以后有你罪受——”
话音未落,肩上重重一沉,男人合身扑在那里,乐悦笙只觉颈间一紧,被火热一双手牢牢勾住。男人的声音低低的,满是怀疑,“骗人,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乐悦笙又去扯他。男人越发用力地抱住。这么闹一回,冷巾子掉下来,落在乐悦笙襟前,冰凉。乐悦笙拾在手里,反手按在男人滚烫的脖颈上,“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男人咬着牙,“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说了不是。”乐悦笙无语。男人贴着自己的身体炭炉一样,已经烧到可怕的程度,怪不得如此胡言乱语。乐悦笙便不理他,果然不一时男人气力不支,手臂一点点松开,昏头涨脑往褥上倒。
乐悦笙看着他摔在枕上,扯一条被子盖了。另换一条冷巾子拧了,搭在他额上。
男人闭着眼睛,半日缓过来一点,“为什么——”
“闭嘴。”乐悦笙道,“你听我说。”
男人迟滞地眨一下眼。
“你挨我那一掌非同小可,如今也是勉强维持。我带你回宗门,是因为只有宗门才有法子。”乐悦笙心平气和解释,“这事我没告诉旁人,你也不要提,叫人坏了事就不好了。”
男人干而涩的眼眶凝出一点水意,久久,艰难地眨一下。
“还有什么要问?”
“为什么——”男人张口,艰难道,“对我这么好?”
乐悦笙不厌其烦解释,“我失手伤人,不能——”
“我不信。”男人生硬道,“乐少掌教杀人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见过。”
乐悦笙一滞,好一时坦然道,“是。还有原因——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谁?”
“不必提他。”乐悦笙摇头,“你就当巧合便是。”
男人眼皮沉重坠下,没了声息。
乐悦笙在旁陪坐,用浸了酒的巾子同他擦拭退热。未知多久门上一声轻响,乐悦笙同他掖一掖被子,站起来,初初一动裙摆一紧,男人修长一只手攥在那里。
“这半日都不睡,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睡着时是什么尊容。”乐悦笙笑一笑,“我外头有事。”
男人仰起脸,“别走。”
“怎么?”
“乐悦笙——”男人怔怔开口,“你不喜欢我罢了……你是不是看上了我,想要同我春宵一度?”
乐悦笙无语,“确实烧糊涂了。”
男人不依不饶,手上攥得更紧一些,尖声质问,“你只说是不是?”
“不是。”
男人满目惊慌,一纵而逝,瞬间变得刁钻,“乐少掌教装什么?你手上人命无数——何曾如此好心?”
乐悦笙皱眉,索性不理他。果然熬不过一时三刻,男人被又一次攀升上来的体温灼得神志模糊,攥着她的手沉甸甸坠在褥上。男人维持一线清明,“……你不如不管我。”
乐悦笙沉默。
男人迟滞地望住她,久到神志不能支撑,依旧不依不饶地望住她。乐悦笙抬手按住他发烫的眼皮,强压着阖上。男人几乎一瞬间便睡死过去,目中积聚的水意不堪重负,慢慢从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鬓角,转眼不见。
乐悦笙便出去。谢南剑等在外头,一见她便行礼,“船上弟子想一同给少掌教磕头。”
“今夜先睡吧。”乐悦笙道,“明日一同过来,我正好有话说。”
“是。”谢南剑打一个拱要走,被乐悦笙喊住,走回来垂手听命。
“弄个细心点的男人,照顾卫栖。”
谢南剑愣一下,“少掌教放宽心,我亲自守夜。”
乐悦笙很是满意,拍拍他肩膀自走了。水行枯燥,第二日直睡到过午才醒,谢南剑已经召集众弟子等着。乐悦笙说几句出门在外当无损宗门威名的闲话便收了,“船上有多少人?”
“宗门弟子四人,船夫总有二十多个。”
乐悦笙点头,“除了当值的,都叫过来。”
谢南剑走一回,果然叫了十数名船夫,俱是有极有气力的壮汉。乐悦笙满意点头,往地下一指,“划圈儿的地方站一个人。”
甲板上用炭笔画了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图形,每一个交界处都重重涂了一个黑圈。船夫们一头雾水,依言站了位置。
“南剑,你据中位。”
谢南剑依言走到中位。
乐悦笙拾一根炭笔随意指点,“你们以南剑为号,他走一步,你们每个人,按图形往东各走一步,一步十五寸,可听明白了?”
船夫们面面相觑,七零八落点头。
“晚间我来,你们与我演一遍,若走得一丝不错,一人一钱银。”
船夫们瞬间精神抖擞,齐声应喏,“是!”
“好,这便走起来。”
谢南剑忍着笑,“少掌教宽心,属下自会盯着。”
“交与你。”
“是。”
乐悦笙盘膝坐在甲板上吹风散凉,看他们照图转圈儿。不一时座船到了欢喜洲。他们从奉礼出发匆忙,物资不齐,便靠岸停泊。乐悦笙解散一众船夫,命他们上岸采买物资。
谢南剑道,“少掌教为何教他们这个?”
“十二鬼主毕竟死了两个——”
谢南剑沉吟一时,“咱们从奉礼出发极其机密,走的又是水路,应无人知晓。”
“有备无患。”
正说话,乐秋风从底下跑上来,“少掌教。”
“又怎么了?”
“卫栖那厮要跑。”乐秋风道,“叫我拦住不肯回来,请少掌教示下,怎么处置?”
乐悦笙微觉意外,“昨夜那样,现时都能到处走了?”
“昨日半夜退了热,属下奉命喂了一颗小还丹,今晨已然无大碍了。”
乐悦笙暗道全靠我的归元神功给他续着命,口里却不便多说,只问乐秋风,“一个病人你都拿不住?”
“正是病人才不好拿捏——”乐秋风扁一扁嘴,“回头又病倒,说不得赖在我头上。”
乐悦笙站起来,“人在哪?”
“舷梯。”乐秋风跟在后头絮叨,“就算误伤那厮,咱们对他已是仁至义尽,还是百般不识好歹。不如随他去,省得带回宗门生事。”
乐悦笙瞟她一眼,“我说过此人不能死不能丢,你没听见么?”
二人一前一后到舷梯,男人伏在那里,伶仃拢一件薄纱斗篷。
乐悦笙挥退乐秋风,走过去,指节往船栏上重重敲一下。
男人回头,“你来啦。”
一夜高烧过去,男人面色苍白,神情倦怠,伏在那里一个人薄得像一张纸。
“昨夜我说得不够明白?你还想跑——想往哪跑?”
男人一手撑着下颔,“我不想跑。”
“什么?”
“船靠岸不是去采买么?我想上岸买东西。乐少掌教,我既不是犯人,买个东西无错吧?”
乐悦笙一滞。
“我不过买个东西。”男人续道,“乐秋风那傻子气势汹汹冲过来,将我拘在这里——”又补一句,“若不是乐少掌教的从人,旁人怎么拘得了我?”
乐悦笙还他一个白眼,“乐秋风本事确然不大,但对付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也不差什么。”
“是吗?”男人道,“让她试试?”
乐悦笙不理他胡吹大气,“今日好些了?”
男人笔直望着岸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出声。乐悦笙想一想,“搬运还要些时辰,你既好些,去岸上走走也使得。”
男人望住她,“你呢?”
“什么?”
“不与我一同去吗?”
乐悦笙本待拒绝,转眼看他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模样,说不定便要昏在哪一处,“一同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上岸,不一时到欢喜洲集市。男人看什么都新奇,走一处停一处,却只是看着,什么也不买。乐悦笙便跟在后头。
午后日头烈,男人脚步渐渐迟滞。乐悦笙便道,“这便回去吧。”
“乐悦笙。”
乐悦笙心中一动,自打来了这鬼地方,从没有人连名带姓叫她,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男人低头看她,“与我一处,是不是无趣得紧?”
“不是。”乐悦笙道,“欢喜洲我一年总要来许多回,无甚新奇,与你无关。”
男人沉默。
“你还病着,不宜劳累,回去——”
“我什么都还没买。”
确实一路什么也没买。乐悦笙一时无语,“要买什么,这便去吧。”
男人伸一只手,“银钱。”
乐悦笙笑,“我为何要把你银钱?”
男人目光狡黠,却不吭声,仍旧伸着一只手。乐悦笙被他看得发虚,后知后觉记起喜岁坊“渡夜之资”的闲话,面皮一紧,“不必把了,我与你同去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是深夜档,大家早上来看,《荷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