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地堡
茱丽叶打开灯,拖着一袋东西走进防护衣实验室。那是她不久前从物资区收集来的。她可不像孤儿那样,以为有电可以用是理所当然的。她搞不清楚电力是从哪来的,所以总是提心吊胆,很怕随时会停电。所以,她一直都很省电,不像他那样,习惯很坏,走到哪里都把灯全部打开,从来不关。
那个袋子里装的,是她最近找到的有用的东西。她把袋子丢在行军床上,忽然想起老沃克。他最后为什么会干脆住在工作的地方?是不是他也和此刻的她一样,面对层出不穷的问题,必须不停地绞尽脑汁想办法,所以就被逼得必须睡在工作的地方,随时可以起来工作?
她越了解那个老人,就越感到孤单,越想念他。不久前才刚爬了很久的楼梯上来,她大腿小腿都很酸痛。最近这几个礼拜来,她差不多已经锻炼出运送员那种腿力了,只不过还是一直很酸痛,而且那种持续不断的酸痛感觉和从前不太一样。她很怕那种闷闷的酸痛。她搓搓肌肉,那种酸痛会变成强烈的疼痛。其实,她还宁愿痛一点。那种明显而强烈的痛,感觉还比较好。她比较喜欢她熟悉的疼痛。
茱丽叶目前穿的鞋子是捡到的,在她感觉上,如果要说那是她的鞋子,好像有点怪怪的。她踢掉鞋子,站起来。休息够了。她不会容许自己休息太久。她拉着帆布袋,走到一张很高级的工作台前面。在这间防护衣实验室里,每一样东西都很高级,比她从前在机电区用的要好很多。就连那种故意设计的烂胶带也是精工细作的产物。制作那种胶带所需的化学工程技术,是非常精密复杂的。现在,她已经知道那是故意设计的,她反而会不由自主地暗暗赞叹。她收集了一大堆垫圈和密封垫,其中分为两种,一种是物资区设计的正常产品,另一种就是原先摆在实验室里的劣质品。她收集这些东西,是为了要试验一下,看看系统是怎么运作的。她把那些东西摆在这张大工作台后面,有时候看看,不由得就会想起那些东西本来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她把帆布袋里那些零件倒出来,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会住在另一座地堡的资讯区。对她来说,在她自己的地堡里,这地方原本是戒备森严的禁区。而更奇怪的是,这些工作台,这些完美无缺的工具,目的都是要把人送出去死,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会令她感到赞叹。
她转头看看四周的墙壁,看着挂在墙上的十几套防护衣。每套防护衣都有些毁损,而且修复的状况都不一样。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无形中总会觉得四周仿佛鬼影幢幢。要是哪天看到防护衣突然跳下来,自己走来走去,她大概也不会觉得奇怪。防护衣的袖子和裤腿看起来很饱满,好像被人穿在身上,而头盔的面罩会让人觉得里面似乎真的有一张脸,而那个人的眼睛正盯着她。墙上挂着这些防护衣,会令她感觉旁边好像有人。它们冷冷地盯着她,看着她把那些零件分成两堆:一堆是她下一个计划要用的,而另一堆则是一些她以后可能用得着的小东西,不过,目前她一时还没想到有什么用途。
她把一个很珍贵的充电电池放到第二堆。电池上还残留着血迹,她怎么擦也擦不掉。看到电池,她眼前又浮现出某些景象。那都是她在找东西的时候看到的,比如,她在物资区负责人办公室看到两个自杀的人,他们紧握着双手,两边的手腕上都被划出一道伤口,四周的地面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这是她看到的最可怕的一幕景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整个地堡到处都有这种血腥的景象,满目疮痍,到处都仿佛鬼影幢幢。她完全了解为什么孤儿通常都只去水耕区,几乎不去别的地方,而且,虽然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但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每天晚上都会用那个档案铁柜挡住服务器房门口。茱丽叶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她自己也是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把实验室的门闩闩上。倒不是说她相信世上真的有鬼,只不过,她老是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所以就免不了有点疑神疑鬼。那种感觉,仿佛监视她的,未必是真的人,而是整个地堡——
她开始动手做那个空气压缩机。就像从前一样,动手打造某种东西,感觉真的很棒。她可以一直全神贯注。她被送出来清洗镜头之后,无意间来到这座地堡,历尽千辛万苦才进到里面,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刚开始那几天晚上,她试了好几个地方,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自己可以睡得着觉的地方。服务器房底下那个密室她根本不考虑,那里堆满了孤儿制造的垃圾,臭得令人难以忍受。另外,她试过在资讯区负责人办公室睡了一晚,可是一想到白纳德,她就浑身不自在。她也试过好几间办公室,睡在沙发上,可是沙发实在不够长,睡起来很不舒服。后来,她在服务器房的地板上铺了几片坐垫。里头很暖和,睡起来还蛮舒服的,可惜服务器那种“嗡嗡”声差点把她逼疯。
结果,很奇怪的,她发现她唯一能睡得着的地方,竟然是那间鬼影幢幢、挂满防护衣的实验室。也许,那是因为里面到处都是工具,到处都是焊接设备和扳手,四周的墙边都是抽屉,都是插座和螺丝起子。要是她需要修理什么东西,甚至是修理自己,最理想的地方就是这间实验室。而在整座第十七地堡里,还有另外两个地方可以让她觉得很自在。那就是两间羁押室。她经常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偶尔会睡在那里。另外,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服务器后面。她常常坐在那里里和卢卡斯说话。
实验室另一头有一座很高级的大铁柜,里面装满了工具。她走到铁柜前面,挑一个尺寸适合的阀门,这时候,她又想到了卢卡斯。她把阀门塞进口袋里,然后把墙上一套完整的防护衣拿下来。防护衣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很结实。她回想起当初自己也曾经穿过一套,她还记得那种笨重的感觉。她把那套防护衣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把上面的头盔接环扯下来,拿到钻床那边,钻了一个小洞,然后夹在虎钳台上,把阀门套进那个洞里,然后钻出螺纹,用来衔接输气管。她一边做,一边回想着上次和卢卡斯说的话。这时候,实验室里忽然弥漫着一股刚出炉的面包香,接着,孤儿走进来了。
“嗨!”他在门口打了声招呼。茱丽叶抬起头,抬抬下巴跟他打招呼。把阀门转进洞里很费力,钳子的把柄深深陷进她的手掌心,她额头冒出汗珠。
“我烤了一些薄脆饼。”
“好香。”她咕哝了一声。
不久前,她教会了孤儿怎么烤薄脆饼,结果从此以后,他就每天烤个不停。放罐头的橱架上本来摆满了大桶的面粉,现在,他一次都会搬一大桶下来,参考食谱做实验,烤出各种不同口味的薄脆饼。茱丽叶一直提醒自己,他很喜欢找事做,那么,她应该要多教他煮不一样的东西,好好利用他这种习性,让他多做点有益的事。
“而且我还把小黄瓜切成一片一片。”他看起来好得意,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在很多方面,孤儿的心智跟十几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做菜的习性也很像。
“我等一下会吃。”她对他说。她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把阀门装进那个小洞里,变成一个接头,可以用来接上输气管。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感觉做得很精致,完全不输给物资区。接着她又把阀门转下来,毫不费力,仿佛把一根精密的螺栓卸下来一样,非常滑顺。
孤儿把那盘薄脆饼和小黄瓜放在工作台上,拉了一张圆凳坐下来。“你在忙什么?再做一部抽水机吗?”他看着空气压缩机的大转轮,还有输气管连接在压缩机上垂挂下来。
“不是。抽水太花时间。我现在正在想办法做一种东西可以在水底下呼吸。”
孤儿大笑起来,拿起一小块薄脆饼塞进嘴里嚼个不停,眼睛盯着茱丽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她并不是开玩笑。
“你是说真的?”
“是啊。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大型抽水机。地堡最底层的水坑里就有那种抽水机。我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从资讯区拉一条电线到底下去,接到那些抽水机上,这样一来,几个月,或甚至几个礼拜就可以把水抽干,不需要好几年。”
“在水底下呼吸?”他一脸狐疑地盯着她,那表情仿佛认为她已经疯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从我住的地堡走到这里来的吗?道理是一样的。”她把防水胶带缠在输气管的接头,然后把接头锁到接环上,“防护衣是防水的,不会进水。所以,只需要把空气不断地灌进去,我在里面就可以呼吸了,也就可以长时间在水底下工作,这样一来,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启动那台抽水机。”
“你觉得那台抽水机还能用吗?”
“应该可以。”她抓紧扳手,使尽全力把接头转紧,“那些抽水机,本来就是设计要在水底下使用,操作很简单,只要接上电就可以了。至于电力,我们这里多的是。”
“那我要做什么?”孤儿搓搓手,搓得工作台上全是饼屑,然后又伸手去拿另一片。
“我要你帮我看着这台压缩机。我会教你怎么启动,怎么加燃料。而且,我会在头盔里装一台手提无线电,这样我们两个就可以通话。我下去之后,输气管和电线会越拉越长,你要在上面帮我放管线。”她对他笑了一下,“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让你有做不完的事。”
“我才不担心。”孤儿立刻挺起胸,嘴里咬着小黄瓜,眼睛瞄着压缩机。
茱丽叶看得出来,孤儿根本不会说谎。他就像那种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很爱掩饰,可是偏偏脸上什么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