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尸体,而尸体上的防护衣都已经被空气中的毒酸腐蚀,上面覆盖着沙尘。茱丽叶一步步往前走,一路上碰到的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最后变成整堆的尸体。其中有些人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防护衣,不过绝大多数都只是穿着普通的衣服,而且都已经被腐蚀得破破烂烂,变成一条条的破布。这时忽然刮起一阵风,吹过她脚边,吹过那些尸体,一条条破布随风飘扬,乍看之下仿佛底层养鱼场水池里的海藻。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几乎无路可走,有时候她只好从尸体上踩过去,慢慢走近镜头圆丘。这里可能有好几百具尸体,甚至上千。
而且,她心里很清楚,这些都不是她地堡里的人。然而,不管再怎么清楚,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惊讶。这是别的地方的人。尽管他们已经死了,但他们依然显示了一个令人震撼的事实:原来,有两群人住得这么近,可是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致命的空隙,而茱丽叶穿越了那道空隙,来到另一个世界。她很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然而,她眼前的世界,却是一个巨大的坟场,而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她从未见过,可是却又和她如此相似的人。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和她自己的世界是如此相似,距离如此近。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亡,世世代代繁衍不息。
她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穿梭,忽然觉得每具尸体看起来都很像。有些地方尸体堆得特别高,她必须很小心地绕过去。后来,她渐渐靠近另一个地堡的圆丘。这时候,她发觉这里尸体太密集,必须踩上一两具尸体才过得去。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想逃走,可是却被别人绊倒,然后就这样死了,一个叠着一个。他们一定是拼命想逃向那些山丘,但结果却是自己变成堆积如山的尸体。不过,当她走到那个斜坡通道,看到铁闸门口堆积如山的尸体,这才猛然醒悟,这些人并不是想逃出来,而是想躲回去。
而她自己呢?死神的巨大阴影已经逐渐朝她逼近。她一直都很清楚,她全身的每一个毛细孔都感觉得到死亡的气息。她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地上的一具尸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怕。刚刚她站在丘顶上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感到恐惧,而现在,她又来到一个不同的地方,看到不同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如此骇人,但她却很奇怪地感到一丝庆幸。此刻,有一股强烈的好奇驱使她继续往前走,也许,她很想知道这些人死前在想什么。此刻,每具尸体都是一种爬行的姿势,仿佛争先恐后想爬到别人身上,抢着进底下那扇门。
她在尸体间穿梭,必要的时候甚至踩着尸体过去。她踩着满地的骨骸,偶尔会把骨头踢开,挣扎着走向那扇门。门并没有密闭,留着一道开口,中间夹着一具骨骸。那个人一手在门里,一手在门外,那灰白的骷髅脸上仿佛在惨叫,两个空洞的眼窝乍看之下仿佛在瞪着什么。
茱丽叶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们一样了。她也死了,或者应该说,快要死了。不过,唯一的差别是,他们都已经一动也不动,而她却还能继续往前走,而且,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她用力把门缝里那具骨骸拉开,累得猛喘气,呼吸声在头盔里显得特别大声,而呼出来的热气凝结在面罩上。结果,那具骨骸断成两截,一半被她拉开,一半掉在门里面,门缝里扬起一团骨灰。
接着,她伸出一条手臂挤进门里,想侧身挤进去。她肩膀先挤进去了,一条腿也跟着进去了,可是头盔却卡住了。她转了一下头,又试了一次,可是头盔还是被紧紧卡住。两片门板像两颗巨大的牙齿一样咬住她的头盔,而她整个人仿佛悬在半空中,那一刹那她突然有点慌了。她伸长里面那条手臂,反手用力推门板,想把自己硬拉进去,可是她的身体却卡住了。现在,她一条腿在里面,一条腿在外面,找不到地方踩,找不到使力点把自己推进去。她被困住了,里面那条手臂根本使不上力,只能无谓地挥舞挣扎,而她喘得太厉害,氧气快被她消耗光了。
茱丽叶想把外面那条手臂也塞进去,可是没办法扭腰。不过,她的手臂可以弯,把手掌从肚子和门板间硬挤进去,然后手指紧紧扣住门板边缘,用力拉。她身体卡在门板间,根本没办法使力,只能靠手指的力量。茱丽叶忽然很不想就这样死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于是,她手指往内扣,仿佛要握起拳头那样,紧紧勾住门板边缘,开始用力扳,指关节开始“咔拉咔拉”响。她的头用力顶住头盔,拼命想用脸去撞面罩,浑身拼命扭转挣扎——突然间,她挣脱了。
她外面那只脚的鞋子在门缝里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往闸门里摔,一脚踩进一堆碎骨头里,差点摔倒。她赶紧挥舞双手保持平衡,一边把骨头踢开,扬起一团黑色的灰烬。那些人一定是来不及跑出去,结果在气闸室里被烧成灰。茱丽叶赫然发现这个被大火烧过的地方感觉很熟悉,因为她刚刚才从另一间气闸室里走出来。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脑海中一片混乱,开始出现幻觉。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这些鬼魂正在等待她。说不定自己根本就还在原来的地堡,被烧死在气闸室里,而眼前的一切只是她死后的幻象,她已经解脱了痛苦,而她的灵魂将永远盘踞这个地方。
她跌跌撞撞踩过满地的碎骨头,来到内侧闸门前面,她背紧贴着那扇厚厚的玻璃窗,想看看彼得·贝尔宁是不是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或者,说不定会看到霍斯顿的鬼魂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寻找他太太。
但这里不是原来的地堡。这是另一间气闸室。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不定是氧气快耗尽了,她吸了太多二氧化碳,所以开始有点意识不清。就像当初在机电区,有一次马达过热冒出浓烟,她不小心吸了太多,结果就开始意识不清。
不过,那扇门真的锁得很紧。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外面那几千个人真的死了,不过她还活着。她还没死。
门上有一个很大的转轮,形状看起来像船上的舵轮。门锁就是由那个舵轮控制的。她用尽全力去转舵轮,可是舵轮却纹丝不动。可能是哪里卡住了,要不然就是从里面锁死了。茱丽叶猛敲玻璃窗,希望这座地堡的保安官会发现有人在外面,或者,大餐厅里的服务人员说不定会听到。里面一片漆黑,但她还是觉得里面一定会有人。人一定是住在地堡里的,在外面根本活不下去。
可是里面听不到半点声音,也没人开灯。她靠在舵轮上,忽然想到马奈斯曾经教过她舵轮的机件结构,可是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因为当时她觉得那并不重要,没专心听。不过,她隐约记得一件事:氩气燃烧过之后,闸门好像会打开,而且是自动打开,因为有人要进去清洗气闸室。马奈斯好像是这样说的。当时他好像开玩笑说,别搞错了,门打开,并不是因为可能会有人走回来。气闸室被火烧成那样,人还有可能活着走出来吗?马奈斯真的说过这些话吗?她真的记得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她的幻觉?会不会是因为脑部缺氧,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妄想?
不管怎么样,反正门上的舵轮就是转不动。茱丽叶用全身的重量去压舵轮,结果还是转不动。里面真的锁住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转头看看固定在墙上的那条长凳。有人要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之前,都会坐在这条长凳上,让技术员帮他穿防护衣。此刻,她忽然好渴望过去坐下。她走了很远的路,又拼命挣扎钻进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而且,她为什么会想进去?她有点茫然,踱来踱去绕圈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样。她现在到底想进去干吗?
对了,她需要氧气。她隐约觉得地堡里面应该会有空气。她转头看看四周,看着那数不清的尸骨。到底死了多少人?太多了,她不知道要从何算起。接着她忽然想到,也许可以数数看有几个骷髅头。算一算就知道死了多少人。但她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开始有点头脑不清了。
“这个门上的舵轮就像卡死的螺栓。”她脑海中忽然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这就像生锈的螺栓。”
那么,从前她还在当学徒的时候,最拿手的不就是转开生锈的螺栓吗?这不就是她出了名的本事吗?
于是,茱丽叶告诉自己,你一定办得到。只要有三样东西:润滑油、加热,杠杆。碰到卡死的螺栓,这就是秘诀。问题是,此刻她手上没有这三样东西。不过,她还是转头看看四周。不可能再从外侧闸门挤出去了。她心里明白,她已经没力气再挤一次。太紧了。那么,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继续待在这气闸室里。她注意到,那条长凳固定在墙面上,两边有链条挂着。茱丽叶扯扯链条,发现链条锁得很紧,很难扯得下来,更何况,链条好像也没什么用。
接着,她注意到墙角有一条铁管,一路向上延伸,连接到几个送风口。她心里想,那一定是输送氩气的管子。她抓住铁管,两脚踩着墙面,用力拉。
铁管连接送风口的地方松动了。一定是被空气中的毒酸腐蚀的。茱丽叶露出笑容,然后咬紧牙根,继续拼命拉那根铁管。
没多久,铁管连接送风口那一头终于被拉开,而且底端被折弯。她忽然兴奋起来,感觉自己仿佛征服了全世界。她抓住铁管松掉的那一头,拼命摇拼命折,想把固定在墙上那一头摇断。金属这种东西,只要你不停地摇,不停地折,不需要很用力,久而久之就会被折断。从前,她常常这样摇折铁管,而摇到一定的程度,她可以感觉到金属疲劳导致铁管温度升高,然后很快就会断裂。被她这样摇断的铁管多到数不清。
头盔里的显示屏光线微弱,不过她还是看得到眉头的汗水闪闪发亮。没多久,汗水滴到她鼻子上,热气在显示屏上凝结成一片雾,但她还是拼命摇,拼命折,上下左右摇晃。她起了狠劲,使尽全力拼命折——
铁管断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折断了。隔着头盔,她隐约听到“咔嚓”一声,长长的铁管就断了。断裂的一头已经扭曲变形,而另一头还很完整,还是圆形。茱丽叶转身走向闸门。现在,她手上有工具了。她把铁管塞进舵轮里,顶着门板,并且维持一种微微上扬的角度,她可以整个人压在铁管上,而里面那一头正好可以卡在门板上不会滑掉。接着,她两手抓住铁管,然后用力往下一压,腰部升高到铁管的位置,头盔顶到门板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铁管上,不过,她知道这种猛力一扭的动作,可以在瞬间松开生锈的螺栓,但对付那种需要长时间使力的东西,恐怕不见得有效。接着,她的手慢慢挪到靠近铁管尾端的位置,让杠杆的另一头变长。接着,她用力一压,发现铁管有点弯,忽然有点担心,万一门还没打开,铁管就折断了,那怎么办。
接着,她把手挪到铁管尾端——这已经是杠杆的极限。然后,她使出全身的重量用力一压,结果,铁管突然往下坠,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隔着头盔,她听到闷闷的“咔嚓”一声,然后她整个人就摔倒在地上,手肘撞上地面。
铁管一头在地上,一头卡在门上,被她压在身体下面,顶住她的肋骨。茱丽叶猛喘气,汗水滴在显示屏上,她眼前一片模糊。她慢慢站起来,转头一看,发现铁管并没有折断。可能是滑掉了。不过,她再仔细一看,发现铁管还卡在舵轮里。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兴奋得快疯了。接着她把铁管抽出来,两手抓住舵轮上的握把,开始用力转。
舵轮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