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纳德站在大餐厅,等着观看清洗镜头的场面。他手下的技术员正在彼得的办公室整理装备。白纳德喜欢一个人观赏这种景象。他手下的技术员很少会和他一起看。他们拖着沉重的装备走出办公室,一路走向楼梯井。有时候,白纳德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连自己的手下都被他灌输了那种迷信恐惧。
他最先看到茱丽叶·尼克斯的头盔,然后看到她那银色如鬼魅般的身躯。她踩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通道的斜坡往上走,动作有点僵硬,有点犹豫。白纳德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同时伸手去端一杯果汁。他往后靠到椅背上,心中暗忖,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还会跟从前一样,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有一个人出去清洗镜头了,当她从头盔里看到眼前的景象,会有什么反应?那世界如此灿烂,如此明亮,如此干净晴朗,而且在他的精心设计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气盎然,鸟儿在天空翱翔,绿草随风摇曳,而山丘外那些大楼犹如希腊神殿般灿烂辉煌。
这辈子,他看了十几次清洗镜头的场面。那些人转头看看四周之后,每个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立刻转身,疯狂挥手。每次看到他们那种举动,他都很得意。其中有些人是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人,结果,他们也是一样在镜头前面手舞足蹈,仿佛在向他们的家人招手,要他们赶快出来看看。他们看到头盔面罩上的人工影像之后,立刻就像哑巴一样比手画脚,想用动作来形容那令人不敢置信的美。可惜的是,根本没人看得到他们的动作。大餐厅里永远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在看他们。他甚至看过有人伸手想去抓空中的飞鸟,因为头盔里的影像会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是小虫子就在他们面前飞舞。其中有一个甚至还走下通道回到地堡闸门口,拼命敲门,好像想跟大家说什么,不过,最后他还是赶快冲出去清洗镜头。他们那千奇百怪的反应,不就证明了这套方法是有效的吗?每个人的心态都不一样,而且,他们出去之前,每个人都大声嚷嚷说他们绝对不会去洗镜头,可是,一看到那虚幻的影像,每个人心中燃起希望,迫不及待地想把镜头洗干净。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詹丝首长总是不忍心看。她并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不知道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于是,第二天早上,她总是觉得胃很不舒服,但她总是会上来观赏日出,用这种方式表达哀悼。那个时刻,地堡里的人通常都还没上来,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然而,白纳德和她不一样。他对自己偷天换日的技术十分自豪。多年来,历任资讯区负责人不断改良,现在到了他手上,这种制造假影像的技术已经近乎完美。他不自觉微微一笑,啜了一口果汁,看着茱丽叶走来走去,似乎也被眼前的假影像迷惑住了。目前,镜头上污垢并不多,甚至根本不需要清洗,不过,他有把握她一定会去洗。从前也曾经短时间内接连送两个人出去洗镜头,而两个人也都乖乖洗了镜头。没有人例外。
他又啜了一口果汁,转头看看保安官办公室,不知道彼得是否有足够的胆量留下来看,结果,办公室门关着,只留了一条缝。他对这孩子期望很高。现在,他担任保安官,以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当上首长。白纳德也许会暂时兼任首长,或甚至投入选举,担任一两届首长,不过他心里明白,他属于资讯区。首长这种工作不是他该做的。或者应该说,资讯区负责人的重责大任,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承担得了的。
接着,他又回头看着墙上的景象——结果,他愣住了,手上的纸杯差点掉到地上。
茱丽叶·尼克斯那银色的身影已经爬到沙丘上,而镜头上的污垢也还在。
白纳德猛然站起来,把椅子撞得往后弹了好远。他跌跌撞撞冲到墙边,仿佛要冲进影像里,出去追她。
他看着那景象,满脑子困惑。她沿着那条黑黑的小山沟走上沙丘,然后停下脚步,看看脚边的两具尸体。白纳德又看看时钟。时候快到了!时候快到了!她随时都会倒下去,挣扎着想把头盔拿掉。她会倒在泥地上挣扎翻滚,两脚猛踢,扬起漫天沙尘,然后滚到山坡下,最后一动也不动。
但没想到,时钟里的秒针滴答滴答走了一格又一格,而茱丽叶依然走了一步又一步。她丢下那两具尸体,继续往前走,继续往上爬,两腿似乎还很有力。她一步步爬到沙丘顶上,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沙丘另一边。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接着,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她不见了。
白纳德一路狂奔冲向楼梯井。手上的纸杯被他捏烂了,手指沾到果汁,黏黏的。他手上抓着那个纸杯一路冲下三层楼,追上了他的手下,这时候,他才把那个纸杯往后一丢。那团纸杯在楼梯板上弹了几下,然后就掉到下面去了,最后大概会落在底下很深的某个楼层。白纳德连声咒骂,拼命往下冲,他的手下都被他搞糊涂了。他冲得太快,不小心很可能会绊倒。就这样往下冲了十几楼,他差点撞上一个上楼梯的人。自从上次清洗镜头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这是第一个又想上去碰碰运气的人。说不定天气够好,可以看到清清楚楚的日出景象。
后来,他终于抵达三十四楼,气喘吁吁,两腿酸痛,鼻梁上全是汗,眼镜滑来滑去。他推开那道双扇门冲进去,嘴里大喊叫警卫赶快打开十字旋转门。那警卫吓坏了,赶紧拿自己的识别证塞进扫瞄器底下,打开门。白纳德立刻冲进去,沿着走廊狂奔,转了两次弯,终于来到一扇门前。这是全地堡戒备最森严的一扇门。
他拿识别证在感应器上晃了一下,然后在按键上按下密码。厚重的钢铁门板应声打开,他立刻冲进去。房间里全是服务器,温度很高。瓷砖地板上矗立着一座座的巨大黑箱,犹如一座座的纪念碑。那是人类工程科技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白纳德在服务器间穿梭,满头大汗,鼻子上也全是汗。明亮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快步往前走,手沿着服务器外壳一路划过。服务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指示灯一闪一闪,仿佛想安抚他,想平息他的怒火。他是它们的主人。
然而,它们的安慰似乎没什么效果。此刻,恐惧已经完全盘踞了他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不可能还活着。他的职责是保护服务器的资料,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职责: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活着走出地堡。这是他至高无上的使命。他知道为什么,所以他吓得浑身发抖。他知道今天早上任务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他热得忍不住一路咒骂。后来,他终于走到最里面那道墙。那里有一台服务器。头顶上的送风口吹出凉飕飕的冷空气。冷气从地堡最底层透过导管传送到这间服务器房,而服务器后方有巨大的风扇,把热气吹进好几条导管,送回底层。地堡底层阴冷潮湿,全靠服务器房的热气才能够保持温暖。白纳德抬头看看送风口,忽然想到前一阵子的限电假期。那个礼拜,为了修理什么鬼发电机,他这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差点毁了他的服务器。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搞出来的。那个刚刚被他轰出去的女人。一想到这个,他立刻感觉胸口一阵怒火往上冲。这真是整个设计上的一大漏洞,他最需要的冷气竟然控制在机电区手里,控制在那些脏兮兮、油腻腻的猴子手里,控制在那些野蛮没教养的工人手里。他想到底下那些闹哄哄的巨大机器,想到燃油和废气那恶心的气味。当初,为了杀一个人,他到底下去过一次。光是那一次他就已经受不了了。想到那些吵死人的发电机,再看看眼前这些壮丽迷人的服务器,他更确定自己永远不要离开资讯区。在这里,当服务器处理大量的资料,发热的硅晶片会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浓浓气味。在这里,汇聚无数讯号线的橡皮导管也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味。导管里的讯号线都捆得很整齐,每条电线上面都有标签编号,每秒钟传输好几十亿位元的资料。就是在这里,他发现有人偷偷用随身碟下载资料,而那个人下载的资料,就是上次暴动后被删除的资料。在这里,被无数会思考的机器环绕,他才有办法思考。
然而,那些冷气导管的另一头,是一个臭气弥漫的肮脏的地方。白纳德擦掉额头上的汗,然后伸手到裤子后面擦了几下。他又想到了那个女人。一开始,她偷他的东西,后来,詹丝竟然还提拔她,让她担任代表法律最高位阶的保安官,而现在,她竟敢不清洗镜头,竟敢跑掉——
想到这里,他立刻感到一阵怒火往上冲,仿佛体内温度急速升高,濒临爆炸的边缘。
他走到最后一台服务器前面,手伸进服务器和墙壁间的空隙,摸到服务器机壳背板。背板上有几道锁。他取下挂在颈上的钥匙,逐一打开每个锁。他安慰自己,她不可能走得了多远。可是,这件事到底会导致什么后果?更重要的是,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防护衣的时效控制一直都是无懈可击的。长久以来都是如此。
接着,背板打开了,里面的机件不多,几乎是空的。白纳德把钥匙套回脖子上,从领口塞进衣服里,然后把那片机壳背板拿起来放在一边。背板温度高得吓人,几乎烫到他的手。有一个小布盒固定在机壳内部,白纳德打开盒盖,手伸到里面,拿出一个头戴式耳机麦克风。他戴上耳机,调整麦克风的位置,然后把卷成一团的线拉开。
他安慰自己,他应该还控制得了局面。毕竟他是资讯区的负责人,而且身兼地堡的首长,而且保安官彼得·贝尔宁也由他一手控制。大家都渴望安定,而他能够营造安定的假象。大家都畏惧变动,而他可以压制变动。他一个人掌控两个最重要的高阶职务,谁有办法和他作对?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承担这个使命?他可以跟他们解释的。一切都会平息的。
通讯主机上有好几个插孔,他找到其中一个,把耳机线插头插进去。那一刹那,他内心却突然涌现莫名的恐惧,极度的恐惧。他听到耳机里传来一阵“哔哔”声,主机已经自动连线。
他提醒自己,报告的时候一定要很小心,一定要强调自己还能够全面掌控资讯区,强调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度发生。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这时候,耳机里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哔哔”声消失了。他立刻就知道有人接听了。这线路只有在紧急状况下才会启用,对方很清楚。在那短暂的沉默中,他感觉得到对方的不悦。
白纳德也就省掉客套,开门见山直说了。
“第一地堡吗?这里是第十八地堡。”他嘴唇上的汗一直往下流,他伸出舌头舔掉汗水,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他忽然觉得手好冰,有点不听使唤,动作有点迟钝,而且,他忽然有点想尿尿。
“我们,呃……我们这里,呃……有点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