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定,她可以会客一次。然而,茱丽叶会希望谁看到自己这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于是,她坐在那里,背靠着铁栏杆。外面那个荒凉的世界正慢慢亮起来。天亮了,可是太阳被云层掩盖,根本看不见。而羁押室地板上那些档案和幽灵也都不见了。此刻,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被解除了职务,一个她从来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接受的职务。在她任期内,死了好多人。她原本单纯宁静的人生已经彻底瓦解。
“我相信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茱丽叶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立刻整个人往前一蹿,转头去看,发现是白纳德站在她后面,手抓着铁栏杆。
茱丽叶往后退开,坐到行军床上,背靠着墙上的影像。
“你应该很清楚,这不是我干的。”她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白纳德皱起眉头:“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吗?那孩子是自杀。最近死了很多人,他似乎承受不了,变得很烦躁。不过,这是有前例可循的。有些人搬到地堡的不同楼层去工作,远离自己的朋友和家人,对工作又不太能适应,这时候就很容易出事——”
“那你干吗把我关在这里?”茱丽叶打断他。这时候,她猛然想到,镜头才刚清洗过,短期内不可能再送人出去清洗。茱丽叶的视线从他旁边看向外面的大厅,发现彼得站在那里,身体前后动来动去,好像被封锁线挡住进不来。
“你非法入侵三十四楼。”白纳德说,“威胁地堡的工作人员,干预资讯区的业务,私自从管制场所拿走资讯区的物品——”
“狗屁。”茱丽叶大叫,“是你的工作人员请我去的。我本来就有权进资讯区!”
“这个还有待查证。”白纳德说,“嗯,彼得会去查。我想,他恐怕必须扣留你的电脑当证据。我资讯区的人是最专业的,他们一定可以检查得出来……”
“你的人?你究竟想当首长,还是当资讯区的负责人?告诉你,我看过‘公约’,里面写得很清楚,你不可以同时担任两种……”
“很快就要投票了。至于‘公约’呢,从前也不是没修改过。‘公约’的设计,原本就是要让以后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修改。”
“所以,你想一脚把我踢开,免得挡到你的路。”茱丽叶走向铁栏杆,这样她才看得到彼得·贝尔宁,而且,她要让彼得也看得到她。“彼得,看样子你终究可以如愿以偿地当上保安官了,对吧?”
彼得赶紧躲开。
“茱丽叶,祖儿。”白纳德摇摇头,嘴里啧啧了几声,“我并没有想把你一脚踢开。我不会把地堡里的任何一个人一脚踢开。事实上,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紧守自己的工作岗位,而且都能够各得其所,做适合他的工作。史考特并不适合待在资讯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而且,我也不认为你适合待在顶楼。”
“所以呢,你想怎么样?你打算把我踢回机电区,对不对?你就是这个盘算,对吧?在我身上扣上几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不是?”
“说一脚踢开也太难听了。我相信你应该只是说气话。更何况,难道你就不想回老家去工作吗?你待在那边不是比较开心吗?这里的工作还有许多你需要学习的,可是偏偏又没有人可以指导你。我知道有人认为你是干保安官的料,而且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尽力帮你适应这个工作,只不过,可惜啊……”
他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反而令她更难熬,因为这样她会不由自主地去想那幕画面。如果听他自己说出口,或许她还比较不会去想。她脑海中浮现出土耕区,浮现出两个刚掩埋的小土堆,上面还散落着几片吊唁者留下的果皮。
“我打算让你回去收拾东西。只要是不需要留下来当证物的,你都可以带走,然后,你就可以自己回下面去了。半路上,你必须向我手下的副保安官报到,报告你的行程,这样我就会撤销对你的控诉。你就把这个当成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你也等于是享受到大赦的好处。”
白纳德微微一笑,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茱丽叶恨得咬牙切齿。她忽然想到,这辈子好像还没有一拳把一个人的脸打烂。
她只怕自己失手没打准,一拳打在铁栅栏上,没打烂他的脸让他笑不出来。
来到顶楼,差不多一个礼拜。现在要走了,她带的东西反而没有来的时候多。他们给她一套蓝色的机电区工作服,不过尺码太大。而彼得甚至没有跟她说声再见。茱丽叶猜得到,他应该不是气她,也不是怪她,而是愧对她。他带她走过大餐厅,来到楼梯井,她转身面向他,伸出手要跟他握手,但他却只是低着头,拇指扣在口袋里。她的警徽别在他左胸口,有点歪歪的。
于是,茱丽叶开始一路往下走,准备走到地堡最深处。比起先前爬上来,下楼梯轻松多了,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是更令人疲惫。地堡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忍不住会觉得,这一切都和她脱不了关系,而且,她也必须负一部分的责任。要不是因为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初如果她坚持留在机电区,现在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当初如果他们两个不要下去找她,现在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她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咒骂发电机太烂,害她晚上睡不着,觉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问题。每当他们要把发电机拆开修理的时候,就只能依赖备用发电机的微弱电力,而几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可是现在,她面对的却是另外一种挫败,只不过,坏掉的不是机器,而是人。有人死了。其中最令她痛心的就是可怜的史考特。这孩子是多么有前途,如此多才多艺,可惜还来不及发挥就走了。
她当保安官的时间非常短暂,她胸前那警徽的星星仿佛只闪亮了一下,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强烈冲动想调查史考特的死因。那孩子不太可能会自杀。当然,表面上他确实是有那种征兆。比如说,他一天到晚窝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他跟在老沃克身边当学徒的时候,他就已经感染到老沃克那种与世隔绝的隐士气息。而另一方面,史考特也确实还太嫩,而接触到的秘密太危险,他承受不了,所以他害怕得发邮件给她,要她赶快下来。那么,他是因为太害怕,所以才会自杀吗?不对,史考特是她的徒弟,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她太了解他了。他没有那种倾向。接着她又想到,马奈斯真的有自杀倾向吗?要是此刻詹丝就在她旁边,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大吼大叫,叫茱丽叶彻底调查两个人的死因,说两个人都不像自杀?
“我办不到。”茱丽叶自言自语,仿佛在跟鬼魂说话。这时正好有个运送员从她旁边经过,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于是,她不敢再出声了,默默沉湎在思绪里。后来,当她来到她爸爸的育儿区,她在楼层平台上停了一下,考虑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先前上楼的时候,她就曾经考虑过,不过这次她考虑得更久。然而,此刻,她觉得没有脸去见她爸爸,所以就继续上路,绕着螺旋梯一路往下,离爸爸越来越远。她暗暗咒骂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从前,让过去的幽灵继续缠绕着她?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把那伤心的过去抛到脑后。
来到三十四楼,资讯区的大门。这时候,她又开始考虑在这里停留一下。史考特的办公室说不定留下了什么线索,他们没有湮灭干净。但她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她越来越怀疑事有蹊跷,只不过,尽管她很想进去看看犯罪现场,她心里却很明白,他们绝对不会让她靠近他的办公室。
于是她继续下楼。走着走着,她忽然又想到资讯区在地堡里的地理位置。那一定不是偶然的。从这里,她还要走下三十二层楼,才会到另一间保安分驻所,而那里正好位于地堡中段楼层的中心点。而往上走三十四层楼,是保安官办公室。那么,资讯区所在的位置正好介于两个保安办公室中间。
她摇摇头,发觉自己的思绪越来越偏执。要是爸爸在这里,他一定会告诉她,判断不是这样做的。
中午左右,她和中段楼层的副保安官碰了面,他拿了一小块面包和一个水果给她,而且交代她一定要吃。接着她又继续下楼,很快就走完了中段楼层。先前她经过中段上层住宅区的时候,忽然想到,不知道卢卡斯住在哪一楼,还有,他是不是已经听到她被逮捕的消息。
过去这个礼拜是如此沉重,仿佛地心引力一样吸着她的脚,沿着楼梯井把她一路往下拖。然而,当她逐渐远离她的办公室,那种身为保安官的压力就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渴望。当她一步步接近机电区,她忽然好渴望回到她那群朋友身边,尽管目前的处境有点难堪。
到了一百二十楼的底段楼层保安分驻所,她去找汉克。她已经认识他很多年,而且到了这里,熟识的脸孔越来越多,大家都跟她挥手打招呼,每个人看起来都闷闷不乐,仿佛知道她在上面那段期间出了什么事。汉克要她停下来休息一下,可是她却只是想进来打声招呼,免得失礼。她把水壶灌满之后,立刻又启程了。再下二十楼,她就到家了。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家。
诺克斯看到她回来,似乎愣住了,然后紧紧抱住她,害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把她整个人举起来,胡子在她脸上猛搓。他满身都是臭油味和汗臭味。从前在底下,她从来不曾注意到那种味道,因为这里随时随地都弥漫着那种味道。
然后她走回她从前住的房间,一路上,有人拍拍她的背,有人跟她打招呼,有人抓着她问东问西,问上面如何如何,有人故意开玩笑地叫她保安官,还有诸如此类的揶揄玩笑。她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早就习惯了。然而,面对这一切,茱丽叶反而更感伤。她到上面去,原本是希望能够做好一件事,可是却失败了。尽管如此,她的朋友还是一样对她那么好,看到她回来还是一样那么高兴。
雪莉刚下班,看到茱丽叶正沿着走廊走过来,立刻就过去陪她一起回她的房间。她告诉茱丽叶发电机目前的状况,还告诉她他们挖到了新油井,那模样仿佛茱丽叶只是下来休几天假。走到房间门口,茱丽叶跟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推开门进去,没想到一进门就踢到地上一堆邮件。那应该是她不在的时候从门板底下塞进来的。她卸下背包,丢到地上,然后整个人往床上一倒。她太累,心情太郁闷,连哭都哭不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那小小的电脑屏幕上有一串绿色的数字,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茱丽叶从那张老旧的床上坐起来,坐在床沿,身上还穿着那套工作服。其实,那并不是她的衣服。她开始评估目前的处境。她告诉自己,人生还没有完蛋。她就是觉得还有希望。明天,她就要回矿坑,做她最擅长的工作,让地堡能够继续运作下去。大概没有人会想到她明天就会去工作。她必须赶快让自己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她必须忘了自己是保安官,必须把所有的责任和那些案子都抛到脑后。此刻,她忽然觉得那一切都已经变得很遥远。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参加史考特的葬礼,不过,如果他们把他的尸体送到底层来埋葬,她还是可能会去。
她的键盘摆在壁挂式桌面上,她走过去,看到桌面所有的东西上都积了一层灰。从前她从来没有注意到。键盘的按键脏兮兮,因为从前她下班回来的时候,手都很脏。而电脑屏幕上也满是油污。她差点忍不住想用手去抹掉屏幕上的油污,可是这样屏幕会弄得更脏。不过她决定,她会把她的家好好整理干净。现在,她的眼睛犹如水晶般剔透,很多事情她都看得更清楚了。
她不想再去睡回笼觉。她按了一下键盘,解除电脑的休眠,开始浏览工作日志,看看明天的排班,希望能够借此转移注意,把过去一整个礼拜的阴霾抛到脑后。不过,她正要打开工作班表的时候,忽然看到信箱里有十几封尚未读取的电子邮件。她从来没看过信箱里出现这么多未读邮件。平常,如果有人想留个简讯给她,通常都会写在再生纸上,然后折起来塞到她家门缝底下。不过她又想到,她被逮捕的消息传开之后,她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家,而且现在才打开电脑,所以也难怪会有那么多信。
她登入信箱账号,最新收到的一则邮件立刻出现在屏幕上。是诺克斯寄来的,上面只有一个冒号,后面接着一个括号——一个微笑的符号。这个短讯要花掉他二分之一点数。
茱丽叶不由得也笑起来。她身上还闻得到诺克斯那股臭油味和汗臭味,那一刹那,她立刻就明白,这个大老粗只要她回来就好了,他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在上面闯了什么祸,惹了什么麻烦,很多关于她的闲言闲语也传到下面来了。而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他来说,真正麻烦的,是她不在的这个礼拜,要安排什么人来接替她,让他伤透脑筋。
接着,茱丽叶继续看下一封邮件,是夜班的领班发来的,欢迎她回来。可能是因为她走了以后,他手下的工人不得不加班支援早班,替补她留下的空缺,所以,他很高兴看到她回来了。
接下来还有一些是更早之前收到的邮件。有一封是雪莉寄给她的,祝福她一路平安。这封长长的邮件至少花掉她一整天的工资点数。这些邮件,都是先前她被逮捕的消息传开之后,他们寄邮件安抚她,希望她在顶楼收到的时候可以先看看,这样启程下楼的时候心情会比较轻松。他们希望她不要因此自暴自弃,不要把这件事当成是一种耻辱,甚至不要把它当成失败。茱丽叶忽然觉得他们好体贴,不由得热泪盈眶。她眼前忽然浮现出楼上办公桌的画面。那也是霍斯顿生前用的办公桌,满桌都是电脑上拔下来的电线。她的电脑被拿走了,她根本没机会看到这些邮件。她揉揉眼睛,擦掉眼泪,尽量不去想他们为了发这些邮件浪费了多少钱。她宁愿把这一切想成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温暖友谊。
她强忍着泪水,读了一封又一封。看了那些信之后,当她看到下一封邮件,忽然觉得格外刺眼。那封信有好几段长长的文字。一开始茱丽叶以为那是什么公文,说不定上面列举的是她的罪名,一份裁决书。她从前也收到过那种邮件,通常都是首长办公室寄发给地堡全体居民的公告,而且一般都是假日会收到。然而,她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史考特寄给她的。
茱丽叶立刻坐直起来,努力打起精神。她从第一行开始看,边看边咒骂自己,刚才怎么会哭得眼睛都模糊了。
J:
我是骗你的。这东西不能删。后来我又找到更多。还记得上次的带子吗?你说的玩笑话,结果不是玩笑。真有那种事。还有,那个程序——‘不是’给大屏幕用的。像素密度不对。32768×8192!不确定是什么尺寸。可能是八英寸宽两英寸高?以这个尺寸来说,像素密度太高。
我又分析出更多推论。不敢再信任运送员,所以就发电子邮件。花了我一天的薪资点数。回信用电子邮件。一定要调我回机电区。我在这里有危险。
茱丽叶看了两次,忍不住哭了。现在,就仿佛真的有鬼魂现身警告她,只是一切都已经太迟,她已经没机会挽回他的命。另外,看他信中的口气,不像是准备要自杀。这一点她非常确定。她看看那封邮件的时间,发现他寄出邮件的时候,她还在爬楼梯,还没回到她办公室。然后他就死了。
不对。应该说,然后他就被杀了。一定是他们发现他在打探秘密资料,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去找他,结果惊动了他们。接着她又想到,如果资讯区的人已经破解密码侵入她的邮件账户,他们应该已经看到他的邮件了。所以,他们一定还没看到,否则她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这封信。
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随手从门边的地上抓起一张折叠的纸条,从背包里掏出一根炭条,然后坐回床上,把那封邮件内容抄下来,一字一句照抄,然后又检查了一下,看看数字有没有抄错,最后,她删掉那封邮件。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紧张得两条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仿佛刚刚有人也同时在想办法破解密码,抢在她湮灭证据之前入侵她的账号,两个人都分秒必争。接着她又想到,不知道史考特是不是够细心,记得把他电脑里所有的寄件纪录全部删除。她想,只要他不要太紧张,他一定会。
她往后躺到床上,手上抓着那张抄下来的纸条。工作日志和明天的班表已经被她抛到脑后。现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可怕的谜团。邪恶的阴霾沿着楼梯井由上往下吞噬了整个地堡,而整个地堡仿佛一台快要解体的机器。过去这整个礼拜,她听得到这台机器内部发出骇人的“隆隆”巨响,仿佛底座即将断裂,而后就是尸横遍野。
而且,茱丽叶是唯一听得到那个声音的人。只有她知道。而且,她不知道谁能够信任,谁能够帮她化解危机。不过,她知道一件事:唯有再次限电,才有可能扭转乾坤。而这次,不会再是所谓的“限电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