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
茱丽叶坐在羁押室的地上,背靠着高高的铁栏杆,眼前的墙面上是那个残酷世界的影像。过去三天来,她一直努力找资料,学习怎么当一个保安官。她打量着墙上的景观,心里很纳闷,为什么大家对外面的世界这么有兴趣。
在她眼里,外面只不过是一片荒凉的沙丘,绵延起伏,连接到远处灰暗的云层,而浓云的间隙只依稀透露出几丝阳光,大地仍是一片昏暗。狂风横扫那片荒凉的大地,卷起漫天黄沙,形成一团又一团的龙卷风,互相追逐,掠过那片荒野。那片大地,仿佛只是为了龙卷风而存在。
对茱丽叶来说,那个世界完全引不起她的兴趣,看不到任何吸引人的地方。那是一个无法住人的废弃世界,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那里找不到任何资源,除了沙丘后面那些残破倾颓的大楼。大楼有生锈的钢铁,然而,要回收那些钢铁重新熔化提炼,势必要耗费更多成本,还不如直接挖地堡底下的铁矿来炼钢。
在她看来,外面的世界是一个被诅咒的梦,悲哀又空洞。那是死亡的梦。地堡上层的人迷恋这个景象,而他们真的搞错了方向——地堡的未来不是在“上面”,而是在“底下”。他们的电力,来自地底的石油,而他们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东西,还有用来滋润土耕区土壤的养分、原料也都是来自石油。如果你去化学实验室或是去炼钢厂,随便找个小学徒来问,他都会告诉你这个道理。而上面的人反而看不清真相。他们从小就看那些童话书,拼命想拼凑出过去的图像,揭开过去的秘神秘面纱,问题是,过去的一切,早已失传,永远找不到真相。所以,他们只能永远沉溺在虚幻的想象里。
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沉溺?她只想得通一个道理,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太宽阔了。那个一望无际的巨大景象,甚至会令她感到畏惧。不过话说回来,说不定是她自己有毛病吧,因为她深爱这个围墙环绕的地堡,深爱那幽暗封闭的深深的地底。难道大家都疯了,内心都潜藏着逃出去的念头?还是说,是她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不可解的东西?
茱丽叶看着那荒凉的沙丘,看着漫天黄沙,然后再看看四周散落一地的档案夹。那是前任保安官未完成的工作。她膝盖上摆着一枚亮晃晃的警徽。她还没戴到身上。接着,她看到那个亮晃晃的水壶。水壶装在一个证物袋里,摆在一个档案夹上。那个水壶害死了一个人,然而,看起来却是如此无害。证物袋重复使用过好几次,上有好几组黑笔写成的号码,不过都已经被划掉,那意味着从前那些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就是始终没有侦破的悬案。现在,证物袋侧边有一个新号码,而那号码代表一个案号。那个案子的档案夹目前没在她手边,不过,她看过里面的文件,包括一页页的证词和无数的笔记。那个案子的被害人,就是大家深深爱戴的首长。竟然有人杀了她。
茱丽叶看过档案夹里的几页笔记,不过只是远远地看。那是马奈斯副保安官亲手写的,他一直不肯把档案夹交给她。他总是紧抓着档案夹不放。她曾经隔着办公桌偷瞄过那个档案夹,看到纸上有干掉的泪痕,有几个字模糊了,纸也皱了。另外,那个档案里的笔迹很潦草,不像他在其他档案里写的笔记那样字迹工整。看着那些字,她仿佛看得到纸面上燃烧着愤怒的火,一笔一画都在宣泄暴力。文字里的怒火,那种暴戾之气,就跟此刻马奈斯副保安官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样。空气中仿佛有怒气沸腾。办公室里那股咄咄逼人的怒气,导致茱丽叶不敢待在里面。她只好躲到羁押室里去办公。她发觉,对面坐着一个伤心欲绝的人,她根本没办法思考。看着马奈斯的模样,她忽然觉得眼前那外面世界的景象反而不像他那么阴惨,那么令人沮丧。
偶尔会有人用无线电呼叫她,然后她就得赶到底下去处理一些麻烦事,不过,只要一有空当,她都待在那间羁押室里打发时间。通常,她就只是坐在那里整理档案,根据案子的严重性分类整理。现在,她是地堡的保安官。先前,她根本没有机会当学徒见习,不过,现在她已经渐渐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工作。上次首长到底下去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一些话。她还记得她最后说的一句话:人跟机器没什么两样。事实证明,这句话千真万确。人和机器没什么两样,也会坏掉,也会吵闹,要是你不小心,机器可能会把你烧得体无完肤,或者甚至让你缺手断脚。而她的工作,不光只是查出为什么会出事,查出谁该负责任。更重要的,她还必须仔细观察,随时注意某些出事前的征兆。当保安官,就像当技工一样,同样都是一种微妙的艺术,除了在出事后收拾残局之外,还必须预先做好保养,防范于未然。
散落满地的那些档案都是属于收拾残局那个类型的。有的是邻居或朋友间发生争执,一时情绪失控;有的是偷窃;有的是外行人偷酿私酒,而更多的案例是有人喝了那种酒,闯下大祸。每个案子都需要进一步查证,需要更多的奔波,需要到底下去盘问,判断谁说谎,谁说真话。
当初还在底下的时候,为了学会怎么当保安官,茱丽叶把“公约”中有关法律的部分仔细读了一遍。白天,她为了校正发电机,累得筋疲力尽,晚上还躺在床上看书。后来,她终于搞清楚该怎么为案子建立档案,知道该如何避免破坏现场证据。她发现,这种工作和她从前当机电工人有点类似,道理是相通的。面对犯罪现场或是面对肢体冲突的时候,感觉很像走进厂房面对一部故障的抽油机。不管是人,还是机器,常常都会出问题。她懂得如何察言观色,听别人说什么话。有一次,抽油机坏掉,她去找所有负责操作机器的人,问清楚他们是怎么操作的,用什么工具,就这样追踪环环相扣的线索,最后终于查出是岩床本身的问题。而且,机器出现问题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复杂的变数,你不能只是调整某个数据,因为那很可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导致其他部位出问题。不过,茱丽叶就是具有一种天分,能够掌握全局,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该略过的。
她猜,很可能就是因为她具有这种天分,所以马奈斯才会看上她。她总是提高警觉,不轻易相信任何表面的东西,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出一些看似愚蠢的问题,然后慢慢找出答案。那一次帮他们解决了案子,无形中令他们对她信心大增,不过,当时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当时她很单纯的,只是伤心,只是想伸张正义,没想到他们已经看上她了,而且,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开始评估她,借由这个案子来训练她。
她拿起当年那个档案夹,看到上面盖了一个淡红色的章,并写了两个斗大的字:“结案”。她撕开粘在边缘的胶带,摊开档案夹,翻翻里面的笔记,其中有很多是霍斯顿清秀的笔迹,一种斜体字。她认得那个笔迹,因为办公桌上和抽屉里,所有的档案夹里都有他的笔迹。现在她用的这张办公桌,曾经是他的。其中有好几页笔记都提到她,她读着读着,昔日的回忆又开始浮上脑海。那很像是一宗谋杀案,但实际上,那只是一连串看似不相干的事故所导致的结果。长久以来,她一直在逃避,不肯去回想那件事,如今,翻着档案,昔日的伤痛又涌上心头。回想起来,当时帮忙查案对她也是有帮助的,因为那可以让她转移心思。当她循着线索追查真相的时候,她就会忘记伤痛。那位死者,正是她心爱的人。她还记得,当初失去心爱的人,内心有说不出的空虚,而当她迫不及待侦破案件之后,心中的满足无形中填补了她空虚的心。后来,她修理发电机的时候,那种感觉和当年那个案子有些相似。她累得浑身酸痛,筋疲力尽,然而,当她看到发电机不再摇晃,不再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她就会忘了身体的痛苦和疲惫。
她把档案夹丢到一边,暂时不想再回忆往事。她拿起另一个档案夹,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轻抚着膝盖上的警徽。
这时候,墙上的景象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茱丽叶立刻本能地抬头去看,发现一道波浪般的沙尘正从沙丘上滚滚而下,随风汹涌翻腾,似乎正朝地堡的镜头扑来。小时候,大人一再提醒她,应该要把那个镜头当一回事,因为透过镜头,她才看得到外面的世界。她畏惧那个世界,而大人却告诉她要学会珍惜那个景象。
然而,那些镜头,还有那些影像,真的值得珍惜吗?她很怀疑。现在,她已经长大,已经有能力独立思考了,而且,现在她甚至有机会亲眼看到那些影像。地堡上层的人很执迷,他们渴望有人清洗镜头,渴望看到清晰的影像,然而,地堡下层的人并没有感染到他们那种狂热。下面的人也是在做另一种“清洗”的工作,而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清洗”,让地堡能够继续运作,让大家能够活下去。不过,即使在那深层的地底,她那些工人朋友也是从小就听大人告诫,不准提到外面的世界。由于他们住在地底,本来就没看过外面的景象,所以对他们来说,那倒也不难。可是现在,每天工作,她都会经过那片景象,甚至她的办公桌就正对着那片景象。所以,当她看着那难以想象的辽阔世界,她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会对那个世界感到好奇。现在,她终于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告诫他们,压抑他们,尽量不让他们产生某些奇怪的念头。因为,那种念头很有可能会形成想出去的冲动,必须事先防范。太多的问题口耳相传,很可能会犹如野火燎原般令大家陷入疯狂,导致地堡毁灭。
她翻开霍斯顿的档案。第一页是他的生平资料,后面是一大叠笔记。那是他担任保安官最后那几天所写的笔记,其中只有一页提到他犯罪的经过。事实上,那一页有一大半是空白的,只写了一小段,不到半页。那段文字只简单描述了他把自己关进顶楼的羁押室,而且公然宣告说他想出去。就这样。短短的几行字就判了一个人死刑。茱丽叶读了好几次,然后才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是詹丝首长的声明。她希望大家不要忘记霍斯顿对地堡的贡献,不要只把他当成一个清洗镜头的人。茱丽叶看着那页声明,脑海中思绪起伏。写那段文字的人,最近也过世了。去想一个自己再也见不到的人,那种感觉实在有点怪异。多年来,她一直逃避,不肯去跟爸爸见面,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还活着。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去看他。然而,此刻想到霍斯顿和詹丝,那种感觉却截然不同。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从以前到现在,茱丽叶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认为不可能修好的机器修理好。只要她全神贯注,只要方法正确,步骤正确,她就有办法让机器死而复生,让它焕然一新。她已经很习惯这种感觉。然而,她明白自己没办法让霍斯顿和詹丝死而复生。
她翻读霍斯顿的档案,不由自主地开始问自己那些禁忌的问题。其中有些问题是她从前没想过的。当初还在底下的时候,她觉得那些问题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每天都要面对真正严重的问题。比如,废气外泄会导致她所有的朋友窒息而死,而排水管爆裂会淹死机电区所有的人。可是,从前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现在却犹如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大家为什么会住在这犹如棺材的地堡里?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还有,沙丘后面还隐藏着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用意是什么?远处那些残破倾颓的大楼是谁建造的?是他们的祖先吗?为什么要建那些大楼?而最令人困惑的是:霍斯顿为什么要出去?一个这么冷静理智的人,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因为他太太的关系吗?
这两个档案夹,上面都盖着“结案”的印章,而且本来早就该归档,收到首长办公室的档案柜里,然而,她却一直带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茱丽叶一直反复看着那两个档案,反而把一些更急迫的案子撇在一边。其中一个档案夹里,死者是她深爱的男人,而当年她曾经在底层帮忙侦破了那个案子。另外一个档案,死者是她很尊敬的一个人,而且,她甚至还继承了他的工作。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对这两个档案念念不忘。这段时间,她眼看着马奈斯整天盯着詹丝首长的档案,反复研读里面那些证词,拼命想找出蛛丝马迹。他知道有人杀了她,拼命想抓凶手,可是却苦无证据。马奈斯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自己都不忍心看了,所以她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跟他一样。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敲她头顶上的栏杆,她立刻转头去看,本来以为会看到马奈斯副保安官,他是要来叫她该下班了。没想到,她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低头盯着她。
“保安官?”他喊了一声。
茱丽叶立刻把档案丢到一边,顺手抓起膝盖上的警徽,然后站起来转身看着那个人。那个人矮矮胖胖,肚子很大,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的银色资讯区工作服显然是量身特制的,很合身,而且刚洗烫过,平平整整。
“有事吗?”她问。
那个人从栏杆中间伸手过来,茱丽叶把那枚警徽换到左手,然后抬起右手和他握握手。
“很抱歉,过这么久才上来找你。”他说,“这阵子事情太多,一下要参加什么典礼,一下又是发电机出问题,还要处理一些法律上的争执。噢,对了,我叫白纳德,白纳德·霍兰。”
那一刹那,茱丽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那人手好小,仿佛只有四根手指头,但尽管如此,他手劲好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她想把手缩回来,可是却发觉手仿佛被钳子夹住一样,动弹不得。
“既然当了保安官,我相信你一定把‘公约’读得滚瓜烂熟了,所以,你一定知道,我现在是代理首长。至少在下次大选之前。”
“我听说过了。”茱丽叶冷冷地说。她搞不懂他怎么有办法这样走进来。马奈斯不是在外面的办公室吗?他要是看到这个人,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吗?詹丝的死,这个人是头号嫌疑犯。此刻,真正应该站在铁栅栏里的人是他。
“在整理档案吗?”他放开她的手,茱丽叶立刻把手缩回来。他低头打量着散落一地的档案,茱丽叶注意到他似乎是在看那个证物袋里的水壶,不过她无法确定。
“只是一些还没结的案子,我先看看档案,熟悉一下。”她说,“这里面比较宽敞,我可以有多一点……呃,思考的空间。”
“噢,我相信从前被关在这里的人一定都思考得很透彻。”白纳德冷笑了一下,茱丽叶注意到他两颗门牙有点重叠。看到他那模样,茱丽叶忽然联想起她从前在抽油机厂房里抓到的老鼠。
“嗯,是啊,我发觉待在这里头脑会比较清楚,所以,这里面说不定还真有点名堂。另外……”说到这里她忽然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被抓进来关在这里了。等那个人一进来,我就可以把他送出去清洗镜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休息一两天,暂时不用待在里面想太多——”
“有人会被关进来?我看不见得吧。”白纳德又冷笑了一下,露出扭曲的门牙,“我们底下的人都说,可怜的首长爬楼梯爬得太累,把自己累死了。愿她安息。而且,她好像是为了要去找你,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不是吗?”
茱丽叶忽然感觉手上一阵刺痛。原来她不知不觉握起拳头,手上的警徽刺痛了她。她立刻松开手,低头一看,发现指关节都发青了。
白纳德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过,听说你现在改变了侦办方向,认为她不是自然死亡,是吗?”
茱丽叶瞪着他。他眼镜上反映出背后那荒凉的沙丘。茱丽叶告诉自己不要分心去注意那个影像。“既然你现在已经是代理首长,那么,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目前我们几乎可以认定首长是被人谋杀的。”她说。
“噢,老天。”他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那么,传言是真的啰?谁会做这种事呢?”他越来越笑容可掬。这时候,茱丽叶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真的很有自信,自认为刀枪不入,没人动得了他。这个人自大邪恶的程度,真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从前当学徒的时候,碰到过不少自大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
“詹丝首长死了,对谁最有利?那个人就是凶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那个人。”她冷冷地说,然后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对不对呀,首长?”
白纳德脸上那邪恶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放开栅栏,往后退了一步,手插进口袋里。“嗯,果然名不虚传。很荣幸终于见到你了。听说你先前一直待在最底下,至于我呢,老实说,我自己也是一直都关在办公室里,与世隔绝。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我是代理首长,而你是保安官,那么,我们两个应该要密切合作。你和我。”他低头看看她脚边的档案,“那么,不管案子有什么进展,希望你不要忘了通知我。不管什么事。”
说完,白纳德就转身走了。过了好一会儿,茱丽叶才发现自己还紧握着拳头。她赶紧松手,放开手中的警徽。她的手掌已经被警徽的星芒刺破,冒出鲜血,连警徽上都沾了几滴血,乍看之下像是锈斑。茱丽叶拿警徽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把血擦干。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满是烂泥油污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就养成这种习惯。身上这套保安官工作服还是新的,她低头一看,看到新衣服被血迹弄脏了,不由得咒骂了自己一声。她把警徽翻转到正面,看着上面的徽纹字样。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地堡标志,还有“保安官”三个字以圆弧形环绕在标志上方。接着她又把警徽翻转到背面,用手指轻抚着那个别针。她松开别针,看到那根针上有多处折痕,显然是因为长年使用,那根针弯了很多次,而多年来很多人想把它拉回直线。她压压那根针,发现尾端的螺旋弹簧有点松,针有点摇晃——就仿佛此刻她心中的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戴上警徽。
这时候,她听到白纳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且还听到他好像跟马奈斯说了什么,那一刹那,她忽然全身神经紧绷。此刻的感觉,令她回想起当年碰到生锈的螺栓。那螺栓咬得死死的,怎么转也转不开。她无法容忍这种状况,每次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搏斗。后来,她越来越相信,天底下没有她转不开的螺栓,因为她学会了加点润滑油,用火烤一下,然后用尽全力转。只要有方法,只要不屈服,再牢固的螺栓都转得开。最后一定转得开。永远都是这样。
她把别针穿过工作服的前胸,然后扣上。她低头看看警徽,忽然感觉这一切仿佛像在做梦。十几个案子的档案夹散落在她脚边,需要她继续追查。那一刹那,茱丽叶忽然感觉这是她的使命。这是她到顶楼来之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必须把机电区的工作抛到脑后。那个地方的状况已经比从前好很多,发电机已经修好了,可以正常运转,几乎听不到噪音。那根转轴经过精密校正之后,转动时几乎是无声无息。现在,她来到上面,发现这里就仿佛另外一部机器,摇摇晃晃,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声,齿轮几乎快要磨平了。假如地堡是一台巨大的机器,那么,这里就是真正的引擎。詹丝先前已经警告过她,引擎里有坏掉的零件,整台引擎已经快要解体。
她从满地的档案夹里挑出霍斯顿的档案,然后推开羁押室的铁栅门。照理说,她应该不需要再看这个档案,可是她却觉得非看不可。走出羁押室之后,她并没有走进办公室,而是朝反方向走向那扇黄色闸门。门上有一扇三层玻璃的窗口。她隔着窗口看着里面。过去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好几次。她仿佛看得到前任保安官就站在里面,身上穿着那套笨重可笑的防护衣,等着对面那扇门打开。那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里面,等着被送出去,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不是只有恐惧。茱丽叶自己也很能体会孤独的恐惧。他一定还有别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也许是一种超脱痛苦之后的平静,或是一种恐惧之后的茫然。这时她忽然明白,她无法靠想象去体会那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你必须先有真实体验之后,才有办法想象。就好像,你没办法向别人描述性爱是什么感觉,或是高潮是什么感觉。除非那个人有亲身经历,否则他根本无法体会。而一旦体验过之后,他就能够想象那种感觉可以强烈到什么程度。
颜色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必须先看过某些颜色之后,才能用那些颜色去形容一种新的颜色。你可以把已知的颜色混合起来,可是你却没有办法凭空描述一种前所未见的颜色。所以,除非你自己也要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否则你无法体会浑身发抖站在那里是什么滋味。也说不定,那根本不是害怕。
大家都很执迷于问“为什么”。全地堡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悄悄在问“为什么”。那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出去,可是,他们为什么肯把镜头擦干净,让里面的人享受好处?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愿意?然而,茱丽叶对这个问题完全没兴趣。她认为,他们就像是看到新的颜色,或是体验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或甚至可能是面对死神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超越尘俗的感觉。大家都知道他们最后都把镜头洗干净了,问题解决了,这样还不够吗?她认为,应该把这个事实当作推论的基础,然后继续追问:那些人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任何人都不准渴望外面的世界,这是地堡的禁忌。这种禁忌,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镜头清洗干净之后,那一整个礼拜,任何人都不准对那些人表达哀悼之意,不准感谢他们,不准感到遗憾,甚至不准想象他们曾受过什么痛苦。
茱丽叶抬起霍斯顿的档案夹,敲敲那扇黄色闸门,这时候,她仿佛看到里面的他又变回他从前的模样。他看起来还很快乐,开口闭口都是他太太。他告诉她,他深爱他太太,而且他们抽到签,正准备要生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对他点点头,仿佛他的鬼魂真的在里面。然后,她转身走开,远离那扇阴森森的铁门,远离那扇厚厚的玻璃窗。此刻,她身上戴着他留下的警徽,进去过他的羁押室,所以,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承担起他留下的使命。她自己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所以她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当年,她违反“公约”,偷偷和他相爱,尽管他们的爱并没有危害到地堡。所以,她体会得到失去挚爱是什么滋味。她可以想象,如果她眼看着爱人倒在那座沙丘上很痛苦地死去,那么,她自己一定也会说她想出去,想亲眼看看外面世界的颜色,然后就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她又翻开霍斯顿的档案夹,边看边走,慢慢走回她的办公桌。那曾经是他的办公桌。他知道她的秘密恋情。当年案子侦破之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她协助侦破了那个案子,而那个案子里的死者,就是她的爱人。她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或许那是因为,之前那几天,他不断跟她说他太太的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那迷人的微笑总是会瓦解别人的心防,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渴望对他吐露秘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保安官。不论原因是什么,事实是,她对一个执法人员亲口承认了自己犯法。他们的爱触犯了法律,违反了“公约”,照理说,她本来会因此惹上麻烦,因为他是负责捍卫法律的人。然而,他却只是对她说:“我很难过。”
她失去了至爱的人,而他为她感到难过,仿佛他感觉得到她深藏心底的哀痛。那原本是她深藏心底的爱,如今失去了,化为深深的痛。
就因为那句话,他赢得了她的尊重。
如今,她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的也是他从前的老同事副保安官。此刻,那位副保安官两手抱着头,愣愣地盯着桌上那个摊开的档案夹,档案夹上满是泪痕。茱丽叶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和档案中那个人之间,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爱。
“五点了。”茱丽叶轻声对他说。
马奈斯猛然抬起头。他额头上一片红,因为两手一直撑在额头上,太久了。他眼里布满血丝,灰白的胡子上还闪烁着晶莹的泪痕。几天前,这个人才刚到底下去说服她接任保安官,她还记得他的模样,而才隔了一个礼拜,他忽然变得好苍老。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那动作太突然,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嘎吱”一声。他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仿佛被囚禁在那老旧的黄色塑胶钟壳里。他盯着时钟的指针,默默点点头,然后站起来。他的背弯太久,僵住了,好不容易才挺直身体,抬起手把衣服抚平,然后轻轻合上档案夹,拿起夹在臂弯里。“明天见。”他轻轻说了一声,朝茱丽叶点点头。
“明天见。”她看着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大餐厅。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茱丽叶深深为他感到难过。她很能体会那种失去挚爱的痛苦。她忽然想到,他回到家之后,是不是就坐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看着档案掉眼泪,最后终于筋疲力尽,颓然倒在床上,就这样沉沉睡去?她实在不忍心想象。
现在,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把霍斯顿的档案放到办公桌上,然后把键盘拉到自己面前。按键上的字母很久以前就已经被磨掉了,几年前,有人用黑墨水在上面重新写上字母,不过,到现在也差不多快磨光了。茱丽叶恐怕需要自己再把字母写上,因为她不像那些处理文书工作的人可以不必看按键。她不看按键根本没办法打字。
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打,写了一封邮件,要发到底下的机电区。一天又过去了,她还是毫无进展。她一直在想霍斯顿当时为什么要做那个决定。后来,她终于明白一件事:除非她能够想通他为什么会背弃自己的工作,背弃地堡,否则,她根本没办法接替他担任保安官。这个念头一直缠绕在她脑海中,导致她根本没办法去思考别的问题。所以,她决定全神贯注去面对这个疑问。而那也就意味着,她必须找出更多档案里找不到的资料。
问题是,她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找得到她所需要的资料,还有,要怎么样才拿得那些资料。不过,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可能知道。而这,就是地堡底层最令她眷恋的特点。那些人。在底下,他们就像一家人,每个人都拥有某些特殊的技能,可以互相支援,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代理别人的工作。只要能够帮得上别人,他们都愿意赴汤蹈火。而且她知道,他们也会同样对待她,甚至愿意为她挺身而战。她好怀念那一切,那种安心的感觉。而现在,那个令人安心的地方离她好远好远。
发出邮件后,她往后靠到椅背上,继续看霍斯顿的档案。他是个好人,而且他知道她深藏内心的秘密。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茱丽叶暗暗祈祷,希望再过不久她也能查出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