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流水潺潺,风过树梢,一片红艳艳的枫叶打着旋坠落,悄无声息落在脚边。
许羡春眨了眨眼,她以为他说有喜欢的人,是为了敷衍杨思柔,竟是真的?
嫁进穆家四年,她倒还未听说过他喜欢哪个姑娘。
穆二公子待人历来是温和而疏离的,世家贵女倒有心结识这样的翩翩公子,可惜穆容景从未在意,像是一团深不可测的浓雾,让人摸不着猜不透。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思柔一走,他身上就没了那股子拒人千里的淡漠,说这话时,那双深如浓墨的眼眸仿佛带了丝蛊惑的意味。
好奇心攀爬上来,她不由得问:“是谁?”
穆容景看着她,眸光极为深邃,就在许羡春以为他要开口时,不想他忽然摇头。
“眼下不是时机,若是说了,怕吓着她。”
许羡春抿唇,这是担心她转头说出去吗?
她虽好奇,可至少知道对别人的秘密守口如瓶,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看穆容景的神色不像作假,应当是有喜欢的姑娘,他所说时机未到,也许是那姑娘还不喜欢她,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但这些毕竟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说,她当然也不会追问。
“时机若是到了,那便告诉父亲母亲上门提亲,二弟惊才绝艳,你喜欢的女子或许也仰慕你。”
穆容景挑眉笑了下:“但愿如此。”
杨思柔受委屈走了,许羡春也没心思闲逛,况且和穆容景单独在一起也不妥。
好在他也意识到了,温声说:“走吧,先回去看看。”
两人原路返回,许羡春走在前面,他落后几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方才和杨思柔说着话已经走了不远,回程还要一点时间,因为担心杨思柔没回去,忍不住加快脚步。
快要走近慈光寺时,忽然瞥见上山石阶旁一条绿荫掩映的小径上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过于熟悉,即便只是背影,许羡春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正要抬脚过去,忽然发现一抹素白的裙角在他身前晃动。
隔得远,她没注意到他怀里还有人。
可她眼力实在太好,哪怕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穆容修怀里的女子仰起头时脸上的娇羞和温柔。
那女子她见过。
是那日在青禾绣坊前碰见的绣娘,素素。
她说了什么话,穆容修把她抱得更紧,两人耳鬓厮磨,无边亲密。
许羡春几乎在瞬间停下,脸上血色全无,下意识转身逃离。
可回头的一瞬,她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穆容景,脚下顿住。
他看着自己,神色未明。
身后那一幕太过令人震惊,惊涛骇浪拂过心头,眼泪没出息的掉下来,可她怕被穆容景瞧见自己的难堪,胡乱抹了抹脸。
“我……我想下山了。”
穆容景没有提一句半句关于穆容修的事,只淡淡点头:“好。”
她仓促往山下走,没有再恪守礼节去寺里找吴氏侍奉左右,这一刻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把那让人作呕的一幕从脑海里挥散。
可这台阶实在太长,她走了好远都没能下山。
眼泪不听话地往外涌,视线逐渐模糊,走下石阶时踩偏,身子一空便要坠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能感受的只有温暖厚实的胸膛,她蓦地抬眼,看到穆容景漆黑的眼睛,那里映着自己仓惶慌乱的脸。
他扶着她的腰站直,语气一如既往平和:“好好看路,摔了就不值当了。”
许羡春心不在焉点点头,正要迈下石阶,穆容景忽然挡在前边,背对着自己微微弯腰。
她愣了愣。
穆容景没回头,只说:“这么长的石阶摔下去,能要你半条命。”
许羡春心底一团乱麻,连脑子也混沌起来,明知多有不妥,可她此时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和神智。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退让。
一垂眸,便能看到一截白净却并不显嶙峋的脖颈。
她不再多想,小心翼翼俯身上去,下一瞬便腾空而起,被他牢牢背着往山下走。
山风凛凛,吹散凝聚在眼眶里的热泪。
许羡春庆幸这个姿势穆容景看不到自己的狼狈,他那双眼睛仿佛有洞悉一切的本事,她不想将自己那些天塌地陷的心事暴露在他面前。
尽管能猜到这些日子穆容修的异常,是因为别的女人,可今日看到事实摆在面前,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
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在正常不过,她大可以如别家正室撞见丈夫寻欢,冷静且大度地说出让他纳妾,再拿出当家主母的身份训诫侍妾,让其永远抬不起头。
可她眼里偏容不得沙子,守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尊严,把自己陷入两难的僵局之中。
上下山的人不少,经过时悄悄往这边看,穆容景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往前走,待脖颈沾上滚烫的眼泪,才略一停顿,眼中情绪翻涌。
另一头,穆容修还在安慰沉浸在悲伤中素素。
“人死不能复生,你舅母在天之灵定会庇佑于你。”
素素眼里蓄着眼泪,细声说:“真的吗?”
他点头,又拍拍她的背脊以示安抚。
素素父母双亡,自幼跟着舅舅舅母,前几日相依为命的舅母过世,家里就只剩了她一人。
这样可怜的身世,让穆容修愈发心疼起她,尤其素素一身素服,哭得梨花带雨,更是忍不住在那鲜艳的红唇上亲了亲:“以后有我呢,我照顾你一辈子。”
素素眼底闪过喜色,复又迟疑起来:“我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绣娘,大公子能护我一时,怎么可能照顾我一辈子……”
穆容修说:“我母亲再仁善不过,我回去向她说明缘由,她定会心软。”
素素可怜兮兮看着他:“那你夫人呢?”
穆容修一怔,竟是忘了许羡春。
祖父在世时说过穆家子孙不得纳妾,当年新婚燕尔时他也从未生出纳妾的想法。
直到许羡春多年无子、素素出现,让他坚定不移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他努力这些年,把家里的生意做到了上京,偌大的家业将来总要有人继承,他总不能看着别人儿女绕膝,和许羡春孤零零过完余生。
她若是贤良,在多年无所出后,就应主动提及为夫君纳妾延续香火。
他记忆中,许羡春从来不是一再纠缠的性子,只要是他的决定,她都不曾否决过。除了多年无所出,当真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错处。
所以在对素素说出那句话后,他有一瞬的后悔。
不过这后悔也是一纵即逝,在看到素素泪眼婆娑的俏脸,他又生出难以言说的心疼来。
“前儿我置了一处宅子,就在绣坊后丹桂巷里,你一弱女子,身边总要有人照顾。明日我差人把宅子收拾了,再安排几个侍婢,你住进去总要方便些。”
素素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靠在他怀里哽咽:“我都听公子的……”
回家时看到和二公子一同回来脸色苍白的许羡春,出来迎接的如意惊讶不已,连忙伸手搀扶:“夫人您怎么了?”
方才在马车上哭了一场,许羡春已经不再流泪,勉强的扯出个笑容:“没事,在山上看见一条蛇吓到了。”
如意松了口气:“是了,夫人最怕蛇了。”倒是没想到这时节几乎已经看不见蛇了。
穆容景淡声说:“好好照顾你家夫人。”
留下这一句,他便转身离去。
“等等……”
许羡春回过神来,转身去屋子里拿出先前绣好的香囊递给他:“今儿重阳,这是装了茱萸和药材的辟邪香囊,早上该给你的。绣工不好,针脚粗糙了些,你若不嫌弃……”
“挺好的,多谢嫂嫂。”他接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香囊上平整的一株翠竹,心尖泛起一圈细腻的涟漪,克制不住地去看她的面容。
她才哭过,眸中水雾氤氲,眼尾洇湿透着一抹浅淡的红。
他移开目光,声色温和:“嫂嫂今日累了,好好歇一歇吧。”
许羡春知道他说的什么,微微颔首,转身回房。
吴氏和穆容修下午才回来,许羡春整理好情绪去请安时,遭到婆母劈头盖脸一顿骂:“如今倒是有本事了,竟不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谁纵得你这任性妄为的性子,要越我头顶去了?”
吴氏发火时,万不能与之作对,她屈膝认错:“我只是身子不适,先行下山了,没有告诉母亲,是我的不是,还请母亲恕罪。”
吴氏看她低眉顺眼认错,稍微好受些,却还是少不得指责:“容景气得思柔回来大哭一场,你在旁看着,怎么也不知劝几句?”
今日所见让许羡春心力交瘁,难以应付这些无关自身的事,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吴氏知道这事与她没多大关系,很快就大发慈悲让她离开。
许羡春刚回房,穆容修也跟着回来了,见她面色不佳,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坦?”
她在窗前落座,一阵微凉的寒风刮进来,吹得人无比清醒。
她抬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夫君,你想纳妾吗?”